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年10月中旬拍攝的土高爐。「英雄」的河南省人民,在全黨全民大辦鋼鐵的運動中取得了輝煌的成就。(圖片來源:公有領域)
1958年,舉國上下,像一鍋煮沸的水。著了魔似地大話迭出:什麼十五年超英趕美,什麼跑步進入共產主義,等等。如果僅止於口頭吹吹牛而已,倒也無妨,哪知緊跟著就動了真格兒:工業躍進,大煉鋼鐵,老百姓家一切沾「鐵」的東西,全得無償獻出,砸碎後投入火爐。鐵鍋、鐵燈盞、鐵門扣……無一倖免。村莊上的樹木全數伐光,充作燃料;農業躍進,則是深挖土地,據說以三尺為佳;密植則是愈密愈好,動輒一塊地上堆上幾十斤、幾百斤種子……於是,高產的喜訊傳遍華夏。先是一畝小麥七千餘斤,接踵而來的是水稻畝產萬斤,幾萬斤,十幾萬斤……神州的神話,是印在中央報紙的頭版頭條上的,誰會不信,誰敢不信?開會就開誓師大會,區鄉幹部集中縣城,個個斜掛著紅黃兩色有級別標誌的綬帶。時光彷彿倒流到北洋軍閥,甚至大清那會兒。人則完全成了機器,沒日沒夜地煉鋼、修路。不要說怨言了,只要有一點懈怠,便立即就地「辯論」。所謂「辯論」,無非是鬥爭批判。還有大辦民兵師,天沒亮,只要哨音一響,無論你老弱病殘,一律得匆忙爬起,集合操練。農村更要實行所謂軍事化,一家家硬是活活拆散,連夫妻也不容許在一起。
這個國家究竟怎麼了?除了少數幾個人之外,誰也不清楚,誰也不敢問,甚至也不敢想。有了「偉大的黨和英明的領袖」,只須跟著走就行了。
整整折騰了一年,到了1959年,嘴上雖然仍在鼓吹「持續大躍進」,實際上已是有氣無力了。當人民可以稍稍喘息一刻的時候,「廬山會議」又刮起一場新的黑風。在物質的耗盡與精神的疲憊之上,又加上一層政治上的恐怖。故伎重演,一場不亞於「反右派運動」的「反右傾運動」,像一張大網撒布開來,上上下下,角角落落,人像獸一樣地你撕我咬。今天,你咬了人,說不定明天,你就被人咬。當然,弱者、正直者、有良知者首當其衝。誰都是戰戰兢兢過日子。晚上上了床,還不知明天等著自己的是吉是凶。可憐的人民,時隔兩年,被驅使著下地獄的就已不僅僅是知識份子了。達摩克利斯之劍的寒光,籠罩著每一個不知所措的人。
所謂「思想改造」,其最終目的是要把人整治成泥塑木雕。只有如此,紅色江山才可以萬古不倒。
以上這一切所構成的令人心驚的音調,不啻是1960年慘絕人寰的死亡進行曲的前奏。
這一年的三、四月之交,我以「戴罪」之身,下了農村,因而目擊了這場百分之百屬於人為的慘劇。
那些日子,淮北農村陰雨連綿。村上除了幾個幹部的身影,到處看不到人。人都窩在屋子裡,躺在床上。到了中午,食堂打飯了,才從低矮的茅舍陸續走出人來,踏著泥濘去領飯。所謂「飯」,是只有一點山芋粉影子的糠加野菜(有時是水草)的稀湯。一家人可分到半黃盆。我親眼見一婦女,端著一盆打到的稀湯,剛出食堂,就一跤滑倒在地。黃盆摔碎了,稀湯流進了稀泥中。這位婦女頓時魂飛魄散,趴在黃盆的碎片上,發瘋似地號啕大哭起來。但誰也無權也無法補償她的損失,因為鍋裡只有那麼一點。
