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魚中學:一篇塵封十年的地震報導(組圖)
2008年5月25日上午,木魚中學,一個母親在書堆裡尋找已經遇難女兒的課本。(網路圖片)
【看中國2018年5月13日訊】這是我在2008年寫的一篇新聞稿,由於種種原因,文章當時未能發表。林垚兄讀後提出,願意將其刊登在個人公眾號上。這十年來,我也一直為當時文章未能發表,而對採訪對象心存歉意,於是將稿件略作修改,請林垚兄刊載。以此致哀。
2008年5月25日,一場強餘震讓已成廢墟的木魚中學再受侵襲,破壞嚴重的部分校舍繼續垮塌。
下午,我來到木魚鎮木魚中學的一所帳篷時,十幾位家長們已經擠滿在裡面。他們齊刷刷地盯著帳篷角落裡一位面色烏黑、滿臉胡茬正在通話的男人。
他是校長董進倫。董校長生氣地挂掉電話,把手機狠狠摔在地上,對身邊一位老師憤憤地說,「……把這些老師要逼死噻!」
悶熱的帳篷裡安靜了三秒鐘。一位家長不客氣地開了口,「你怎麼能這樣說話呢,我們的娃兒都沒了……」大家立即七嘴八舌地嚷起來,「就是,這是什麼態度,你們不能耐心一點麼……」因為中暑和感冒,董校長的一隻手上還正在輸液。
此前的地震中,建於山坡之上的木魚中學校舍瞬時化作瓦礫廢墟,286名學生殞命人間。
如今,除了懷疑校方瞞報死亡人數,家長們問責校長的問題主要有兩個:一、近四十年歷史的學生宿舍,是不是危房?二、午休時宿舍大門鎖死延誤了逃生時間,學校是否應當承擔責任?
「危房」文件
木魚中學成立於1990年,坐落在木魚鎮北部的威虎山的山坡上。地震前,學校共有學生857人,教職工61人。它是木魚鎮惟一的中學,也是全縣重點中學,升學率連續6年在全縣排名前三。
5月12日是唐樹法的38歲生日。他的兒子唐宇在木魚中學讀初三,離家之前唐宇說:「到時候一定給你一份生日禮物」。然而,天人永隔,唐樹法終究沒能看見這份禮物。
他從騎馬鄉趕到木魚中學時已經是下午4點。此時的木魚中學塵土飛揚、沸反盈天。裝載著六七百名學生的宿舍樓幾乎完全垮塌,化作一片廢墟。早到的家長們徒手拚命地刨著磚石瓦礫,壓在廢墟裡孩子們的哭救和家長老師們急迫的呼喊交織在一起。
初一5班的趙龍回憶說,「當時掏出來的人有一些手和腿都砸斷了,血到處都是」。他們班隨後在操場上集合,58個人的班只有21個在場。
唐樹法扒出了3個孩子,「只有一個女孩還活著」。在他繼續找的時候,突然發現廢墟中散落著一些文件。「我看到有公章,就覺得可能有用,來不及仔細看就裝了起來」。
快天黑的時候,瓦礫縫隙中,一個叫文軒的孩子告訴唐樹法,看見唐宇已經被砸死了。唐樹法立即覺得天旋地轉,坐倒在地,再也沒有力氣去挖了。然而文軒也沒有更加幸運——14日下午,這個孩子被挖出來的時候,身體已經僵硬。
唐樹法坐在廢墟中拿出這份帶公章的文件仔細閱讀,文件內容頓時讓他一下怒不可遏。
這是一份文件草稿,有鉛筆修改的痕跡。文件標題是:「青川縣木魚中學危房自查報告」。文件中指出,「我校現有危險樓房五棟,平房四排……均屬原新光電子廠建於上世紀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逾今已三十多年,超過使用年限」。
