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帽記:逃過性關係指控 終因莫須有獲罪(圖)
反右60周年祭
在運動中我沒有害人,沒有良心譴責的痛苦。鬥爭會讓一些人成為運動受益者,但難保他們以後不會成為運動對像。(網絡圖片)
反右的前兩回合,我逃過了對我「污衊偉大領袖和宋慶齡有性關係」與「收聽敵臺《美國之音》」的指控,但在第三回合「莫須有」的鷄毛蒜皮中,這頂在劫難逃的「右帽」終究還是戴上了。
第三回合的領導重心,看來已從孫寶珠移向了孫振東,他是礦務局黨委會監委書記、黨委派駐水電站領導反右鬥爭的代表。此人和我打了幾年的交道,我們相互都「深有瞭解」。他五四年從東北調幹來可可托海,任一礦黨總支書記,當時我也在一礦。他給我的第一印象:這張臉似由三角部件組成;三角小眼,三角下巴,三角耳朵,說話時眼珠來回轉動,讓他扮演股上蚤時遷完全不用化妝。他是土改幹部,文化不高,滿口東北俚語,說起話來舌頭如熱湯圓在嘴裡遛滾,像說「順口溜」。那時礦上每天下午有一小時的部門負責人的「班前會議」,主持會議的人,不論是蘇聯專家卡爾奔,還是礦長馮博久,坐在主持人側面的他,開不了十分鐘,腦袋一歪呼呼入睡,不時鼾聲悠揚,給會場增添活躍氣氛。他是政工幹部,主要業務是開會,故有會必到,從不缺席;每會必睡,從不例外。有時一覺醒來,會議若未結束,他能在睡眼惺忪中來一通即興發言。要命的是只要一開腔,口如閘門打開,飛流傾瀉嘩啦嘩啦滔滔不絕。他只顧舌頭在嘴裡跑馬,也不管離題萬里,說著說著,連他自己都不知說的什麼。我們的耳朵受著機槍掃射,有時突然卡殼,會場一片寧靜。只見他眼皮眨巴,眼珠上翻,用迷惘的神色問道「咿呀!我講到那兒來著?」
安全員彭可紉對他有個評語:「這是個廢物。」
反右運動還未開始,他特地登門借槍,我感到有事要發生。肅反開始也是先把我的這支槍抄走。他把我的這支德製雙筒獵槍、五十多發彈殼,以及火藥、底火、鉛丸、揹帶,以及做鉛彈的工具一起拿走。從此,這桿槍姓了孫。我進勞改隊後曾寫信妻子,叫她把槍要回來。我寧可丟到河裡也不能白給。
「你早就該來謝我啦,是我救了你丈夫的命!他的脾氣相當臭,這、這、這你是知道的。鬥急了,准保端起槍把別人撂倒幾個,然後崩他自己,這種亡命的事兒你怕這小子做不出來!槍交到公安局去了,你以為我還希罕這支槍怎麼的。我家有槍,我幹嗎要那麼多槍,當飯吃?」
他有支手槍我見過,是日本「王八盒子」[五十年代初北疆有土匪,治安不好。可可托海處級幹部都發搶。一礦礦長馮博九的「加拿大」(類似「五四」式)、吳鳳來的槍,都是白經理髮的。但有些人的槍則是從部隊或地方帶來的。本來這些槍不能帶走必須上交。老實的牛進才槍交了;不老實的高喜臨、孫振東把槍帶了出來。在可可托海工作的蘇聯專家都發槍。離開礦區到野外他們都揣像「勃朗寧」的手槍。]。這種破槍,只能打狗,不能打獵。
不過以後有人告訴妻子:孫書記打獵用的雙筒槍好像你家裡的那支。妻子登門幾次,要回了像徵性的錢。
孫振東並非廢物,而是有用之材,兩個回合的聽會中,他的大腦一直在轉動,于是在他的領導下,第三回合真的把我套牢了。
這一輪,不用牛刀殺雞,不搞泰山壓頂。新一輪的大字報寫的儘是些夾不上筷子的雞毛蒜皮,但都有點來龍去脈。只要一分析,一上綱,都可定罪。
我的「右派言論」頗具時代特色,大有「奇文共賞」的價值。
我的右派言論第一條:惡毒攻擊中國共產黨和社會主義制度。
有人把我的一本文學期刊偷走,裡面有我寫的幾個字:「百年世事三更夢,萬里江山一局棋」。
孫寶珠在會場上把書高高舉起,那股興高采烈,好像截獲敵軍的重要情報。我現在已記不得,這是何時寫的?為什麼要寫?這兩句話,來自我小時候從扇面上念過的一首長詩,曾背了下來,雖然以後我再也沒有讀過,但內容大部份還能背誦。此詩名叫「順治皇帝出家偈」。據我所知,順治並未出家,二十三歲退位給八歲的兒子康熙,在宮中獨守青燈十幾年,三十七歲圓寂。此詩可能是後人杜撰,也可能是傳說中與董小婉愛情悲劇的副產品。詩很長,充滿人生哲理和色空思想。也許是我在肅反後十分低落的心情下,勾起了這首詩的回憶。幸虧我記憶還好,將這首詩在會場上分段背了下來。說明這詩不是我作的,要說放毒去找順治皇帝。
「天下叢林飯似山,缽盂到處任君餐。黃金白玉非為貴,惟有袈裟披最難。朕的大地山河主,憂國憂民事轉煩。
「百年三萬六千日,不及僧家半日閑。未曾生我誰是我?生我之時我是誰?長大成人方是我,合眼朦朧又是誰?