起初,只是老弱者及原來的健壯的男勞力,在一批批地死去。健壯勞力的先死,據說是他們的消耗量大。隨著時間的延伸,死亡面愈來愈大。當時,我曾同大隊幹部一起,去挨家挨戶送「藥」。什麼「藥」呢?一小紙包的紅糖(大約半湯匙不到),一小杯紅酒。對於那些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男女老少來說,它們只有一點點精神上撫慰的作用罷了,人還是阻擋不住地大量死亡著。
我先是同縣委某部的一位副部長×某同行。一天跑一個大隊,巡查各村的死亡情況,一一記錄,並報告縣委(為了保密,通話時間都在夜裡12點後。那時,由郵政局的黨員局長親自接轉縣委)。
我們在大隊吃飯,大隊有的是白麵,還不乏牛肉(生產隊凍死的牛,一律送大隊,醃在缸裡,供幹部食用)。一天兩餐,早飯後下鄉,一個莊一個莊地看,到晚回大隊吃飯。麵條、油餅,還有牛肉。飽餐之後,完全可以撐上一天。有一次,中午來到一個村莊,正趕上開飯。隊長盛情留我們在食堂吃飯,老×答應了。三人正兒八經地坐在大方桌的三面,炊事員端上三碗「飯」來。一看,是雜草(一種水草)煮的湯,腥臭刺鼻,湯中加的是糠,刺刺咂咂,牙齒不能嚼,只能囫圇吞嚥。這是一餐貨真價實的「憶苦飯」(當時,卻是千萬農民的救命飯)。無可奈何,我眼瞟著老×,他那表情透露出與我完全一樣的感受。我有意放慢了進食的速度。老×終於吃完,隊長熱情地要為他添「飯」,理所當然地被婉拒了。我這才如釋重負般地把剩下的一口吞到肚中,然後,放下了碗。從此以後,不管對方如何熱情相邀,我們再也沒有在生產隊食堂吃過飯。
一天下午,在大隊部聽匯報,有兩件事特別引人注意:
一是某生產隊長的小兒子突然失蹤,全家人驚惶不安,夜不能寐。深夜,隊長走出家門尋子,聞到了肉香撲鼻,便循著香氣來到一戶人家的廚房,掀開鍋蓋,發現鍋裡煮的正是人肉,小手小腳全在……
另一是一個名字古怪的村莊(這個村名當時一聽,就感到毛骨悚然)有人死了,由四個男人抬(其實是拖)到村後去埋。正要動手時,鄰村過來了八九個男人,不說話,眼裡射著凶光。四個人丟下屍體就跑,眼睜睜地看著那些人把屍體架走了。
這之後,老×很少說話。晚飯後,大隊的人要各回各家,隊部只剩下我倆。老×雖沒說什麼,但我心裡明白他和我一樣恐慌。臨睡時,他把房門堵了又堵,手槍也放在枕下。那一夜,我與他都睡得不沉。
在巡視中,遇到這樣一件事:群眾反映,某生產隊的隊長,利用手中控制的一些山芋,誘姦了隊裡大部分姑娘和年輕媳婦。我們到一家查問過。這家的男人正在海軍服役,老人全死了,女人帶一個小孩,無力地躺在床上。我們委婉地問及此事時,她紅著臉哭泣不語。看來確有其事了。立即向區委通報,後來如何處置,就不知道了。
進入四月份,情況愈加嚴重。為了摸清農民究竟還有多少存糧,我們深入農戶,不僅登堂,而且入室。有一次,到了一家。看房舍及擺設都堪稱「小康」。男的是小學教師,不在家。我們提出要看一看。兩位老人無可奈何地只好答應。老倆口屋裡,空無一粟。另一間房掛有門簾,一位年輕女人站在門口,張開雙臂,阻止我們入內。老×把她推開,我們進去了。從女人臉上驚恐的表情,知道必有奧秘。老×打開一只大箱子,伸手從一角掏出一只香腸般的長形口袋。就在這一刻,女人飛奔過來,雙膝著地,死死地抓住這只口袋,哭喊著:「求求你,求求你,這是我孩子的命呀!」我的心猛的一酸。老×卻發火了,頓著腳吼道:「你這是幹什麼!我們又不是國民黨。」直到把裝著麵粉的口袋還到這位少婦手中時,她才定心拭淚了。時光過去了三十餘年,這幅慘狀仍然定格在我的心幕上:這是人民的苦難,這是母性的光輝啊。
