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微痕》敢挑戰毛澤東的鬥士劉文輝(上)(圖)
五七鬥士
編者按:本網站收集了上千篇《往事微痕》的文章,內容都是當事人在反右、文革等歷次運動中親歷、親見的事件。現將《往事微痕》文章整理後陸續發表;應讀者要求部分文章會重新刊出,以饗讀者。
英雄劉文輝原是五七人。
他生於1937年,上海市人,1957年被劃為右派。1966年8月書寫批判毛澤東的文章《冒牌的階級鬥爭與實踐破產論》《通觀五七年以來的各項運動》;9月28日書寫《駁文化大革命十六條》萬言書,並由其弟弟劉文忠複寫後,向全國14所著名的高校投寄。案發後,被北京公安部當作重大反革命案要犯在全國通緝。1966年11月26日夜劉文輝與劉文忠同時在上海被逮捕。上海張春橋、姚文元、馬天水簽字同意後,於1967年3月23日在上海文化廣場召開萬人公判大會,首先宣讀的就是「判決反革命犯劉文輝死刑,立即執行」。
《上海市中級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1967年度滬中刑(一)字第3號》]上列出的劉文輝「罪行」有:1957年「瘋狂地攻擊共產黨的領導和社會主義制度,大肆污蔑我歷次政治運動和各項方針政策」;1964年「為首組織反革命集團,陰謀劫船投敵,判反革命罪管制三年」;「1966年當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開展後,竟針對我黨中央關於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決定(即十六條),編寫了反革命的《十六條》,分別散發到全國八大城市十四所大專院校,用極其惡毒的語言咒罵我偉大領袖;瘋狂攻擊我社會主義革命新階段是‘窮兵黷武主義的新階段’,社會主義制度是‘戰爭的策源地’,誣蔑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運動是‘全民大迫害’是一場‘文化大浩劫’。同時大肆宣揚資產階級的‘和平、民主、平等、博愛’,竭力吹捧美帝……」。劉文輝的弟弟劉文忠為此被關押13年,直到文革結束被宣判平反。
泣血遺書義士思想永存
在我獲准第一次回家探親時,父親悄悄地告訴我:「文輝在臨死前寫下一封血書,藏在棉被夾襯裡面。」我急切追問:「現在藏哪裡?」父親說,輝哥遇難後公安局通知家屬去領遺物,他領回一床被頭,一雙高幫皮鞋、衣物等,心中存疑的父母知道兒子一定會留下什麼遺言,細心拆除被單,發現被角裡藏著二張折迭很小的紙團,這是一份用生命代價換來的遺書,父親提心吊膽保存了下來,後來在雲南工作的五哥文龍68年回滬探親,臨走時,老父親將遺書交給了五哥保存。輝哥的遺書用二張16開練習簿紙寫成,正反兩面寫得密密麻麻共四頁紙,最後的簽名和詩詞都是咬破手指用鮮血寫的,比較模糊。不久五哥被家庭株連,被關進學習班隔離審查。他知道自己私藏著三哥血書,只要被人發覺勢必遭殃。為了把輝哥寫的遺書內容完整保存下來,他除了死記硬背,還把輝哥的血書一字一字分別拆開,用紅筆作記號劃在毛選「老三篇」內容中,再用電話號碼程序編寫遺書內容,然後把原件燒燬了。
我得到這一消息,寫信給五哥,向他要輝哥遺書的內容。當我讀到了敬愛的輝哥臨終前寫下的血書內容。眼淚滾滾、痛苦了很久。輝哥啊!這是您在短暫人生旅途向天地發表的戰鬥檄文,一身正氣沖雲霄,滿腔熱血灑征程,相信每個人讀了您鮮血寫成的戰鬥檄文,都將為您捨身反抗邪惡狂潮所震撼,為您睿智敏銳的洞察力所折服,更為您英年早逝的超人才華而婉惜!我曾對著輝哥遺像發誓:有生之年兄弟一定要為你申冤、討回正義公道。
我這裡再一次含著熱淚,一字一句地把輝哥的遺書全文抄錄下,公布於世:
劉文輝遺書
三月九日四時許,我在法警強力馴逼之下,在不大於五平方的私堂與外人隔絕,由檢察院一人給我檢察院起訴書,五分鐘後仍由他代表中級人民法院宣判我死刑,立即執行。僅隔二小時左右,高級人民法院就傳出駁回上訴,維持原判。事實上,我的上訴書剛寫好,高院高明未卜先知,如此猴急,只能證明我使他們十分害怕,惟恐我多活一天來反抗他們的殘忍。此外說明披法袍的法者是多麼「遵紀守法」啊!莊嚴而鄭重的法律程序手續總是到處被他們強姦。他們逼我在不大於50平方尺的法庭中與外人隔絕,在法警的強力下馴服的。此遺書一定要保存,讓我死得明白。我說它是私堂並不污誣它們。
親人,我想但不能寫明你們的名字,顯然是怕當局迫害你們,因此希望你們從這不能盡訴的遺信最後見面,我不久就將死去。我為什麼被害,因為我寫了二本小冊子:《冒牌的階級鬥爭與實踐破產論》、《通觀五七年以來的各項運動》,此稿已被紅衛兵抄去。另一本是傳單「反十六條」,其中分別分條:「窮兵黷武主義的新階段」、「主流和曲折」、「敢字當頭,獨立思考」、「反對教條,自作結論」、「讓群眾在切身痛苦中教育自己」、「反對毛的階級鬥爭理論」、「正確對待同胞手足」、「區別對待黨團幹部」、「警惕匈牙利抗暴」、「斯大林鬥爭中的教訓」、「民主主義者在抗暴鬥爭的旗幟下聯合起來」、「關於自殺與拚殺」、「武裝鬥爭的部署」、「裡應外合」、「知識份子問題」、「主張部隊研究它、批判它」。
此傳單是由忠弟投寄出了事故,也正是我被害的導線。你們是瞭解我的情操的,它可以用詩概括之:從誣「反、右、壞、修、資」,非盜非姦非乖暴。
反右幸嘗智慧果,敢做普魯米修斯。
鎖國應出土玄奘,焚坑猶揭條石落。
今赴屠場眺晨曦,共和繁榮真民主。
我是個實行者,敢說更敢做。如今就義正是最高的歸宿。我在經濟上對家庭大公無私,自己在政治上也大公無私。這正是你們有我而自豪之處。所以我要求你們不要難過,不要從私情上庸俗地讚揚我,應明智些不因當局的壓迫、愚弄而誤會我的生平。我相信如同斯大林死後俄國升起希望一樣,那就是毛死後,中國的民主主義者、共產黨中的現實主義者將會朝著世界潮流行駛。中國是會有希望的,那就是民主、自由、平等。
我堅決反對鎖國排他主義、軍國主義、反民主自由、反經濟實業、焚書坑儒主義。階級鬥爭是惡性報復,為奴役人民的手段,反對所謂解放世界三分之二的人民的謬論。我的家庭不要因悲痛、受侮辱和受迫害而誤解我,相信我的正義行為,毛時不易證明,就留待日後吧!外甥們成長吧!要相信烈士遺書的價值。我的血不會白流。請把我的詩與血書銘刻在烈士碑上,不要枉我此身。
忠弟在一所,他不會死。視親人能見到我立碑的榮耀。
我在第一所,1211,在滬監牢167(五哥註:也可能是761)號。我的手腳被銬著,不准我寫信和要求見親人面。此遺書是寫上訴書時偷寫的,不容易,也不能盡述我的心情。唯一希望見此書後,秘密妥善保管。我的死,在毛政權下你們只能受侮辱、損害,但毛政權倒臺後,作為烈士,必能恢復你們光榮,洗白我家庭,所以請你們將遺書交給我的弟。
今3月18日(五哥註:可能是3月20日)閻羅殿的判官到監獄來,催我曰:明或後將開群眾大會,要我態度放老實點,言明將視態度而改判與否。我鬥爭很激烈,我當然立志於將頭磨鈍屠刀,把血濺污道袍,也即站著死,不跪著生,這是宗旨。但是我最大的遺恨是不能做更生動的更重大的貢獻與人民。如今我謂風華正茂,血氣方剛,更因毛在江河日下、氣息奄奄之際。我多麼想活下去,再來個反戈一擊其死命啊!我應當為人民做些事。請原諒我吧,既然我不可能在被哄動受矇蔽的群眾中呼聲。
作為歷史將宣判害怕民意的政權死刑的發言,那我只好試備委曲求全的方式來賺取微弱可能的寬訴,我曾在前過程中寫過的請求書,希望人們也不要把它當作我的變節,卑躬屈膝的行為對大權的屈服,決不是意願,而是必要,猶如在屋檐下必低頭一樣,從積極的意義看是為了跳躍而屈腿。