「黃袍換卻紫袈裟,只為當年一念差,我本西方一納子,因何落在帝王家?」
我一邊念,一邊解釋。整篇詩充滿了淡薄名利、看破紅塵、歸隱山林的出世思想,從這裡絕對產生不了「惡毒誹謗、瘋狂攻擊」之類帶火藥味的東西。詩沒念完,話被打斷。
「餵!餵!餵!別浪費時間,誰要聽你的青菜蘿蔔絲!我們要你交代,你寫這兩句是什麼目的、什麼企圖?」書記孫寶珠聽得不耐煩了。
「這是階級敵人在陰暗角落,對黨、對社會主義咬牙切齒的咒駡。他把黨領導的無產階級革命、把社會主義千秋大業,咒駡為『三更夢』。夢是要醒的,醒了以後什麼也沒有。你們看他該有多惡毒啊!」周國荃又在鼓動如簧之舌:「他把社會主義革命的偉大勝利,當成『一局棋』,下棋有贏有輸,妄想國民黨有一天打贏,重返大陸,奪回他失去的天堂。」
順治與我相隔千萬里,時光相差三百年,還不知是真順治還是假順治寫的詩,公然成了我的「滔天罪行」。天下之大,無奇不有。侯寶林先生說的「關公戰秦瓊」,看來不是相聲,而是真實的故事。
有人揭發,我在哪本雜誌還寫了一首反動詩。那是我看了蘇聯女作家尼古拉耶娃的《農機站長和女農藝師》之後[俄文書名《Начальник МТС и Аграром》],所湧起的興奮:
紅日當空彩蝶飛,百花齊放競嫵媚。春風綠染千家樹,溫暖人間又一回。
他們的批判我已記不得,此詩作為「大毒草」進了我的檔案。
胡風說「咳嗽一聲都有人錄音」。我的咳嗽若錄了下來,必然又是一條「惡毒攻擊黨和社會主義制度」的滔天罪行。
我的右派言論的第二條:瘋狂攻擊黨的幹部政策,惡毒醜化黨的工農幹部。
五七年七月,洪水衝垮了三廠房的橋樑。那天下午我和大隊長劉履中在工地,聽到這個消息他要我馬上回隊部組織人馬上去搶修。我帶了幾十個工人連夜倉促出發,臨行前對管後勤的副大隊長牛進才說「給養要快點運來」,三廠房那邊只有麵粉,沒有肉類蔬菜。他說「你放心,隨後就拖一車羊肉和青菜來」。我們去了半個多月,始終沒有見到汽車的影子,只好派工人上山挖野蔥。我曾上山打黃羊,槍法太差,空手而歸。少數民族吃飯沒有肉是不行的,每天要他們喝白開水啃蔥吃饅頭,個個叫苦不迭。帶去的維族、哈族以及當地漢族,都是不會游泳的旱鴨子,只有我來自江河縱橫的南方,我只有身先士卒第一個跳入水中。山中的河水即使七月照樣寒冷刺骨。我們修橋進入尾聲,經理安桂槐坐吉普車前來視察,我從水中出來迎接。他握住我冰涼的手,連說「辛苦了!辛苦了!」我匯報工作,他只點頭,沒說什麼。過一會問:「你老婆是不是分娩了?」我說不知道,我有幾個星期沒有回家。「你想不想回去一趟?」正在猶豫中,他說「跟我的車回去,我准你兩天假。」我十分想回去,因為妻子到了臨產期。但走了以後工人交給誰?我想了想,還是留下。
橋修好了,回到隊部,聽到妻子生的兒子,半月的疲勞一掃而光。可萬萬沒有想到,我在刺骨河水中的半月辛勞,得到的「獎勵」竟然是一頂「右冠」。
走進辦公室見到牛隊長,我把他肩膀一拍:「你拖的菜呢?」他兩眼直楞楞地望著我,突然用手在腦袋上一拍:「哎呀,忘了!對不起,真的忘了!」我看他一臉不好意思的樣子,也不好再說什麼。隨口說句:「你這人真沒腦子」。
這篇對話十分清楚,我只埋怨他記性不好,沒有其它任何意思。「沒腦子」是西北俗語,只有「記性不好」這一個解釋。牛進才是甘肅人,他聽了帶著抱歉的笑臉:「我這人的腦子不好使,事情一多就顧不上了。」
「他公然咒駡我們黨的幹部『沒有腦子』,這是對黨的幹部政策、對共產黨員、對工農幹部的瘋狂攻擊和惡毒誹謗。」又是這個姓周的首先發難:「大腦是人的司令部,人沒有大腦就和死人一樣,就是行屍走肉。你們看,階級敵人多惡毒!多麼陰險!咒駡我們的共產黨員、我們黨的工農幹部都是死人,我們偉大的黨都是由死人組成。」
說一個人沒腦子,就等於說所有的人都沒腦子、所有的共產黨員都沒腦子、就是要「有腦子」的人來取而代之;沒腦子,就是沒腦袋,就是咒駡共產黨員都沒腦袋、就是污蔑我們的共產黨員是死人、就是惡毒地咒駡我們的黨是死人,就是企圖要推翻共產黨,就是窮凶極惡的反革命,就是……
反黨反人民反社會主義右派份子,就是如此這般製造出來的。
荒唐嗎?不荒唐!奇怪嗎?不奇怪!因為整個國家,上至毛澤東,下至周國荃,都是用這種橫蠻邏輯和霸權語言說話,如果不信,把五七年的舊報紙拿出來,看那連篇累牘的發言,有那一句說的是人話?
靠一個「沒腦子」定罪,有點說不過去。于是你一句我一句,大家來拼湊滿這條罪行。
「他說余能和是碗裡的芋頭,扒一下,動一下。」
「他說舒自成胖得像個豬,快走不動了。」
「他說宋金玉沒文化,整天都是瞎忙乎。」
「他說劉曉(礦務局副經理)少年得志,忘乎所以。」
這幾位都是共產黨員。「惡毒攻擊黨的幹部」的罪行,也就此定了。
還有一些人的揭發,我就不一一枚舉。不過揭完以後,孫寶珠書記的幾句總結,有必要介紹:
今天的會開得很好,大家的發言很有水平,都擊中了敵人的要害,又一次證明了:「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只要充分發動群眾,任何狡猾的階級敵人都無處躲藏。
他的話,應有所補充:眼睛是雪亮的,良心是墨黑的;雪亮的眼睛能從雞蛋裡挑骨頭,墨黑的良心能出賣所有的人包括親爹。
聞一多先生寫過一首詩:「有一句話,說出來就是禍,有一句話,能點得著火」。看來隨著時代的進步,版本應當升級——
口說的話,句句都是禍;
手寫的字,個個點得著火。
運動員一旦選中,
咳嗽、哈氣、打嗝、放屁,
都是惡毒攻擊,
都是滔天罪惡。
死老鼠往口裡塞,
洗腳水往頭頂潑,
吐沫與鼻涕齊飛,
紅眼共白眼一色。
此時說你什麼你就是什麼,
除了低頭認罪,
還能有話說?