我瞭解到,這個校園的最前身是新光電子廠,後該廠遷至成都。1987年這裡是青川縣職業高中,直到1990年木魚中學成立於此。
唐樹法告訴我,1987至1989年他上青川縣職業高中時,就在現在木魚中學的校園裡。他清楚地記得,那時這棟宿舍樓「牆皮都開始腐蝕了,紅磚也往下掉粉」。
在描述危房狀況時,文件中提到了木魚中學「欠債百萬」,房屋「普遍牆體裂縫嚴重」、「磚塊風化」、「樓板質量嚴重退化」、「地基塌陷嚴重」,以及「椽、檁腐朽,門窗破爛」。文件末尾處稱,「……實在無力改造,故報告上級,請求解決為盼!」文件落款時間為2006年2月24日,用鉛筆修改為2006年4月26日。
「自查鑑定是危房,為什麼還讓學生住?!」唐樹法悲憤不已。
董進倫去年11月到木魚中學任職,他表示並不知危房報告的事情。他的前任王興權告訴我,除了「基本上每年都打報告」,他還曾向教育局和其他部門都反映,「很多領導來檢查時也口頭提過……在不同的場合,每年都提,學校的房子都已經過了30年的使用壽命」。
面對求證,青川縣分管教育和衛生的副縣長王志堅否認了木魚中學校舍為危房的說法。他對我說,「要是危房,為什麼800多名學生沒有全死,只死了200多個?……要是危房的話,就全死光了。」我追問是否收到過危房報告時,王志堅副縣長說,「記不清了,地震把我整蒙了。」
我找到了青川縣教育局2006年作為代局長主持工作的副局長劉成林,他說,「感覺當時沒有收到這個報告」。劉成林稱,「打個報告,反映困難是很自由的,給教育局,或者分管的縣長、書記都可以」。他也不認同木魚中學校舍為危房的說法,「整個縣城的房屋質量都是這樣一個水平,工作要按部就班的做……我們一直主要抓的是教學質量,升學率是放在首位的」。
木魚中學的家長們目前沒有心思考慮教學質量。5月24日,木魚中學舉行了一個開課儀式,來的學生並不多,反而引來了一百多名死難學生的家長。家長們認為死了的孩子還沒安置好,不應當復課。董進倫校長稱,有家長出現過激言行,「說要把這個帳篷燒了」;還有人說,「要上課,就把死了的孩子挖出來也背到這裡上課」。
初三1班的學生候斌也告訴我,樓裡很多地方有腐蝕的樣子。他爬到樓頂玩時,甚至發現樓頂有裂口。候斌的班主任唐映亭卻告訴我,震前還沒有感覺這棟宿舍「特別嚴重」。學校本身打算建新的學生宿舍後,把這棟舊樓騰出來給老師們做宿舍。2007年,王興權校長就告訴過大家,新樓「已經立項」,但一直到震前,也還沒見到影子。
事實上,在地震發生當天,董進倫校長正在青川縣,等待縣長和書記簽字,「辦手續修辦公樓、實驗樓和學生公寓」。
生死之門,鎖了
地震前的木魚中學,每天中午12點半到2點半是學校規定的午休時間。3層高的學生宿舍樓是1969年新光電子廠的職工醫院,樓內僅有一處樓梯通道。整棟樓房有兩個門可以出入,其中一個小門常年不開放。
於是,剩下惟一的大門就成了生死之門。然而,這扇門在地震發生時牢牢緊鎖。
為什麼宿舍樓中午要鎖大門?