我寫的上訴,應當在毛政權垮臺後提出。凡是掌握民命者、國家前途者都必須是理智現實謙虛的愛國者,而不能是狂妄熱昏好戰的陰謀者,我甘願為毛的戰爭政策失敗而鬥爭,為鎖國排他主義而鬥爭。另一途徑是,毛髮瘋,冒天下之大不韙,將億萬人民作孤注一擲,拼其偉大理想的實現,正因為此危險計畫在實施,所以作為匹夫,我就願意敢於與它鬥爭,這才是死得其所重如泰山。我和毛澤東詩詞共七首,分別收藏在衣服中查收。
其中一首是:「龐然世界二瘋子,毛林發作,幾下抽搐,幾下嚎叫,踞功自傲,誇口最舵手。世界革命談何易,入漩渦急轉石岩。迫害急,億萬性命竟玩忽,獨夫欲名乃骨,君命有所不受。須自主,沉舟側畔千帆過,民意歌蓋,君之代曰,歌也即天皇戰歌,頂禮膜拜。必戰災,情勢急。」有朝一日請將它發表。
臨刑前十分抱憾,不能著手寫心中久已策劃的一份《人人報》或「層層駁」,其內容是針對毛反動方面,希望有人接任。毛作為個歷史人物對中國人民是否有功由歷史評論。但自56、57、58、59年後就轉化到反動方面去了。整個世界在變化,但他竟這樣昏聵、剛愎自用、踞功自傲,自詡為救世主,以至內政、外交竟是亂弱難定,計畫越來越冒險,成為國家的災星。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正是他強制人民服從、清除戰友政異、玩忽職守,草菅人命。我向世界人民上訴,我是個國際主義者,我反抗毛所謂解放三分之二的謊言野心,反毛的擴張主義;先烈們,我上訴毛貪天下之功為己功,把先烈血換的家業作為實現自己野心的本錢;我向人民上訴,毛的階級鬥爭理論與實踐是反動的,是奴役廣大人民的。
我將死而後悔嗎?不!決不!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從來暴政是要用志士的血軀來摧毀。我的死證明,毛政權下有義士。我在毛的紅色恐怖下不做順民,甘做義士!輝寫於1967年3月20日
比輝哥大三歲的堂哥告訴我:1967年3月23日槍殺劉文輝時他在場,那時他作為部隊復員幹部被結合進糧食系統革委會,這天通知他去參加全市造反派頭頭出席的「堅決保衛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嚴厲鎮壓反革命」大會,由上海幾個四人幫分子主持,也是文化大革命開展以來第一次在文化廣場召開萬人公判會。但他完全料想不到公審大會槍殺的第一號人物竟然是自己堂弟劉文輝。參加公審大會的堂兄後來形容:「文輝弟第一個被五花大綁推出來,我偷偷跑到臺前,看到他已被折磨得消瘦的不成樣了,頭露青筋、臉頰通紅,可他仍堅毅昂首地站在台上,兩旁警察強制性地摁頭讓他低下,他拚命掙扎要呼喊什麼,但張不開嘴,看著下面黑壓壓高呼口號的群眾,沒有絲毫的畏懼。」
偷貼大字報啟發民眾
66年恐怖的紅八月,我家連續遭受幾次抄家。輝哥精心收集的幾百本中外名著被紅衛兵沒收,殘忍地當著輝哥的面在我家門前全部撕掉燒燬。輝哥一生節儉,但愛書如命,許多書中都有他留下的批注心得。紅衛兵們抄搶他的書,等於搶劫他的寶貝,紅衛兵撕書聲聲,猶似在他心上一刀刀絞割。輝哥怒火衝天,想從他們手中把書奪下來,四五個紅衛兵衝上來對輝哥拳打腳踢,皮帶亂舞,並要用繩子將輝哥捆綁起來,邊罵:「媽的,這傢伙多反動,家裡藏了這麼多‘封資修’書籍,不是外國、就是孔孟的書,沒有一本是革命書籍,還當寶貝,全部把它燒掉,看他今後怎麼看。」不知哪一位鄰居去向派出所告密,「歷史反革命劉宗漢半夜裡在屋後花園藏東西。」於是很快又衝進來一批紅衛兵,到我家亂掘猛挖,把我家種的花木統統砸爛,家裡已經來了五批抄家的紅衛兵了,該搶的早搶光了。拿不到戰利品的人,只有把怨氣全發在父親與三哥身上,又對他們摁頭彎腰九十度,抽出皮帶毒打,逼令他倆下跪認罪。
