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一夢(圖)


文革時期的批鬥場面(網路圖片)

【看中國2016年10月21日訊】一

我十幾歲的時候,讀過一部林琴南翻譯的英國小說,可能就是《十字軍英雄記》吧,書中有一句話,我一直忘記不了:「奴在身者,其人可憐;奴在心者,其人可鄙。」話是一位公主向一個武士說的,當時是出於誤會,武士也並不是真的奴隸,無論在身或者在心。最後好像是「有情人終成眷屬」。

使我感到興趣的並不是這個結局。但是我也萬想不到小說中一句話竟然成了十年浩劫中我自己的寫照。經過那十年的磨練,我才懂得「奴隸」這個字眼的意義。在悔恨難堪的時候,我常常想起那一句名言,我用它來跟我當時的處境對照,我看自己比任何時候更清楚。奴隸,過去我總以為自己同這個字眼毫不相干,可是我明明做了十年的奴隸!這十年的奴隸生活也是十分複雜的。我們寫小說的人愛說,有生活跟沒有生活大不相同,這倒是真話。從前我對「奴在身者」和「奴在心者」這兩個片語的理解始終停留在字面上。例如我寫《家》的時候,寫老黃媽對覺慧談話,禱告死去的太太保佑這位少爺,我心想這大概就是「奴在心者」;又如我寫鳴鳳跟覺慧談話,覺慧說要同她結婚,鳴鳳說不行,太太不會答應,她願做丫頭伺候他一輩子。我想這也就是「奴在心者」吧。在「文革」期間我受批鬥的時候,我的罪名之一就是「歪曲了勞動人民的形象」。有人舉出了老黃媽和鳴鳳為例,說她們應當站起來造反,我卻把她們寫成向「階級敵人」低頭效忠的奴隸。過去我也常常翻閱、修改自己的作品,對鳴鳳和黃媽這兩個人物的描寫不曾看出什麼大的問題。忽然聽到這樣的批判,覺得問題很嚴重,

而且當時只是往牛角尖裡鑽,完全跟著「造反派」的邏輯繞圈子。我想,我是在官僚地主的家庭里長大的,受到舊社會、舊家庭各式各樣的教育,接觸了那麼多的舊社會、舊家庭的人,因此我很有可能用封建地主的眼光去看人看事。越想越覺得「造反派」有理,越想越覺得自己有罪。說我是地主階級的「孝子賢孫」,我承認;說我寫《激流》是在為地主階級樹碑立傳,我也承認;一九七〇年我們在農村「三秋」勞動,我給揪到田頭,同當地地主一起挨鬥,我也低頭認罪;我想我一直到二十三歲都是靠老家養活,吃飯的錢都是農民的血汗,挨批挨斗有什麼不可以!但是一九七〇年的我和一九六七、六八年的我已經不相同了。六六年九月以後在「造反派」的「引導」和威脅之下(或者說用鞭子引導之下),我完全用別人的腦子思考,別人大吼「打倒巴金」!我也高舉右手響應。這個舉動我現在回想起來,覺得不大好理解。但當時我並不是作假,我真心表示自己願意讓人徹底打倒,以便從頭做起,重新做人。我還有通過吃苦完成自我改造的決心。我甚至因為「造反派」不「諒解」我這番用心而感到苦惱。我暗暗對自己說:「他們不相信你,不要緊,你必須經得住考驗。」每次批鬥之後,「造反派」照例要我寫《思想匯報》,我當時身心十分疲倦,很想休息。但聽說馬上要交卷,就打起精神,認真匯報自己的思想,總是承認批判的發言打中了我的要害,批鬥真是為了挽救我,「造反派」是我的救星。那一段時期,我就是只按照「造反派」經常高呼的口號和反覆宣傳的「真理」思考的。我再也沒有自己的思想。倘使追問下去,我只能回答說:只求給我一條生路。

