年少時的歌(圖)
香港學童(圖片來源: Getty Images)
少年時唱的歌,必有一些終生難忘,遲暮之年再回味那些熟悉的旋律,彷彿又回到當年的歡樂中去。19世紀後期,日本詩人國木田獨步說:「如果說少年的歡樂是詩,那末,少年的悲哀也是詩;如果說蘊藏在大自然心中的歡樂是應該歌唱,那麼,向大自然之心私語的悲哀,也是應該歌唱的了。」我的少年時期正值上世記50年代,生活無憂無慮,沒有學業重負,更談不上悲哀,卻充滿嬉笑與歌聲。那時學校每禮拜都有教唱歌的音樂課,至今回想依然歷歷在目。
教我們唱歌的女老師姓章,約40歲上下,稍有些胖。章老師戴一付金絲邊眼鏡,記憶中從未見她對學生高聲說話,大家都能感受到她的親切溫和。音樂課上,我們學簡單的樂理知識和五線譜,也學唱許多歌曲,包括少量世界名曲。有些歌唱過後也就忘了,有些歌聲雖未全忘,但也沒有興趣再回想,有些歌卻令人一輩子忘不了。有的歌忘不了,還因為與少年時的往事連在一起。好像是二年級冬天的時候,章老師教我們一首歌:
「高高的興安嶺,一片大森林∥森林裡面住著,勇敢的鄂倫春∥一呀一匹馬呀,一呀一桿槍∥獐孢野鹿滿山遍野,打也打不光。……」,
歌曲朗朗上口,大家都喜歡,很快就輕鬆學會了。歌聲彷彿有一種與冬季相關的情趣,既溫煦又驃悍。不久放寒假,早晨父親騎自行車上班,我賴在暖被窩裡,放聲唱「高高的興安嶺……」。母親催我起床,責罵我懶惰。母親的責罵我不在乎,嘴裡央求「再待3分鐘」。母親不耐煩就要掀被子,我無奈只好放棄暖被窩,趕緊起身穿衣。第二天早上,我還是賴在暖被窩裡,好像不由自主,又脫口唱起「高高的興安嶺」。
四年級的時候,章老師教我們一曲《熱血》,是上世紀30年代電影《夜半歌聲》插曲。多年後回想,《熱血》的歌詞雖堆砌響亮的口號,似乎殘留著法國大革命的痕跡,但旋律充滿浪漫與昂揚的激情:
誰願意做奴隸?誰願意做馬牛?∥人道的烽火,燃遍了整個的歐洲。∥我們為著博愛、平等、自由,∥願付任何的代價,甚至我們的頭顱。∥我們的熱血,……
學期結束的時候,音樂課照例每人有一個成績得分,這個得分的依據,是在當學期學過的歌曲裡,自由選擇一曲,站在章老師的琴旁面向大家演唱,由章老師伴奏。這等於每人獲得一次單獨登臺演唱的機會。那個學期的期末,全班男生先後輪到登臺時,不約而同地選了《熱血》。記憶中,女生大多選的是一支牧歌。曲名早忘了,不是文革後電影《少林寺》中的《牧羊曲》。那牧歌有淡淡的敘事式抒情,只依稀記得歌詞大意,是說黃昏後放學回家,領著羊兒到山坡,「羊兒吃草我唱歌」。這樣一幅悠閑寧靜、田園詩般的畫面,與現今學童「不許輸在起跑線上」的艱難重負相比,真是天壤之別。
不過當年女生中,有兩人出乎意料地選擇了《熱血》,好像有點離經叛道。我對年少時音樂課的這段往事記憶猶新,因為其中一名女生與我鄰居,她叫宋□□。她家離我們家大約僅60米左右,她與同班女生下午跳橡皮筋,常常就在我們家門口。忘了是在三年級抑或四年級,一次母親到學校,正當我們課後在操場,我一眼看見母親拔腿就溜,繼而躲在牆角偷偷觀望。此時只見宋□□迎上去,陪母親到老師辦公室,這令我心裏暗存幾分感激。我至今未忘《熱血》,也許是因為《熱血》與年少時的情景連在一起。
一些與我同時代的人——自稱「青春無悔」的老三屆,常津津樂道於歌曲《讓我們蕩起雙槳》。《讓我們蕩起雙槳》於1955年出籠,我們跟著老師機械地學唱,談不上心馳神往的愉悅。中年後漸漸明白,1955年的前一年,「胡風集團」遭遇大規模圍剿,兩年後是震驚全國的「整風反右」,知識份子從此陷入前所未有的災難。「讓我們蕩起雙槳,小船兒推開波浪。水面倒映著美麗的白塔,四周環繞著綠樹紅牆」,聽起來有畫面感,音樂形象帶有明確的粉飾。無數知識份子在1957年遭受滅頂之災,《蕩起雙槳》的最大功能就是對這一災難的掩蓋。我雖是學唱《蕩起雙槳》的第一代學生,但隨著世事變遷,我對《蕩起雙槳》的失望與日俱增。而今是否還有人知道,北京各大學有多少年輕的右派學生,當年在巨大的政治壓力下,來到「美麗的白塔」邊沉湖自歿?「美麗的白塔」與「綠樹紅牆」,描述的是北海公園,其實屬於紅二代。
對多數城市少年來說,「蕩起雙槳」是春遊或秋遊時才有的一次體驗;對許多「四類分子」的子女來說,「蕩起雙槳」是來世的期盼;對農村與山區少年而言,對於河南、安徽、四川、廣西……的廣大農村少年而言,「蕩起雙槳」與「白塔紅牆」是遙遠的夢。知道嗎?在1958年之後的幾年裡,究竟有多少千千萬萬衣不遮體的少年,是在「白塔紅牆」的夢中活活餓死的嗎?《蕩起雙槳》的最後一段:「我問你親愛的夥伴,誰給我們安排下,幸福的生活?」這是對極權主義的阿諛。所謂「親愛的夥伴」,當然指的還是紅二代,對廣大苦難中的少年而言,這是不折不扣的欺騙。曾在社會底層掙扎的少年,如果以為自己也在「親愛的夥伴」之列,每唱《蕩起雙槳》,如同阿Q那樣的飄飄然,就是自作多情了。專為紅二代們「安排幸福的生活」者,是誰?
