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紅冰:虛無是心靈的存在形式(上)(圖)
林昭(網路圖片)
【看中國2016年07月02日訊】編者按:林昭、張志新、李九蓮、鐘海源四位女良心犯,均蒙難於中共暴政發動的「文化大革命」,她們遭受的酷刑之慘烈,可爍石熔金;她們經歷的心靈苦痛可令太陽掩面悲泣;她們的悲愴堅貞,足可羞煞天下鬚眉;她們以血濺刑場為終點的生命,可稱豐饒而壯麗的人性長歌。
袁紅冰任教於北京大學期間就立下誓願,要為這四位女良心犯建一座唯美文學的墓碑。臺灣亞太政治哲學文化出版社出版袁紅冰的文學哲學著作《意境性存在》。《意境性存在》文學卷中的第二篇「真實與虛無之間——虛無是心靈的存在形式」,正是袁紅冰上述誓願的實現。
通過「真實與虛無之間——虛無是心靈的存在形式」,讀者可以從一個特別的角度理解袁紅冰的唯美文學風格,以及視「心靈苦痛為文學的永恆主題」的文學思想。一位讀者讀過此篇後說:值此「心靈苦痛」成為東亞大陸人生主題的悲慘時代,相關的東方文學如果背棄了「心靈苦痛」的主題,就意味著背棄了心靈,背棄了人性,背棄了真實的生活,背棄了文學的良知,背棄了文學和詩意應有的高貴之美;那樣的「文學」只不過是蒼白而猥瑣的本能呻吟。
今年是「文化大革命」發生五十週年。多如灰塵蟲蟻的「文化大革命」研究者,或者如「政治窺陰癖」者,津津樂道於中共權力鬥爭的內幕密聞;或者憤憤不平於權力鬥爭中失敗的中共權貴的遭遇。我們卻獨願紀念林昭、張志新、李九蓮、鐘海源這些蒙難於「文化大革命」的自由靈魂。現徵得出版社授權和作者同意,在網路公開發表《意境性存在》文學卷第二篇,「真實與虛無之間——虛無是心靈的存在形式」,以饗讀者。
——《自由聖火》編輯部
一位身形佝僂如枯樹的老人,斜倚在頤和園昆明湖邊的一座長椅上。落日在微微波動的湖面上映出魚鱗般的萬點金光,可是,老人乾枯的眼睛卻黯淡得像兩片鉛板。遠處,一道長堤臥在湖光水影間;雖然已近初秋,堤上的垂柳依然綠蔭濃艶。長堤後面,西山峻峭起伏的輪廓從迷茫的紫霧中浮現出來,山缺處的殘陽朦朧得宛似一片枯黃的淚跡。
老人叫吳心。名字是他自己改的,取諧音「無心」之意——他是一個丟失了心的人。
吳心乾瘦的軀體遮在一身黑灰色的衣服下。衣服並不舊,可是,黑灰的色調卻使他像一片佈滿鏽跡的陰影。那正是他喜歡的感覺:躲在被人們忽略的陰影下,用淺灰色的目光,冷冷地斜視混亂的塵世。
吳心已經斜倚在長椅上坐了一個下午。他唯一的動作便是不時舉起老式的白鐵皮酒壺,將一小口聞著都辣人的白干酒,倒進暗紫色的雙唇間。被烈酒灼傷的意識,會進入昏冥茫然的狀態,而這正是吳心追求的。因為,他厭倦,甚至恐懼清醒。清醒中,他時常能看到一片清冷而刺目的白光;白光中呈現出的是他發霉的心。而且,有時清醒的感覺甚至像一把尖刀,刺入他的眼睛——刺瞎他的眼睛,是為不讓他看到記憶中的另一雙流血的眼睛。