除了洗耳恭聽,
還能有反駁?
有罪者言者有罪。
即使不開口也闖了禍,
即使啞了喉也點著了火。
其中道理多多,
薄紙不必捅破。
我的右派言論第三條:惡毒攻擊肅反運動,來源更玄乎,出自於毛澤東選集。
五五年,反「胡風反革命集團」運動尚在進行中,我的單身宿舍突遭查抄,凡是有文字的東西,包括日記、信件、筆記、書籍,以及照片、獵槍、照相機等全部抄走。過了幾天,我被隔離審查。半年以後審查解除。這半年中,不知化了國家多少錢,也不知辛苦了幾多人的兩條腿。他們跑遍半個中國,也許還到了香港和澳門,本想挖出一個「美蔣特務」,不意挖出來的這個人,不僅未參加特務、未參加國民黨、未參加三青團,連童子軍都不是。我的結論是歷史清楚,附上一條:澳門歷史待查。
我現在才發現,這西北邊疆不僅工業落後,文化素養更差得天遠。這裡的領導大都是部隊轉業幹部,來自西北農村,目光驚人淺短,對外界的瞭解還停留在義和團的水準上。在這上萬人的礦區,不幸得很,我是惟一從香港回來的人,自然成了一個來歷不明形跡可疑的異己分子。半年審查中對我一系列莫名其妙的提問,只有用「啼笑皆非」四個字來概括。
有人發現,我在一張紙上寫了「有反必肅,有偏必糾,整頓黨的作風」,經過七嘴八舌分析,居然也成了我的罪證,雖然這些話都是毛主席說的,來自毛選。
「這種對肅反運動的惡毒攻擊,用心十分陰險毒辣。他利用毛主席的話,來達到他罪惡目的。他認為:肅反把他搞錯了,必需糾偏;共產黨錯了,他要整黨!他認為他不是反革命,不應該是審查對像,是黨的錯。他是在高呼反革命口號,要他來整頓我們共產黨的作風,反革命氣焰何等囂張!」發言的是那個比我小几歲的測量技術員,他是共產黨員。
分析到精彩的時候,引發一點小插曲。一位紮鈴鐺小辮的女採礦技術員,驀然從椅子彈起,面色因過於激動而慘白。她的尊容本來就欠佳,加上失血的面孔,不開口就可嚇死幾個人。她以驚恐的顫抖、吹哨的尖厲、機槍的語流、激越的表情、高音的嗓門呼叫:「打倒頑固不化的右派份子!打倒窮凶極惡的反革命分子!他好狂妄啦!好囂張啦!好不要臉啦!好不要臉啦!好不要臉啦!竟敢整我們的黨!整我們偉大、光榮、正確的中國共產黨!竟然要、要、要」。她的聲調隨著激昂情緒一同升溫,升到五線譜的最高點,突然一口痰卡住喉嚨,嘴巴大張卻出不了聲,也出不了氣。隨即像被子彈擊中,一下子癱倒在椅子上。全場一片寧靜,每張臉受到強磁的吸引轉了過去。幸好,突然「哇」地一聲爆髮式地哭了出來,如驚雷墜地把人嚇得一跳。
站在鬥台上的我,面對如此不堪的表演,也感天旋地轉頭暈目眩。幸好她先倒下,否則倒在地上的人是我。
也許他們意識到,用毛主席的話來加工右派言論,總有些說不過去,乾脆胡編一句「肅反把我搞錯了」,定罪「公開鳴冤叫屈」。有好幾個人先後站起來,證明我確確實實說過這句話,「惡毒攻擊肅反運動」的罪狀,不由分說地又定下了。
反右最具殺傷力的武器,就是憑空捏造,這是以言定罪的鮮明特色。說話如風吹,話音一落,無影無蹤,唯一能作證的是人的嘴巴。只要幾張嘴,異口同聲,一起咬定,並像甲魚死不放鬆,就能產生錄音機的效果,比簽字劃押按手印還要證據確鑿。用此方法挖出「敵人」,比從地裡刨個土豆還容易,只有勞閣下舌頭輕彈,輕而易舉致人於死地。
罪惡
青蛇嘴中牙,黃蜂尾上針。二者雖劇毒,難比小人心。
造謠性關係,栽贓美國音。動機皆邪惡,罪惡海洋深。
我的右派言論第四條:惡毒攻擊蘇聯,破壞社會主義國際大團結。
有好多年,我根本就沒有談及蘇聯和蘇聯專家,因為從五四年第四季度起蘇方開始撤離,到五七年基層已沒有專家的影子。有人揭發我說了「蘇聯專家都是酒麻木」。可以肯定,我絕對沒有說這句話,因為在肅反中批判過我的「反蘇言論」,從此只要談及蘇聯我就十分謹慎。再者,水電站的幹部基本上都是以後調來的,他們根本沒有和專家共過事,我不可能和他們談這個題目。我想,即使說了也不是造謠,蘇聯專家幾乎個個酗酒,這不是什麼秘密。他們的工資比我們高,到月末搞不好還向我們這些小青年借兩個。錢到那裡去了?專家有個姿勢:把頭一仰,中指在脖子上一彈——「Выпить」(喝酒)。
肅反時指責我有「反蘇言論」,這倒是事實。在與女朋友通信中我曾寫:
「所謂『三區革命』[一九四六年十一月,斯大林一手策劃新疆「三區革命」,造成在伊犁、塔城、阿勒泰三個地區殺盡漢人的極其野蠻的民族悲劇。],其實是蘇聯導演。若不是解放得快,新疆又成了第二個外蒙古。」
「蘇聯的機器笨拙不堪,蘇聯的汽車十分落後。蘇聯先進經驗子虛烏有!」
「公司的產品全部運往蘇聯,我投身祖國邊疆建設,不知『為誰辛苦為誰忙』?」