我們所到之處,真的是「千村薜荔人遺矢,萬戶蕭疏鬼唱歌」。不僅不聞雞鳴犬吠,大白天連人聲也聽不到。小孩子們老老實實地蹲靠在牆邊,不僅神態像老頭,連額上起皺的皮膚也簡直是老頭。一些正處在妙齡的姑娘,眼泡腫得半透明。婦女幾乎無一例外地患有一種病,名為「子宮脫垂」——子宮韌帶鬆弛,子宮垂到陰道外面。路旁,墳塚纍纍。有的只是表面敷一層薄土,連人形還儼然在目。有一回,經過一個高坡。坡沿上排列著的全是死嬰,大大小小,長長短短,讓人觸目驚心。古人講的「哀鴻遍地,野有餓殍」大概就是這樣的。
五月初,天氣晴和,氣溫還暖,就在這氣候宜人的季節,農村的災難卻達到了高潮。有的村莊,全部死絕。記得是一個中午,陽光特別地艷,天氣也特別地暖,我一個人從小路走到一個村莊。村莊被比人還高的黃蒿嚴嚴地圍住。走進去,不見一個人影。跑了幾戶,都是杳無人跡。此時,太陽依然照臨著這死一樣靜的村莊。我心裡一陣發怵。但還是探險式地朝裡走。突然,在深處的一幢房舍前,刷地站起來三個年輕人,個個赤身裸體,一絲不掛。他們在這裡晒太陽,我的到來,讓他們吃了一驚,我也吃了一驚。隨後,看看我,又蹲下晒他們的太陽。在我當時的幻覺中,這已不是人間,至多,是一座沒有經歷文明洗禮的荒島,我只是偶爾碰到了幾個野人罷了。走進一家房舍,依然毫無聲息。當我從前廳向後走時,在中間的橫過道裡,看到這樣一幅異常的情景:擺在過道的一張窄窄的竹榻上,側身向裡蜷縮著一位老嫗,也是全裸。那皮膚黃表紙一般,而且形成了鱗片。粗看像一截黃顏色的松木,或者是一具陳年的木乃伊。我同她說話,她身子未動,只是眼珠朝我這邊輪了一下。我沒敢向前走了,慌慌張張,快步出了村,心裡塞著的是恐懼還是痛苦,我說不清楚。我只想面對蒼天,竭盡氣力地慟哭一番。但是,我不敢!!!
五月中旬,氣溫又高了許多。一部分早熟莊稼已可食用了,眼前已有轉機。但此時,田野裡瀰漫著一種比糞臭還要難聞的氣味,是腐爛了的屍體發出的。死人的消息還是時有所聞,那都是因為大量暴食新麥豆後脹死的。
終於熬到了收麥的時辰。人從絕望中漸漸甦醒,農村也有了萌動的生機。一次,在一片稻田邊上,村幹部指著不遠處一位形貌姣好的年輕農婦對我說,她就吃過人肉。如果沒有實歷過那樣的慘劇,誰能相信這是事實呢?
但,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萬千飢餓致死的鬼魂確證了的事實。
令人難以置信的是,明明一個無人居住的村莊上滿貯著由這些樸實勤勞的農民生產出來的糧食,而它周圍村莊裡的農夫農婦寧可臥以待斃,而不敢,也不想去動一動自己完全有權動用的糧食。這是怎樣一個可悲的現實!
可是,有人竟公開欺騙:這場稀世的災難,是「自然災害」釀成的。還有像魏巍這樣滅絕人性、喪盡天良的東西,甚至根本就不承認有過大飢荒、死了成千上萬農民這回事。
自此以後,中國農民擦乾了眼淚,又服服貼貼地在這塊古老的土地上,耕種著苦難和幸福。只是原先的那個神話:「毛主席不教餓死人的」——再也沒人相信了。
「往事微痕」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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