當清醒的狀態像一塊黑色的冰在微醉中消融之後,吳心會覺得生命都變成了一片酒香縈繞的迷茫,那種迷茫比清醒更接近真實的人生——清醒時,人太理性了,理性得遠離了內心深處的某種真實。
吳心的生命內涵猶如一株衰朽的樹,黃葉紛紛飄落,越接近枯死,便越簡單。現在,他的全部生命感覺,只剩下一片酒後的茫然和兩種刻在白骨上的疼痛——一種疼痛來自冥冥中的宿命的詛咒;另一種疼痛則以一位女性政治死囚用血寫出的詛咒為源頭。
吳心的身體裡流淌著明末抗清名將袁崇煥的血。他的先祖是袁崇煥軍中的侍妾之子。袁崇煥蒙冤,被崇禎帝處決;這位侍妾為免受牽連,便潛姓埋名,隱入民間,後誕一子,遂以吳為姓——吳與無同音,意即此子雖然降生人間,卻沒有以父性立足於塵世的權利。
少年時,吳心便從父親處得知他同袁崇煥的血緣關係。不久後,或許出於對生命淵源的天生的情感,他查閱了與袁崇煥有關的史料。
崇禎皇帝中清軍離間之計,自毀國之柱石,以叛國罪將袁崇煥投入死牢。在古都北京的鬧市,袁崇煥被處凌遲之酷刑。劊子手總計在袁崇煥身上割了三千餘刀,行刑時間長達一天。袁崇煥冤情衝天,呼嗥慘烈,響徹行刑始終。即使到肉已割盡,軀體森森白骨畢露,袁崇煥仍然怒目瞪天,眼角迸裂,血濺如雨,悲嗥不絕,形如凶神厲鬼。那一日格外漫長,那一天落日猩紅如浴血。
袁崇煥受千刀萬剮酷刑之日,卻是輝煌古都居民的瘋狂血腥的道德慶典之時。那一日,觀刑的人群萬頭攢動,湧上街頭,猶如蟻群。袁崇煥濺血的悲嗥,同人群為「賣國賊」受刑的痛苦而發出的歡呼——這兩種情韻完全相悖的人類的聲音,交織扭結在一起,回向在蒼穹之間,像一支怪誕的交響曲。
不分男女老幼,皆出重金,爭相向劊子手買受刑人的肉;從袁崇煥身上碎割而下的數千肉塊,轉瞬間便搶購殆盡。有幸買到袁崇煥肉的人,將肉塊塞入口中,如陰溝躥出的餓鼠,如墓地裡的野狗,瘋狂咀嚼,血溢唇頰——他們以此表現對「賣國賊」的仇恨,進而證明他們忠誠於祖國的道德崇高。
第一次閱讀這段史料時,吳心毛骨悚然,冰冷的汗水瞬息之間就浸透衣衫。那一刻,他才意識到,作為皇權奴隸賤民的卑微的庸眾,心底裡竟然也隱藏著炫耀自己存在的道德價值的衝動,而且,這種潛在的衝動灼熱得能燒痛鐵石;一旦找到以神聖化的仇恨發泄這種衝動的機會,平時顯得卑賤的庸眾就會變成鐵佛都會恐懼的獸類——瞪著血紅的眼睛湧來的無數隻鼠類,比虎群更恐怖。
「通過賦與仇恨神聖化的方式,為庸眾製造發泄獸性的道德理由——這是魔鬼才會作的事。」當時,吳心下意識地如是想。
另外,也是從那一刻起,吳心在街頭遇到唇紅若丹的女人,即使貌美如花,他的心也會不由自主地戰慄,同時一個念頭像猙獰的鬼臉,從他意識間一閃而過:「她的先祖或許吃過我的先祖袁崇煥的肉;要不然,她的嘴唇怎麼會紅得這樣艶——只有英雄的血才會艶得像朝霞… …。」吳心知道這種怪誕的念頭是一種病態,可是,塵世間又有幾個正常人呢?