可可托海礦務局的產品均為稀有金屬,產品均為國防工業的重要原料。蘇聯早在四四年一手策劃並製造了臭名昭著而至今尚鮮為人知的「三區革命」,給伊犁、塔城、阿勒泰三個地區的漢族,帶來了毀滅性的災難。我不明白:那場可與南京大屠殺相比的暴行,半個世紀以來為什麼一直無聲無息,從未受到過任何譴責?「三區革命」取得勝利,蘇聯紅軍坦克長驅直入,來到可可托海大搖大擺進行礦石開採。直到五零年簽訂「中蘇友好同盟互助條約」才改中蘇合營,成立「新疆中蘇有色及稀有金屬公司」。五五年,全部產權移交中方。
對蘇聯所作所為有我自己的看法,但對蘇聯專家,除個別外均有好感而無惡感。和他們相處久了,漸漸發現他們也並非都是高陽酒徒,也有為擺脫精神煩惱借酒消愁者。一礦的機械師彼杜霍夫,及接替他的機械師馬斯尼林可夫,由於工作接觸較多,對他們不平凡的經歷深感敬佩。衛國戰爭期間,他們都是坦克兵。彼杜霍夫的兩個兒子也是坦克兵,可是兒子犧牲了,老子還活著。其中一個兒子犧牲在攻打柏林戰役,死於勝利前夕。彼杜霍夫說:「看到你們這些小夥子,就想起我的兒子」,說到這,老淚縱橫,唏噓不能控制。他內心裝有多少苦惱,誰能知道?要他不喝酒,神經受得了嗎?另一位勞資科長吉也夫,見了上級像老鼠見了貓。即使中方經理張幹來電話,也一臉驚慌:「我有什麼事?我有什麼事?」見了蘇方經理列賓科,更是戰戰兢兢,誠惶誠恐。他肯定受過什麼打擊,否則不會這樣「夾著尾巴做人」。
還有一位莫斯科礦冶學院來實習的女大學生塔瑪拉,每天晚上冒著零下四十多度嚴寒,走到一礦辦公室教我們俄文。她長得像電影明星一樣美麗,晚上不去和男朋友共度美好時光,卻把寶貴時間消耗在我們的課堂上。她的精神深受學員感動。
說我反蘇,我承認,因為斯大林把中國害得不淺。說我反專家,我堅決不承認,我對大多數專家是有感情的,因為他們同樣是共產極權專制制度的受害者。
我不想再浪費筆墨,寫這些「高手」們如何把「酒麻木」提升到破壞「以蘇聯為首的社會主義國際大團結」的理論高度。既然毛主席的話都能招禍,又有什麼話不能問罪呢?任何一句話,只要頭上按上一個「惡毒動機」,都成了「滔天罪行」,雖然「動機」在別人的腦袋裡,但都可以定罪。
我的四條所謂「反黨反人民反社會主義的右派言論」,就是由這些胡拼亂湊、水準低劣、邏輯混亂、一文不值的東西組成。正是有了這些吹起來無窮大實質空無物的「罪行」,我成了「反動分子,右派份子」,成了社會主義新形勢下的「不拿槍的敵人」。既然是敵人,就決不施仁政,所以對我所採取的一切「革命行動」都是合理、合法、進步、革命、馬列的。我被剝奪了一切政治權利、押送勞動教養、進行貨真價實的脫胎換骨改造。在管段戶警、居委會太婆、文盲大老粗及形形色色「革命群眾」的監督下,夾著尾巴做了二十二年的牛鬼蛇神。一個人的青年、壯年有幾個二十二年?一個人的一生又有幾個二十二年?判二十年是最長的徒刑,僅次無期和死緩。我如此罪孽深重,罪從何而來?是殺了人還是放了火?是危害了黨紀還是觸犯了國法?非得要服此重刑?我實在不明白,對於這些已經馴服得像綿羊樣的知識份子,何來這股深仇大恨?為何必定要將他們置之死地而後快?我的不幸,五十五萬知識份子的不幸,是古老「莫須有」在新形勢下的惡性發展。匈牙利出了亂子,中國知識份子「有可能」步其後塵,為了國家的長治久安,「引蛇出洞」,「陰謀陽謀」以及一切「革命措施」都是必要的。當今的「有可能」,古老的「莫須有」,其性質並無差別,只是今日冤獄規模之巨大,專制老祖宗實難望其項背。
從「五四」以來,中國革命的矛頭直指「封建主義」。滿清王朝雖被推翻,但專制傳統卻依然故我,並代代相傳。不徹底摧毀幾千年的遺留下來專制傳統、不徹底剷除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的集權政治,呼喚了幾十年的「德先生,賽先生」就是不肯來到這塊龍氣太盛的地方。在對權勢頂禮膜拜的社會呼喚民主科學,無異黑夜中對天招魂,所聽到的只是自己淒涼的回音。革命就是拋頭灑血,前撲後繼,英勇犧牲,勝利的代價是白骨堆山。使人痛心的是,用如此高昂代價所換來的新中國,卻是一個等級森嚴的奴隸社會和窮凶極惡的極權制度。「百代猶行秦政制」,祖龍的陰魂尚在神州大地遊蕩。被人譴責了兩千年的「焚書坑儒」,竟翻然而成一項「事業」。擺在一個有著數千年王權傳統國家面前的首要任務,就是防止專制主義借屍還魂。這是關乎國家前途人民命運的重要課題,如果對以革命名義出現的專制估計不足而放鬆應有的警惕,其危害之慘烈,將遠遠超過秦皇漢武、唐宗宋祖、成吉思汗;也遠超明、清王朝和北洋軍閥,也超過「萬惡的舊社會」,因為這個政權集中了天下的財富,權力的膨脹必將導致腐敗與瘋狂。