部分家長說,主要原因是學校怕學生中午出去到網吧玩。校長對此籠統解釋,學校規定就是按時開關門。
當天鑰匙由老師白培松掌管。初一的學生趙龍和姜連強都告訴我,平時午休,白老師經常找初三的學生代管寢室,「然後將大門在外面一把鎖鎖上,到了下午上課的時候再來開門」。
白老師通常提前5分鐘,也就是在2點25分左右打開樓門。這一天,白老師恰恰比平時睡得更熟一些。
2點28分,地動山搖之時,宿舍樓的門牢牢地鎖著。
初三4班的女生王雲霄說:「白老師說他當時沒有穿褲子,就叫候斌去開門」。
值班室分裡外兩間,初三1班的男生候斌為白老師代管寢室紀律,睡在外間。
候斌告訴我,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聽白老師大喊「候斌快開門」,他就跳起來拿了鑰匙往門口沖。那時候「搖晃得很厲害,幾乎站不穩」。候斌衝到門口只用了十幾秒,但那時已經有四五十人在門口等。
他哆嗦著打開鎖,「門是往里拉的,我只拉開了半扇門,還沒來得及打開另外一邊,就被後邊的人擁出去了。」候斌被擁出去之後很害怕,拚命往操場上跑。他不知道身後的門前發生了什麼,也就十幾秒的時間,他再回頭,「已經是灰塵一片了」。
當時趕到現場的初二2班文丁的父親文丕榮看見在大門口的預制板下,「小孩的腳一排排,內臟全打出來」。文丁住的房間離門口最遠,是唯一沒垮的房間。他跑到最前面,離門口只有一步之遙。13日中午1點文丁被刨出來時,身體還是軟的,但最終還是走了。
候斌回憶說,當時從門裡跑出來的只有七八十人。「時間太短了,也就十幾秒」。
家長們認為,午休時怕學生跑出去玩是對的,但不應該鎖門而是應該派老師看守。
唐樹法說:「不光是說地震,就是發生火災,又沒有安全通道,這些無辜的生命不照樣沒有了麼?」
面對家長們的責難,董進倫校長臉色烏青,只說了一句,「鎖宿舍樓,制度沒有明確的規定,規定就是按時開關門。」而王志堅副縣長的回應乾脆是「我不能發表任何意見,因為這個不是我們政府管理的層面。」
當我問王志堅,午休鎖死宿舍樓是否存在安全隱患時,王志堅說,「這誰知道,究竟鎖沒鎖樓門,你也不清楚,我也不清楚。」我隨後表明,採訪對象一致表示樓門中午都是鎖著的,王志堅反駁說:「都鎖了,為什麼其他孩子能跑出來呢?」
決心追查到底
青川縣山水秀美。傳說中這裡有一座河壩,每天入夜都會傳出木魚敲擊之聲,由此河壩被稱作木魚壩,附近的小鎮就被叫做木魚鎮。
如今,「木魚」這個名字形同慘劇。初二學生唐映雪的爸爸告訴我,地震後本想帶兒子來看看鎮上的心理醫生志願者,但他「一聽到木魚的名字就害怕」,不肯來。
唐樹法和妻子白仲紅常年在浙江、安徽等地打工。直到今年,他們才特地沒外出打工,在家裡想陪兒子讀完初三。唐宇成績不是很好,但「很懂事」,想要初中畢業以後上技校,以減輕家裡負擔。但唐樹法夫婦一心讓他上一所好一點的學校。
如今,他們的願望變成了為兒子的死「討一個公道」。「不是賠多少錢的問題。我們夫妻馬上都40了,不能讓我們的孩子不清不白地死了」。
但對於孩子們來說,災難沒有這麼複雜。從廢墟裡被挖出來的姜連強說到死去的同學們時講,「他們還是初開的花蕾,就這樣喪失了生命,真是太可惜了」。
家長們相互聯絡在一起,決心「追查到底」,「不管到哪一級,縣、市、省,還是到北京」。唐樹法提出,「要求追查職能部門瀆職,追究責任,從重查處一些單位和個人,也要求政府部門在報紙上公開向死難家屬道歉」。
據青川縣木魚片區抗震指揮部的信息,地震中,木魚鎮共有428人喪生,其中木魚中學286名學生死亡,佔全鎮的67%。然而,絕大多數家長和學生都告訴我,死亡的學生遠不止286,他們普遍認可的數字是570人左右,但沒有人能給出確切統計。
27日晚,唐樹法告訴我,他看到了教育部的信息:災區學校倒塌房屋被發現有問題一定嚴肅查處;對照抗震救災當中表現突出的考生,各有關高校將以面試、加分等形式予以破格錄取。」
對於唐樹法夫婦,信息的前半部分是有意義的。
(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立場和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