一九六六年夏,共產帝國之魔毛澤東,為取得超越上帝的權力,將中國近十億人的命運推入大劫難之中。這是一次用滔滔血淚、如山的白骨和遮天蔽日的悲情表述的劫難。可是,基於人類虛偽的天性,這次慘絕人寰的大劫難卻得到一個極具歷史正義性的名稱,「文化大革命」。
就是這一年秋天,紅葉剛漫過香山時分,父親把吳心的生命源自袁崇煥的血脈這個家族秘密,第一次鄭重地告訴了他,鄭重得好像同涉及億萬身家的遺囑有關。顯然,父親把保守和代代傳遞這個秘密,視為家族存在並延續的核心價值;選在多事之秋將秘密作為家族遺囑傳遞給吳心,則是父親擔心世事動盪,以防萬一自己遇到不測,來不及說出已經傳承數百年的秘密。至於為什麼如此重視這個家族秘密,恐怕父親自己也說不清楚——因為袁崇煥是大英雄,還是因為袁崇煥之死蘊涵的千古奇冤和天地為之悲泣的慘厲。
從父親白酒燒裂的血鏽色的雙唇向他說出家族秘密那一天起,吳心就進入不斷循環、永遠無盡頭的惡夢中:冥冥中,一隻枯骨般的鐵手握一支鐵筆,把他的命運刻在一面宿命的鐵牆上——他的命運就是刻畫在宿命鐵牆上的一片傷痕。
彷彿被某種無形的力量強迫著,吳心開始像墓地裡尋找屍體的餓狗一樣,從正史和野史間,蒐尋能找到的一切關於凌遲的案例,並瞪著血紅的眼睛,亢奮地一遍又一遍閱讀關於凌遲處死過程的記敘;對於他,那血腥氣濃烈的殘酷過程像是某種不可抗拒的誘惑。很快,他對凌遲酷刑的熟悉甚至超過對自己心的熟悉——各種凌遲處死的案例猶如重重疊疊的血跡,充滿他的意識,而心卻離他越來越遠,像是一片灰霧,飄在遠處的枯草叢間。
割完數千刀之後,受刑人經歷過了漫長痛苦才氣絕——這是凌遲處死成功的標誌;「身具白骨,口眼之具猶動;四肢紛亂,呻痛之聲不絕」,則是行刑的劊子手追求的最高職業境界。為防止把肉一小塊一小塊割下來過程中,受刑人因流血過多而死,劊子手不僅在切割時要注意避開血管,只從骨頭上剔下肌肉、筋腱,同時,開割之前,要先向受刑人胸口心跳的地方擊一猛掌,或者猝然噴一口冷水——這會使受刑人的血湧向內臟,可以避免傷口大出血。
劊子手行刑的第一刀和第二刀,要用刀尖旋下兩個乳暈,無論受刑人性別如何都是如此。由於旋下的乳暈形如圓形的銅錢,故稱為錢肉。劊子手會把第一片乳暈拋向天空,第二片乳暈拋向地面,以示對蒼天和大地的敬意。
看到史料中的上述記敘時,吳心的意識被灼熱的好奇感燒成火碳般深紅;他想知道,劊子手如此作為,是試圖用錢肉賄賂天地饒恕他們的殘忍,還是代替受刑人向天地獻祭。不過,他最終也沒有得到答案,因為,似乎蒼天和大地也為此而困惑。
用兩片錢肉賄賂或者獻祭過天地之後,劊子手便把逐次割下來的數千塊碎肉扔進一個大籮筐。那將為他換來收入頗豐的小費。受刑人變成木樁上的一具慘白的骨架之後,堆在大籮筐裡的肉塊會被圍觀者搶購一空。北京人搶購袁崇煥的肉,是為了發泄具有神聖道德內涵的對「賣國賊」的仇恨,然而,大多數情況下,死囚的肉是被當作能治癒各種疑難怪病絕症的靈藥。人們似乎相信,慘烈之死的痛苦——每一塊肉,都是一片曾把刀鋒燒紅的灼熱戰慄的痛苦——具有戰勝惡疾的能量。吳心不知道,對人的這種怪誕的痛苦崇拜,他該露出苦澀的笑,還是作一個冷冷的鬼臉。