無數慘痛的教訓,幾多淋漓的鮮血,證明我們不僅放鬆警惕,而且把糟粕當成精華在歌頌、在發揚、在膨脹,否則,全國各地怎能出現如此眾多的「右派份子」「反革命分子」及堆積如山的冤假錯案?一場又一場政治運動、一次又一次階級鬥爭,所製造的冤案,遍及黨內外和各個階層;所屈死的亡魂,不是幾十萬、幾百萬、而是幾千萬!這些人,死於高唱人民當家作主、死於鮮紅太陽光輝普照、死於神聖憲法明鏡高懸、死於太平盛世紅旗飄飄、死於希里糊塗的響亮口號。功蓋天下的元帥,位居元首的主席,百戰沙場的功臣,名揚中外的國士,都未能倖免一死,區區小民更是命如螻蟻。人民,這個抹有聖油的抽像名詞,只在紙上熠熠生輝,而活生生有血有肉有腳有手有頭有腦的人,有幸苟活者,整天都在害怕挨打中提心吊膽地過日子[在「胡風反革命集團言論」中,記得有一句,「小媳婦怕挨打的心理是存在著的」。胡風先生把一個時代人民的心理狀態,說得非常確切],比小媳婦還可憐,生怕一不小心滑向敵人。
一剪梅・人民
悅耳鏗鏘最動聽,本是螺釘,雅號人民。作共和國限定詞,紙上光輝,亮若黃金。
手捏紅書念聖經,挺起腰身,大戰乾坤。通宵幹活也甘心,幸未加入,牛鬼蛇神。
人民的行動遭到嚴密控制,思想和文化的禁錮養成幾代人只知機械盲從,言論自由受到徹底封殺,人類最寶貴的創造性思維隨之枯竭。高壓的社會並未帶來理想的勞動效率,物資供應空前匱乏,人們靠票證維持苟活,能有個吃飯的傢伙在肩膀上,就是人生最大的幸福。
我想起癱軟在椅子上的那位女青年,感到一股無名的悲哀。這是一個二十來歲離開校園不久的女大學生,應該最少受到社會塵埃的污染。高等教育所受到的知識熏陶,應該具有一定的洞察能力,對於拿毛主席的話來加工「反黨言論」,這種集荒唐、荒謬、荒誕於一身的鬧劇,難道還看不清楚?這一嚎啕大哭,是感情的真實流露?還是大鬧劇中的小鬧劇?人性扭曲,青年人是如此,成年人更不用說。我想起那天晚上所聽到的故事「伊斯堪德爾」。政治灌輸所具有的能量,比人們想像的強烈得多,它可以徹底改變人性。用法西斯主義扭曲的德國青年,給歐洲帶來巨大災難;用階級鬥爭所扭曲的中國青年,對國家對民族是禍還是福?我心中的懸念,文化大革命中紅衛兵小將的「革命行動」作了完整的回答。
經過幾個月的批鬥和辯論,每天早、中、晚不停地疲勞轟炸,我已舌枯唇裂,身心交瘁。大水電站勘探隊終於揪出了我這個右派份子,挖出我這個階級敵人,取得了「政治戰線和思想戰線的偉大勝利」;也從鬥爭的火線上發現了周國荃這樣的一批積極份子,為黨增添新鮮血液。這究竟是新鮮血液?還是腐臭污水?時間終究會給人以滿意的回答。這場階級鬥爭暫時告一段落,升天者入地者各得其所。誰也不去想一想,在這場運動中自己扮演過什麼樣的角色?做過什麼樣不光彩的事?誰也不去想一想,一個沒有正義公道指鹿為馬的社會將把這個國家引向何方?更不會想一想,今日別人的不幸明天會不會降落到自己的頭上?「酒麻木」三個字使我想到魯迅先生。日本新聞片中一群圍觀同胞砍頭的看客,使他憤然棄醫學文。不幸的是,酒精麻木尚有方可治,精神麻木則無藥可醫。阿Q一生沒有接觸女人,但沒有斷子絕孫。今日這些聞鬥起舞的「英雄」與「英雌」,就是阿Q無性繁殖的嫡系後代。這些人本身就是搖尾小丑,聞令而動的可悲奴才,竟然在會場胡嚷嚷瞎起鬨,把袖子捲得老高,拳頭捏得老緊,今天喊打倒這個,明天喊打倒那個,從來不想一想有天會不會打到自己的頭上?從來也不摸一摸自己的後腦殼,還有條老祖宗留下的「豬尾巴」在晃蕩。
人最可悲的是在悲哀中還有幸福的感覺!「萬劫不復的奴才是從奴才生活中品出了『美』的滋味,來讚歎、撫摩、陶醉」。願魯迅先生地下無知,否則睡在墳墓也要輾轉反側,死不安寧。
奴才
盲目附和即奴才,無頭蒼蠅最悲哀。耳聽片語成神喻,手捏雞毛當令牌。
萬物之靈無大腦,精英絕代全癡呆。先生不幸若長命,打鼓敲鑼牽上街。
批鬥會到了尾聲,又出麻煩。
孫振東要我寫篇總結性的檢討,用階級分析方法徹底批判自己所犯下的罪行。
「你的筆桿子還是很不錯的,動點腦筋把檢討寫好,寫深刻。在會上老老實實地批判自己的右派言論,爭取群眾諒解,爭取黨和人民的寬大。」他還介紹了地質隊的一個右派,在群眾大會上,一面念檢討,一面痛哭,從頭哭到尾,哭得涕淚滂沱,哭得死去活來。
「你看,這才有懺悔的表現!」他說著,口中帶有不知是得意的還是讚揚的「咂,咂」聲。
我感到非常為難,因為我真的沒有本事寫這樣的檢討。我沒有能力把「你真沒腦子」分析成「污蔑工農幹部,否定黨的領導」,也沒有能力把「有反必肅,有錯必糾」與「惡毒攻擊肅反運動,對肅反鳴冤叫屈」聯繫起來,劃上等號。
我老實向孫振東書記交底,我已舉手投降。給我戴帽子,誠懇接受;對我批判,低頭認罪;對我處分,無怨無悔。但是這個檢討,恕我才疏學淺,的確十分慚愧,心有餘而力不足,要寫也寫不出來。我建議,請哪位政治覺悟高批判能力強的積極份子代寫,我保證簽字劃押按手印,絕對全部認帳、全盤接收。