六九年後我漸漸地發現「造反派」要我相信的「真理」他們自己並不相信,他們口裡所講的並不是他們心裏所想的。最奇怪的是六九年五月二十三日學習毛主席的《講話》我寫了《思想匯報》。我們那個班組的頭頭大加表揚,把《匯報》掛出來,加上按語說我有認罪服罪、向人民靠攏的誠意。但是過兩三天上面講了什麼話,他們又把我揪出來批鬥,說我假意認罪、騙取同情。誰真誰假,我開始明白了。我仍然按時寫《思想匯報》,引用「最高指示」痛罵自己,但是自己的思想暗暗地、慢慢地在進行大轉彎。我又有了新的發現:我就是「奴在心者」,而且是死心塌地的精神奴隸。

這個發現使我十分難過!我的心在掙扎,我感覺到奴隸哲學像鐵鏈似的緊緊捆住我全身,我不是我自己。

沒有自己的思想,不用自己的腦子思考,別人舉手我也舉手,別人講什麼我也講什麼,而且做得高高興興,——這不是「奴在心者」嗎?這和小說裡的黃媽不同,和鳴鳳不同,她們即使覺悟不「高」,但她們有自己的是非觀念,黃媽不願意「住渾水」,鳴鳳不肯做馮樂山的小老婆。她們還不是「奴在心者」。固然她們相信「命」,相信「天」,但是她們並不低頭屈服,並不按照高老太爺的邏輯思考。她們相信命運,她們又反抗命運。她們決不像一九六七、六八年的我。那個時候我沒有反抗的思想,一點也沒有。

我沒有提一九六六年。我是六六年八月進「牛棚」,九月十日被抄家的,在那些夜晚我都是服了眠爾通才能睡幾小時。那幾個月裡我受了多大的折磨,聽見捶門聲就渾身發抖。但是我一直抱著希望:不會這樣對待我吧,對我會從寬吧;這樣對我威脅只是一種形式吧。我常常暗暗地問自己:「這是真的嗎?」我拚命拖住快要完全失去的希望,我不能不這樣想:雖然我「有罪」,但幾十年的工作中多少總有一點成績吧。接著來的是十二月。這可怕的十二月!它對於我是沈重的當頭一擊,它對於蕭珊的病和死亡也起了促進的作用。紅衛兵一批一批接連跑到我家裡,起初翻牆入內,後來是大搖大擺地敲門進來,凡是不曾貼上封條的東西,他們隨意取用。晚上來,白天也來。夜深了,我疲勞不堪,還得低聲下氣,哀求他們早些離開。不說蕭珊挨過他們的銅頭皮帶!這種時候,這種情況,我還能有什麼希望呢?從此我斷了念,來一個急轉彎,死心塌地做起「奴隸」來。從一九六七年起我的精神面貌完全不同了。我把自己心靈上過去積累起來的東西丟得一乾二淨。我張開胸膛無條件地接收「造反派」的一切「指示」。我自己後來分析說,我入了迷,中了催眠術。其實我還挖得不深。在那兩年中間我虔誠地膜拜神明的時候,我的耳邊時時都有一種仁慈的聲音:你信神你一家人就有救了。原來我腦子裡始終保留著活命哲學。就是在入迷的時候,我還受到活命思想的指導。在一九六九年以後我常常想到黃媽,拿她同我自己比較。她是一個真實的人,姓袁,我們叫她「袁袁」,我和三哥離開成都前幾年中間都是她照料我們。她喜歡我們,我們出川後不久,她就辭工回家了,但常常來探問我們的消息,始終關心我們。一九四一年年初我第一次回到成都,她已經死亡。我無法打聽到她的墳在什麼地方,其實我也不會到她墓前去感謝她的服務和關懷。只有在拿她比較的時候,我才知道我欠了她一筆多麼深切的愛。