閱讀各種史料的過程中,和凌遲酷刑同樣引起吳心興趣的,便是圍觀者的反映。無論是袁崇煥一類政治犯,還是謀殺親夫等刑事犯,所有「千刀萬剮」的案例,人山人海的圍觀者都是受刑人和劊子手之外的另一個主角。
吳心常處於一種令他困惑的感覺中:坐在圖書館閱覽室桌子對面的閱讀者——他可以呼吸到他們身上飄出的花季少女的肉體芳香,或者老年人已經開始腐朽的氣息——顯得十分不真實,他和他們之間似乎隔著厚厚的冰層,但是,像污濁的海潮般地在他意識間起伏喧囂的凌遲處死的圍觀者,則彷彿比他自己的存在還要真實,以至於他覺得,只要伸出手去,就可以摳出他們那被亢奮燒成藍白色的眼球——吳心厭惡圍觀者眼球上狂亂閃爍的灼熱的亢奮;只是怕那種亢奮會燒焦自己的手指,吳心才忍住把那一雙雙眼球摳出來的衝動。
起初,從圍觀者的眼睛裡,吳心只看到的鼠類的殘忍;那種由於別人的慘厲痛苦而興奮狂歡的殘忍,顯得邪惡而猥瑣。漸漸地,他又從圍觀者眼睛裡看到了恐懼——那熾烈的恐懼隨受刑者猩紅的肉片一起,在刀鋒上敏感地顫抖。吳心意識到,那是從每一個人生命最深處湧出的對死亡的恐懼。
死亡的鐵門對於生命是關閉的,沒有人能夠活著走進屬於自己的死亡,去摟抱或者撫摸湮滅的悲愁;死亡除了生命形式的朽敗或毀壞,便是只能用思想和心靈領悟的意境。所以,芸芸眾生——一種既缺少思想能力,心靈又被物慾之塵重重遮蔽的存在,只能試圖通過觀看他人進入死亡的慘痛的過程,窺視黑暗的死亡。他們最終能窺視到的,只是濺在鐵鑄的死亡上的一片暗紅的恐懼;暗紅,那是腐爛的血跡的色澤。
追尋著凌遲處死的線索進入歷史後,吳心越來越深地陷入對人類的厭惡。一年之後,一種怪病纏住他的生命:每到月圓前後的幾天,惡魔般的疼痛便會襲來——就如同無數燒紅的尖刀同時切割他的軀體;劇烈的疼痛宛似簇簇鬼火在骨頭上閃爍躥躍,他甚至能呼吸到自己的白骨被燒焦的味道。
醫生在吳心的就診檔案中寫下這樣的診斷:「疑似神經疼,過往沒有發現相同病例,病因待察。」但是,吳心自己清楚,他是受到了家族宿命的詛咒;先祖袁崇煥經受的「千刀萬剮」的地獄之苦,超越時空,遺傳到他的命運上。
自從罹患這種每月一次週期性的怪病之後,吳心同現實之箭的隔膜感,就變得更加明顯了。即便走過喧囂的鬧市,他也能聽到自己孤獨的腳步聲——就像一縷疲倦的風飄過時間廢墟中的枯草叢發出的「沙沙」聲。
有一次,一個為逃離政治迫害而墜樓自殺的人,猝不及防在他前面兩米處摔成一團模糊的血肉,濺起的血跡落在他的嘴唇間和眼球上,他卻只因為事發突然而停頓了一下,隨後,便跨過那具殘破的屍體離去,就像一片冷冷的霧;他甚至沒有費心去注意死者的性別。只是稍後用手絹拭去雙唇間的血跡時,他才猜測那團模糊的血肉活著時可能是一位年輕女性,因為,血腥氣間縈繞著幾許淡紫色的清香,那似乎是屬於薰衣草的氣息。