「你又在耍花招!你又在頑抗!你頑固到底!決對沒有好下場!」他大聲對我吼著、威脅著。
「大不了砍腦殼!砍掉腦袋碗大個疤!沒有什麼大了不起!」我也火了,用句東北俚語回敬他。
他把眼睛瞪著我,我把眼睛瞪著他,我們都說不出話來。我第一次發現,他長的不是三角眼。
我這不是氣話,不是隨口說的。運動開始時,我作了「最壞的打算」。
兩個多月前的大字報,緊接「性關係」之後,湧來一系列檢舉揭發、批鬥會上的無恥讕言使我再也不能容忍,跑到支部辦公室衝著孫寶珠大吵起來,我認為一切都是他在背後搞鬼。當時我真的氣得五火生煙,見了孫就拍起桌子大嚷大叫。
「小晃(黃)!你要冷靜點!」他遞給我一支煙,以平靜的語氣對我說:「你是一個聰明銀(人),要打通思想!要好好打通思想!你老爺子是資本家,老太爺也是資本家。你從小到大,小學、中學、高中、大學,讀的是資產階級學校、洋教會學校、帝國主義學校,受的是資產階級教育,腦袋裝的是資產階級思想。你又是從香港澳門回來的。你敘敘(說說)看,這頂資產階級右派帽子,你不戴,誰來戴?給我戴,也戴不上去!俺們大老粗,腦袋對不上號。」他把玻璃瓶子的茶,咕嘟咕嘟幾口,「嗨」了一聲,就用他的山東話罵了起來:「運動一來,總有銀(人)要倒楣。操他格奶奶,我也木辦法!」
大字報越來越多,簡直是鋪天蓋地,我感到這回在劫難逃。我在肅反中已受奇恥大辱,難道要受辱終生?
有天深夜散會,我沒有回家,從屋子的側面向河邊走去。此時的氣溫已降到零下四十多度,額爾齊斯河面結成厚冰,拖拉機可以在上面來往。在冰河與化驗室中間,有一片樹林,我在一棵樹下徘徊。
我痛恨自己!我咒駡自己!今日下場完全是我自己的愚蠢造成的。我不顧親友勸阻,一意孤行離開香港投入祖國懷抱,鑄成終身大錯,如今噬臍莫及,悔之晚矣!我只有鼓起勇氣,吞下這粒自己製造的苦果!我雖然上有老、下有小、中有妻,但我的存在對他們並非幸事。在這個具有罪株九族傳統的國家裡,作為罪人,必然給親屬帶來無窮災難。但我的消失,這個政權會不會對他們高抬貴手?我想起兩天前的一個中午,吃完飯提前來到會場,看到一群男男女女,正在嘻嘻哈哈寫寫畫畫,他們都在拿我做文章。我從他們身邊走過,照樣喜笑顏開,沒有半點尷尬。有一個人看見我走過去,特地唱起《社會主義好》,他見到我,越唱越來勁:「社會主義好,社會主義好,社會主義江山人民保。反動派被打倒,右派份子想反也反不了!」
當著我的面,這些人毫不留情地表明:就是要痛打落水狗,就是要把我往死裡整。他們這樣做,目的何在?這些滿肚私心雜念的白蘿蔔,入黨陞官需要別人的血染紅。
難道在他們對我張牙舞爪之時自己先倒下?難道我就這樣輕易讓他們達到目的?不!決不!憤怒將我推出了樹林。
為了打垮我的「囂張氣焰」,有天會場上突然增加了好多人。基建工程大隊白子斌指導員帶領一批精幹隊伍參加我的批鬥會。白指導員是礦務局的反右標兵,他以破記錄速度一個星期揪出五個右派(馬熙微、韓效、張波、何振耀、陳德生),把他們個個鬥得服服帖帖,工程隊因而成了名揚全礦的反右紅旗。白指導員一來,就坐到我旁邊,會一開始,他就站了起來發言,其來勢洶洶,如黑旋風李逵;他張牙舞爪,像下山老虎要把我吃了進去。他的發言接近嚎叫,兩手不停地揮舞。說到來勁時竟用拳頭捶擊桌面,「東」的一聲,桌上的茶杯、鋼筆、墨水瓶都跳了起來。
我什麼話也不說,穿起老羊皮大衣轉身就走。
「你幹什麼?你幹什麼?」孫寶珠跟著過來。
我不理他,一個勁地去開門。門被幾個人重重疊疊地堵住。
「這是在開會,你往那裡走哇?」
「這個會我不開了!要殺要剮聽便!」說罷把兩眼一閉靠在門口牆上,任憑他們雞鳴狗吠鬼哭狼嚎,我再也不出聲。
這個僵局,整個上午沒有打破。
中午的飯是在支部辦公室吃的。他們怕我跑了,叫人把飯替我從食堂端來。我一面吃,耳朵聽著孫寶珠的嘴嘀裡咕嚕。
「你怕我蠻想開這個會?我跟你一個樣不願開這個會。但這是運動,運動就是要開會。上級要俺們開會,俺們就得開。你一走不是開不成了,你這小子幹嗎跟咱過不去!」
「有白子斌在,殺了我也不開會!」
最後孫書記只好答應:明天讓他們走,今天就算了。
我有了「明天走」的底,下午的會上,白子彬還是坐在我的旁邊,漫不經心地聽我發言。沒料到我如法炮製,把桌子猛然一錘,比他捶得更響。這回輪到他「嚇得一跳」。