多年後聽臺灣羅大佑的《童年》,才讓我真正產生如痴如醉的親切感。《童年》抒發的情懷,彷彿就有我在年少時的影子:
……
黑板上老師的粉筆,還在拚命嘰嘰喳喳寫個不停∥等待著下課,等待著放學,等待遊戲的童年。
總是要等到睡覺前,才知道功課只做了一點點∥總是要等到考試後,才知道該念的書都沒有念。
……
這分明就是我的「童年」,無需「美麗的白塔」,無需「綠樹紅牆」,更不用「推開波浪」,我喜歡的是《童年》表達的那種懵懂、稚氣與真實:
……
隔壁班的那個女孩,怎麼還沒經過我的窗前?
……
沒有人能夠告訴我,山裡面有沒有住著神仙。
其實年少時,也有一曲令我心往神馳的歌,這就是章老師教的《我們的田野》。多少年過去了,至今每回想起遙遠的少年時代,耳邊響起的就是《我們的田野》。歌聲質樸淡雅,無彫琢的痕跡,但旋律展顯的意境,卻被烘托得詩意盎然。曲調彷彿是娓娓的敘說,悠悠的情調洋溢著自由的氣息。每當唱起這首歌,眼前就浮顯出那個時代的田野與河流、藍天白雲下的稻田、還有水邊的蘆葦與野鴨。年少時,多少次望著雨水敲打玻璃窗,心裏想到的就是「我們的田野」在雨中的樣子。文革似乎淹沒了這個美妙的旋律,文革後還是忘不了《我們的田野》。可惜時光無法倒流,今天的人們無法再回到「我們的田野」中去。毋庸置疑,《我們的田野》成了我此生最難忘的歌:
我們的田野,美麗的田野∥碧綠的河水,流過無邊的稻田∥無邊的稻田,好像起伏的海面。
……
平靜的湖中,開滿了荷花∥金色的鯉魚,長得多麼的肥大∥湖邊的蘆葦中,藏著成群的野鴨。
……
「我們的田野」距現今時代,早已漸行漸遠。教我們唱歌的章老師,大概也已離開人世,留給我們的是她親切溫和的音容笑貌,還有她教給我們的歌。「碧綠的河水」、「無邊的稻田」、「湖中的荷花」、「湖邊的蘆葦與野鴨」……只能在夢中找尋。上海郊區鄉村的古鎮老街,文革中遭遇紅衛兵「破四舊,立四新」,文革後又不斷被開發、包裝,原汁原味還剩多少?「我們的田野」還能倖免嗎?遠近聞名的朱家角、楓涇、新場等江南水鄉,成了湧擠的旅遊景點。這些景點最醒目的標誌,是一盞盞的大紅燈籠高掛,一家家的小吃店爭先恐後招呼行人;熙熙攘攘的人群,手裡捧著臭豆腐邊吃邊走。低頭看時,交叉的河流全都污濁不堪。幾年前我和內人赴山東,路經日照、蓬萊、威海、青島等地,昔日遠離城市的田野,到處聳立著一排排空置的爛尾樓。少年歌聲中那個「我們的田野」,究竟到哪兒才能找到?
所幸的是,約10餘年前見到網上一段視頻,是遼寧少年合唱團演唱《我們的田野》。我好像突然沉浸在一種久別重逢的喜悅裡。幾年前在視頻上又見上海某歌唱家攜幼女同唱《我們的田野》。60餘年過去了,沒想到還有人記得《我們的田野》。毫無疑問,那位歌唱家經良好的專業訓練,又有天賦嗓音;少年合唱團也在專業人士的指導下演唱。側耳細聽,可惜他們的歌聲裡,很難尋覓我在年少時《我們的田野》那種風味,也很難找到上世紀50年代鄉間田野的氣息。尤其在一個細微結點——緊接「碧綠的河水」之後——有一個短促的休止符丟棄了,這個休止符或許正是點睛之筆。音樂是神奇的,沒有這個休止符,《我們的田野》在很大程度上也就失去了原有的韻味。
我想起1999年在電視屏幕前,聽澳門學童合唱《七子之歌》:「你可知『ma—cau』不是我真姓,我離開你太久了,母親!」沒想到歌聲一開始,即令人心潮澎湃。不久,上海小熒星藝術團也排演了這首歌,並在電視臺直播。小熒星藝術團的演唱,張口即顯示出機靈、聰明與優越感。他們知道自己是明日之星,他們在專業人士的指導下,演唱精緻到了無可挑剔的程度,歌聲裡甚至透露出超越年齡的老成。遺憾的是,上海小熒星們的演唱,缺少的正是澳門學童在不經意間流露出的那份純樸、稚氣與天真。要知道,那才是少年歌聲最珍貴的要素,完全渾然天成,靠模仿無法獲得。一個城市少年的整體氣質與風貌,全隱藏在歌聲裡,誰也無法改變。這與《我們的田野》的原味不能強求,更不能複製的道理,是同樣的。
是的!今天的人們,也許永遠無法尋找當年「我們的田野」。雖然還有人唱起《我們的田野》,但那已不再是少年時「我們的田野」!剩下的只是沒人告訴我,那「高高的興安嶺與大森林」,還有那「勇敢的鄂倫春」,如今怎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