吳心也意識到自己的冷漠近乎殘酷,可是,他找不到消融冷漠的願望。對於他,怪病發作時的慘厲的疼痛,那超越數百年時間殘留下的宿命的惡咒,才是最真實的生命內涵。他關注的只是如何忍受週期性的地獄之苦。他曾在病痛發作時用烈酒把自己的意識抹去,可是,清醒狀態下,疼痛焚燒的是他的白骨;酒醉時,疼痛的黑焰焚燒的卻是他戰慄的心。
或許是基於命運的認同感,吳心開始對歷史上遭受凌遲處死者受刑時的反應產生了興趣。大量閱讀史料之後,他發現許多人受刑前就已經嚇得「魂飛魄散」,意識喪失,變成一具活屍,即使刀割在身上,也如切腐肉,激不起疼感。對於這類怯懦者,吳心產生了難以言喻的憐憫之情;或許由於他們喪失了生命的最後機會——感受「千刀萬剮」之痛,那人生苦痛之冠,吳心反倒為自己而慶幸,至少他能在慘烈的痛苦中體驗鋒利至極的生命感。
越過兩個世紀時間的廢墟,使吳心心靈震撼的,是一片屬於鐵血男兒的雄烈的沉默。清同治年間,太平天國起義軍驍將石達開兵敗,死戰力盡被俘。石達開和數百名將士,在長江支流鐵黑色的懸崖峭岸之上,受凌遲之刑。開始時,數百人呼痛之聲震天徹地,裂石崩崖。石達開吼嘯如虎,道:「大丈夫死便死爾,何故呼痛!」於是,呼痛之聲立刻湮滅,一片被地獄之痛燒成深紅的沉默,覆蓋在蒼天大地之間。
遠隔重重時間的殘骸,吳心仍然能感到那片沉默的熾烈,呼吸到那片沉默濃烈的血腥氣。吳心深知自己絶沒有造反起義的勇氣,但是,他卻崇敬石達開這種敢於反抗強權的英雄;或許他永遠不會說出這種崇敬,不過,崇敬卻是刻在他白骨上的私密。
那天,吳心跪倒在時間的殘骸間,垂下頭顱,將頭觸在那片灼熱的沉默之上;從那古老的沉默中,他聽到了屠刀割碎血肉之軀的聲響,聽到了刀鋒在鐵骨上撞擊出的聲響。那一刻,吳心無聲地哭了,無聲是不願打擾那片浸透英雄之血的沉默。儘管水泥地面的冰冷感提醒他,自己的額頭是低垂在現實之上,然而,吳心仍然堅信,他是在作一個遙遠卻真實的跪拜獻祭——比現實更真實,因為,那片沉默離他的情感比現實近。
另一個強烈震撼了吳心心靈的案例間,也覆蓋著一片沉默,不過,那片沉默呈現出艶紫色。案件發生在宋朝,罪犯是一位美少婦;她為傾心青翠的男人,鴆殺七十餘歲的親夫,而受判凌遲處死之刑。
美少婦衣裙盡被剝去,縛於行刑的木柱之上;由於此前已經浸透諸多受刑人的血,木柱呈黑紅色,而美少婦的身體,白如初雪晶瑩,潔若凝脂滑潤。
劊子手佈滿鏽跡的鐵片般陰冷的眼睛,似乎也被美少婦肉體的嬌艶照亮。當劊子手的尖刀從美少婦雙乳之巔旋下兩片帶著櫻桃色乳頭的錢肉時,美少婦忽然從圍觀人群中喚出她的侍女,請劊子手允許侍女用預先準備好的白玉酒杯,從她乳峰的傷口間接一杯血——她想嚐一嚐自己血的味道。
玉杯瑩澈,血色嫣紅,侍女雙手捧起酒杯,彷彿要以血酒敬天;美少婦一飲而盡,讚嘆一聲:「美酒哉!」其聲似金錘振玉罄,其韻如清風醉花香。