在批鬥後期,很榮幸得到礦務局黨委書記張稼夫的大駕光臨。他可是礦區的「土皇帝」,黨、政、工、團、公安,全歸他一人掌握(企業內設公安局,全國少見)。張書記走到那裡,大小幹部跟在屁股後頭,哈腰咧嘴,臉上呈現高興與惶恐的複雜表情。雖然張書記瘦得像麻雀,有皮無肉的臉活像大煙鬼,但兇狠勁頭不亞一匹猛虎。他可算根「老槍」,整天嘴邊叼著一枝煙。只見他用勁一吸,煙頭髮亮,煙霧卻不知去向。緩一陣,隨著說話,輕煙從口中鼻中也許還從眼中耳中釋放出來。運動開始,他做反右動員報告,特地點了醫院崔大夫的名。原因是他打電話去醫院找院長,崔醫生沒有聽出這打來的是聖旨,說了聲「我忙著」,便把電話掛了。崔大夫當時正在給病人補牙,電話一放,換上反光鏡。他沒有想到,此舉給他自己帶來的一場「大病」,差一點送了他的小命。
「我的電話都不傳,他心中哪裡還有黨!這種人對黨的刻骨仇恨,是階級本性決定的!誰說可可托海沒有右派!這個人不是右派是什麼!」書記金口玉言,崔英民立刻戴帽,成為反黨反人民的右派份子。
人的政治生命,如此輕飄飄地葬送;一個電話沒有傳,大夫成右派。
我估計,他來者不善,必大肆鞭撻。鳴放開始,我妻子不知在哪裡吃的豹子膽,給會計科王科長貼大字報,矛頭對準書記夫人趙玉潔。原因是:選礦廠需要一名會計,先派趙玉潔去,她不去,王科長沒辦法,改派趙珠寶[胡斌和趙珠寶,離開新疆後回到浙江老家,在浙江建德水泥廠工作。胡斌已逝世,趙珠寶尚健在。]。趙寶珠在孕中,挺著大肚皮雖不願去但又不敢不去,她愛人不是官,是普通工人(胡斌,志願軍轉業司機)。我妻子不在會計科,在勞資科,卻偏偏要出來打這個抱不平。「大字報」中問了一句惹禍的話:「趙玉潔憑什麼不去?難道因為她是書記夫人?」
張稼夫書記坐在會場角落,一直坐到那天下午批鬥會結束也未吭聲。散會前,孫寶珠站起來,用溫柔的口吻問道:「張書記,您,您有什麼指示?」
張稼夫站起來:「好吧,我簡單來兩句。」
這「簡單來兩句」,足足搞了半個鐘頭,很明顯,他有備而來,非即席發言。這是一篇宣判式的講話,既是全面批駁,也是權威總結,可惜論據論點充斥偏見和無知,其分析和批判,只不過是一篇老生常談的鬥八股。這類批判,全都是從一個固定模子裡倒出來的陳詞濫調。
「有人或許有些奇怪,他怎麼突然間墮落為『反黨反人民反社會主義右派份子』?我說:這一點也不奇怪,他不是反黨反人民反社會主義右派份子才真奇怪。他出生於世代資產階級家庭,父輩祖輩都是老吸血鬼。他本人受到的全是資本主義教育,崇拜的是帝國主義資本主義文化。他來自香港澳門,那裡是比舊社會還污七糟八的地方,是為非作歹的黑窩子,從那裡出來的人,跳到黃河洗澡也要把一條河染黑。他在澳門讀的學校,淨是國民黨衙內、白華紈絝子弟,他們政治上敵對,生活上墮落,思想上反動。他受的反革命教育已深入骨髓,叫這種人不反黨?不反對社會主義?可能嗎?階級鬥爭是不以人們意志為轉移的客觀規律,樹欲靜而風不止,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這是沒有辦法的事!這次右派份子急不可待地跳了出來向黨倡狂進攻,是一定會發生的,也是必然要發生的,這場階級鬥爭,早發比遲發好。右派份子急不可耐地跳出來,是件好事!大大的好事……」
本來我把這類鬥八股只當耳邊風,但今天我無論如何不能沉默。我聽到他在發言中侮辱了我的祖父,「老吸血鬼」這個詞讓我血液沸騰。「惡惡其身,何乃上及父祖耶」,曹操不能容忍的我也不能容忍,于是也就顧及不了什麼老虎屁股了。
他的話音一落,我立刻舉手發言。
孫寶珠說:「沒時間啦!散會!」
我不甘休,站起來問道:「我是資產階級出身。請問張書記,您的夫人又是什麼出身?」
孫寶珠慌忙把我往椅子上按,連喊:「散會!散會!散會!」
張稼夫匆忙離開會場。
「趙玉潔的馬列主義從那裡來的?」我望著他的背影繼續大喊。
「他走了,你嚷個啥!」孫瞪著眼珠吼著,想把我的聲音壓下去。
「大概是同他睡出來的!」
我把這句話說完了,心裏舒服了。而孫寶珠的臉,像死人慘白。
趙玉潔並非無產階級出身,她家在奇臺開雜貨店,還有個小磨房,是個麻雀資本家。一礦庫房主任馬元勳也是奇臺人,無意中透露了書記夫人的家庭出身。小學文化五十多歲的馬元勳,糊里糊塗成了反動分子右派份子,開出公職勞動教養。有次在勞教所馬元勳和我閒聊,談及趙玉潔,氣得雙手顫抖,說話口吃:「這、這、這個小婆娘是得不到好死、死、死的!我望著她長大,她屋裡的人我都認得,把我這個小學生打成右派,把我害、害到這一步,都是這個小婆娘搞的鬼。」我懂他的意思:他的「帽子」是「小婆娘」的丈夫送的,不過他不敢明說,即使進了勞改隊。
附帶補充一句:趙玉潔真的應驗了馬元勳的話,真的「得不到好死」。她瘋了,跳樓而亡。
我的這次玩命的舉動,讓大家明白,我這個犟小子已作好拚死的打算,再大的老虎我也不怕。對我施加千均壓力都無濟於事,再繼續鬥也鬥不出個名堂來。一場好戲終於散場!