她不是奴隸,更不是「奴在心者」。

我在去年寫的一則《隨想》中講起那兩年在「牛棚」裡我跟王西彥同志的分歧。我當時認為自己有大罪,贖罪之法是認真改造,改造之法是對「造反派」的訓話、勒令和決定句句照辦。西彥不服,他經常跟監督組的人爭論,他認為有些安排不合情理,是有意整人。我卻認為磨練越是痛苦,對我們的改造越有好處。今天看來我的想法實在可笑,我用「造反派」的訓話思考,卻得出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結論。對「造反派」來說,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反動的」作家。可是他們用了各種方法,各種手段逼迫我、也引導我走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路。這說明大家的思想都很混亂,誰也不正確。我說可笑,其實也很可悲。我自稱為知識份子,也被人當做「知識份子」看待,批鬥時甘心承認自己是「精神貴族」,實際上我完全是一個「精神奴隸」。

到六九年,我看出一些「破綻」來了:把我們當做奴隸、在我們面前揮舞皮鞭的人其實是空無所有,他們並不知道自己的明天。有人也許奇怪我會有這樣的想法,其實這也是容易理解的。我寫了幾十年的書嘛,總還有那麼一點「知識」。我現在完全明白「四人幫」為什麼那樣仇恨「知識」了。哪怕只有那麼一點「知識」,也會看出「我」的「破綻」來。何況是「知識份子」,何況還有文化!「你」有了對付「我」的武器,不行!非繳械不可。其實武器也可以用來為「你」服務嘛。不,不放心!「你」有了武器,「我」就不能安枕。必須把「你」的「知識」消除乾淨。

六七、六八年兩年中間我多麼願意能夠把自己那一點點「知識」挖空,挖得干乾淨淨,就像掃除塵土那樣。但是這怎麼能辦到呢?果然從一九六九年起,我那麼一點點「知識」就作怪起來了。迷藥的效力逐漸減弱。我自己的思想開始活動。除了「造反派」、「革命左派」,還有「工宣隊」、「軍代表」……他們特別愛講話!他們的一言一行,我都看在眼裡,聽在耳裡,記在心上。我的思想在變化,儘管變化很慢,但是在變化,內心在變化。這以後我也不再是「奴在心者」了,我開始感覺到做一個「奴在心者」是多麼可鄙的事情。

在外表上我沒有改變,我仍然低頭沉默,「認罪服罪」。可是我無法再用別人的訓話思考了。我忽然發現在我周圍進行著一場大騙局。我吃驚,我痛苦,我不相信,我感到幻滅。我浪費了多麼寶貴的時光啊!但是我更加小心謹慎,因為我害怕。當我向神明的使者虔誠跪拜的時候,我倒有信心。等到我看出了虛偽,我的恐怖增加了,愛說假話的人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無論如何我要保全自己。我不再相信通過苦行的自我改造了,在這種場合連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道路也救不了我。我漸漸地脫離了「奴在心者」的精神境界,又回到「奴在身者」了。換句話說,我不是服從「道理」,我只是屈服於權勢,在武力之下低頭,靠說假話過日子。同樣是活命哲學,從前是:只求給我一條生路;如今是:我一定要活下去,看你們怎樣收場!我又記起一九六六年我和蕭珊用來互相鼓舞的那句話:堅持下去就是勝利。

蕭珊逝世,我卻看到了「四人幫」的滅亡。編造假話,用假話騙人,也用假話騙了自己,而終於看到假話給人戳穿,受到全國人民的唾棄,這便是「四人幫」的下場。以「野蠻」征服「文明」、用「無知」戰勝「知識」的時代也跟著他們永遠地去了。一九六九年我開始抄錄、背誦但丁的《神曲》,因為我懷疑「牛棚」就是「地獄」。這是我擺脫奴隸哲學的開端。沒有嚮導,一個人在摸索,我咬緊牙關忍受一切折磨,不再是為了贖罪,卻是想弄清是非。我一步一步艱難地走著,不怕三頭怪獸,不怕黑色魔鬼,不怕蛇發女怪,不怕赤熱沙地……我經受了幾年的考驗,拾回來「丟開」了的「希望」,終於走出了「牛棚」。我不一定看清別人,但是我看清了自己。雖然我十分衰老,可是我還能用自己的思想思考。我還能說自己的話,寫自己的文章。我不再是「奴在心者」,也不再是「奴在身者」。我是我自己。我回到我自己身上了。

那動亂的十年,多麼可怕的一場大夢啊!

(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立場和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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