這句讚嘆之後,美少婦再不出聲,直到美艷的肉體被割盡,變成籮筐中的一堆碎肉;她的雙眼一直冷冷地仰視蒼天,彷彿在挑戰瀰漫於茫茫宇宙間的宿命;白得炫目的牙齒將花蕾般的紅唇咬得血肉模糊,而她的骨架秀麗如詩,彷彿用玉琱成。
吳心能感覺到,劊子手的屠刀都因為少婦浴血的沉默而戰慄;他甚至聽到,把美少婦綁在行刑柱上的鐵鏈都乞求她撕碎沉默,喊出慘厲的疼痛。可是,屬於美少婦的沉默,卻堅硬得像一個刻在鐵石上的詛咒。
幾百年的時間過去了。可是,對於吳心,美少婦的沉默仍然是現實的存在,彷彿一片血跡如紫霞的雪原,或者漫天無聲飄落的紅葉。吳心把那片沉默,還有帶著紅櫻桃般的乳頭的兩片「錢肉」,當作情感的聖跡,收藏在自己心的祭壇之上。
在他的價值判斷中,美少女鴆殺發落眼昏、齒搖口臭的衰朽老翁,乃是反抗社會和法律強加在她生命上的不公正。美少婦和石達開一樣,都是他只能在終生沉默中仰視的英雄;不同之處只在於,石達開是在政治領域造反起義,美少婦則是在情感領域向蒼天和宿命挑戰。
或許由於血緣關係,最經常在吳心空洞的生命深處迴盪的,還是袁崇煥受刑過程中不斷的悲嗥。吳心暗自覺得,受「千刀萬剮」之苦時,沉默比悲嗥更具英雄氣概,不過,他仍然堅信袁崇煥是大英雄——悲嗥不是因為怯懦,而是衝天的冤情在劊子手割碎他的肉體之前,早已經割碎了他的心。
每逢月圓之夜發病時,吳心便隻身來到郊外無人的曠野間,仰首向天,瘋狂長嗥。那個過程中,痛苦的黑焰將他的生命燒成一片廢墟;他的心中只有一個感慨:兩百年前,袁崇煥那心碎的巨虎般的長嗥,就曾經在這座古都上空迴盪激揚,可是,時間仍然存在,那英雄的長嗥卻再也不會重新響起。
這種感慨總是會演變成憤懣不平的激怒——那似乎是對「存在」這個概念本身,或者對終極的宿命的憤怒。吳心會向豐盈的滿月發出逼問:「袁崇煥長嗥中的悲情熾烈得能將深紅的落日燒成灰燼;那是比行刑的屠刀,比濺在眼睛上的血跡更真實的存在——是誰讓那悲情湮滅,是誰使那纏繞在真實之上的長嗥消失為虛無——為什麼虛無是真實的宿命?!」
每當吳心猶如垂死的野狼,悲憤欲絕地向滿月嗥出這個逼問時,他也同時意識到,身體的慘痛已經把他逼到了精神病的邊緣。或許正是還能意識到自己接近瘋狂,他才免於瘋狂。不過,站在瘋狂的邊緣,他會突然體驗到屬於上帝或者蒼天的驕傲,因為,他的逼問在某種終極的宿命深處撞擊出回音;回音震盪間,似乎是另一種命運的預言。
日常生活在無聊中重複,重複著同樣的無聊。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吳心開始祈盼每月一次的怪病發作,就像祈盼令他心碎的情人。一旦疼痛如藍色的火焰在他白骨上燦爛閃耀,無數燒紅的尖刀開始切割他的肉體,他才覺得自己活得如此生動,如此銳利,如此真實——痛苦才接近真實的存在。
(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立場和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