到了二月中旬,緊急的工作迫使批鬥會不能再繼續拖下去,一些人要搬回工地,一堆事等人去做。把工作丟到一邊,光在會場上磨嘴皮還是建設不了社會主義。這場反右鬥爭,最後由孫寶珠書記總結收場。發言稿由那位測量員捉刀,東拼西湊,集套話、爛話、假話、廢話一紙抄,再夾馬克思說毛澤東說,做成了一付又臭又長的王大娘裹腳布。孫寶珠拿著稿紙,念得結結巴巴,喉嚨好似鴨子吞田螺,脖子直伸,眼珠直鼓,不停喝水,不停擦汗,不停咳嗽,臉脹得比豬肝還紅。這付模樣,比我做檢討還難看。
孫的發言與往常有所不同,每提我的大名必冠「右派份子」,顯然今天是行「加冕典禮」。如果我沒記錯,這天是一九五八年二月二十二日,是鄙人擔任反右主角偉大荒唐戲的謝幕之日。但是戲還得繼續演下去,因為「革命」還沒有進行到底。不過以後演出,不僅是耍嘴巴皮的精神屠殺,也是棍棒交加的皮開肉綻。一場栽贓問罪、造謠污衊的說謊運動,以整人為鬼落到實處;人人昧著良心含血噴人,個個顛倒是非胡言亂語。「運動」的實質就是把人的聰明才智引導到挖空心思陷害別人,其結果必然是人性泯滅獸性張揚。在「階級鬥爭越來越激烈、越來越殘酷」的形勢下,運動越來越野蠻,越來越無人性。政治運動的運作,是人性向獸性轉化的泯滅過程,這是人類歷史上一場可怕的道德災難!這個民族將來會做出什麼樣的缺德事來,無法想像。
可能是最後的一場的緣故,這天的發言,大家特別踴躍。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抓住機會盡情表演:
調笑令・黃鼠狼放屁
真理,真理,捏在人民手裡。猴頭套上荊冠,拾到黃金喜歡。歡喜,歡喜,黃鼠狼爭放屁。
「把這個窮凶極惡的右派份子揪了出來,是大水電站反右鬥爭的偉大勝利……」
「階級敵人難過之日,就是我們人民大眾開心之時。發揚打落水狗的精神……」
「這個狡猾的狐狸,在人民的聲討中,終於低下了頭。從今以後,只許老老實實不許……」
「堅決在黨支部和孫書記的領導下,把大水電站的反右鬥爭進行到底,把右派份子一個不剩地都挖了出來,……」
「打倒右派份子倡狂進攻……」
「保衛黨中央!保衛毛主席!保衛社會主義……」
這裡的省略號,放的都是比黃鼠狼更臭的屁。
批判從說胡話到喊口號,意味鬥爭進入高潮。凡是高潮都不能持久,我埃鬥爭的日子快要結束了。他們臉上的兩塊皮,一張一合,吐沫橫飛,激情發泄。發泄完了,該回家了。我雖戴上右帽,心中一片坦然。在運動中我沒有害人,只被人害,沒有良心譴責的痛苦。鬥爭會讓一些人鉆進黨、撈到官,成為運動受益者,但難保他們以後不會成為運動對像。人們以背叛換來平安,付出泯滅天良代價,他們如果沒有問心有愧的感覺,會在做人的路上越滑越遠,與畜生的距離越滑越近。這些人受到的傷害,可能比我還嚴重。
會散了。我呆若木雞,大腦空白,在原地一動不動。人們從我身邊擦過,紛紛離開會場,誰也沒有注意到我的存在。還是孫寶珠有點人情味,帶著不好意思的神色走過來,和我搭訕:
「你不肯寫檢討,誰也木害著,就害了我」。他以委曲的音調說。
「大水電站反右,誰也沒害著,就害了我」。我以相同語調回答。
我們兩人都笑了,笑得很開心,笑得很真誠,一場偉大鬧劇告以結束。延續三個多月早、中、晚不停的熱鬧演出,只一人登臺表演,我即使有梅蘭芳的演藝也會倒人胃口。阿彌陀佛,終於麼鑼了,大家鬆了一口氣。孫寶珠不必再充當掌握會場這力所不及的角色,我磨起泡的嘴唇也該休息了,我們都有小學生放長假的歡喜,我們的笑聲發自肺腑,笑去緊張壓抑,笑來愉快輕鬆。會場開始打掃,貼在牆上的對聯「擺事實批謬論」,「講道理明是非」,橫披「以理服人」,全都扯下來,揉作一團丟在地上,任憑皮鞋布鞋氈統踏來踩去,踩得稀巴爛。這幾句美麗詞語算是倒了邪黴,一直在被人糟蹋著,踐踏著。孫寶珠和我都搞得筋疲力盡,都有被「害著了」的感覺,但被害著了的,也許不只我們兩個人,可能還有整個中華民族。
我的右派帽子正式戴上了,全國五十五萬隻腦袋也都套上了「箍」。取得「政治戰線和思想戰線的偉大勝利」,原來不過如此:廉價地派發右派帽而已。只是水準不太高,手法欠光明,陽謀非計謀,是無恥陷害。磨了幾個月的嘴巴,雖有些辛苦,也有所收穫,心中亮堂許多;熱熱鬧鬧地當了一場運動的主角,既緊張熱烈、激情鼓脹,也不乏幽默精彩、荒唐有趣。口水噴來噴去,終於明白了一個真理:命中注定,在劫難逃。
山坡羊・劃右
百花齊放繪錦繡,闡明缺點務必透。
言之無罪請把真情訴。
不開腔,悶葫蘆,
心裏一定咬牙切齒在詛咒。
目標鎖定管他開口或閉口。
開,也劃右;閉,也劃右。
階級鬥爭已過後,千年盛世鑼鼓奏。
知識份子不是臭老九。
亮心扉,莫擔憂,
請君入甕方顯兵法之高手。
不必猜想是耍陰謀或陽謀。
陰,也劃右,陽,也劃右。
風雷生氣言為首,精神振奮需大吼。
大鳴大放國家才有救。
話出喉,作楚囚,
神機妙算引蛇出洞有步驟。
真話假話都含蝮蛇牙毒素。
真,也劃右,假,也劃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