在這昏天黑地的日子裡,輝哥幾乎每天夜裡,在家徒四壁的昏黃燈光下,默默奮筆疾書,有時又對我憂心忡忡地低聲說:「這樣下去,我們的國家將給毛澤東徹底搞砸了!」5月10日,《解放日報》刊登了姚文元文章《評「三家村」——〈燕山夜話〉〈三家村札記〉的反動本質》。《北京日報》公布了鄧拓、吳晗、廖沫沙三人的材料,對「三家村」進行批判。輝哥對此氣憤萬分,怒火百丈。他說,鄧拓原是《人民日報》總編輯,他寫的《燕山夜話》不僅文采好,而且含義深邃,是本好書。三哥憑他多年政治嗅覺,馬上意識到批《海瑞罷官》、《三家村》這是黨內高層進行的一場鬥爭,毛把這些北京市高層幹部拋出來打倒,目標看來只有對針北京市委第一書記、市長彭真了。果然,緊接著《五•一六通知》後,彭真為首的北京市委被中央宣布為「獨立王國」,全體領導統統打倒。輝哥一再喃喃自語:「國家與民族的大災難來臨了。」三哥對我分析說:北京大學向來是中國政治運動的是非之地,是培養中國知識份子獨立思考的搖籃。毛澤東批吳晗他們、支持聶元梓等人大字報,就是首先向北大開刀,向全國知識份子的核心堡壘開刀。
當毛澤東的《炮打司令部》大字報一公布,輝哥更是憤慨萬分地對我說,毛澤東從對知識份子下毒手開始,又進一步向黨內棟樑骨幹開刀,現今要向一起打江山的老戰友、大功臣、身邊的同事開刀了。
輝哥感嘆地說:「這次毛清洗黨內異見分子規模將超越以往任何一次黨內所謂路線鬥爭。」「而運動殃及到的範圍也將大於任何一次政治運動。」輝哥一連幾夜輾轉反側,睡不著覺。有十幾個深夜,我已睡了一大覺醒來,見他竟還呆呆地坐在書桌邊,不知在沉思玄想什麼。他為了不妨礙父親與我休息,將檯燈罩了張報紙,遮蔽了大部分光線。他在默默地思索,在這「文革」禍水滾滾、狂瀾滔天,國家、民族與共產黨的生死危急關頭,他該如何抗爭。
自從戴上「現反」帽子,輝哥除了白天受監督勞動,幾乎天天夜晚讀書思考不斷。他個人的行為被日夜監視,但敢於抗爭的輝哥不甘寂寞,常叫我下班後到當時運動最激烈,大字報最多的地方,及受中央文革指使北京紅衛兵煽風點火最活躍的場所去收集各種傳單、資料,帶回家給他閱讀、研究。
後來,他提出自己要出外去看大字報。深夜十點鐘後,他叫我把自行車推到附近市民新村,他輕手輕腳摸到約定的牆角邊,騎上自行車,轉眼消失在朦朧夜幕中。我忐忑不安地回到家中,一夜無法安眠。天濛濛亮,他貓手貓腳溜回家中,情緒激動得無法抑制。
記得有一次,他在交通大學看到一篇北京林學院李洪山寫的「踢開中共文革小組,自己起來鬧革命」的大字報,由此引起院校中「懷疑一切」思想的辯論。他回家告訴我,這個觀點值得引導,開展討論。於是他寫了一張大字報叫我連夜去交大校園張貼。他在大字報上引用胡適先生的一個觀點:「我們提倡懷疑是反對武斷,反對一切教條主義,一個自由獨立的人和組織,對於一切思想,一切主義,必須要通過懷疑,而後可以相信,必須仔細考究過,然後可以相信,否則就是盲從。我們要提倡堅持獨立思考,反對思想專制,反對精神奴隸。」我知道三哥目的是想啟發大學生們獨立思考,對此,「文革」的當局者是決不允許的。第二天我再去看這張大字報,聽說引起大學生們的轟動,兩派組織展開激烈爭辯,但幾天後輝哥這張大字報很快就被作為一種「反動觀點」覆蓋掉了。
在復旦大學,有不少大字報受北京譚力夫鼓吹的「血統論」影響,大肆宣揚「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從來如此」。輝哥忍不住,又寫了一張大字報叫我半夜看到無人時去貼。他批判「血統論」是徹頭徹尾的唯心主義……他指出,「譚力夫這對聯不是真理,是絕對錯誤。人所受的影響主要來自社會而不是家庭出身。一個人所受影響好壞,從實踐中產生。不懂得人的思想是從實踐中產生這道理,實際上不是唯物主義,也是違反馬列主義原則的。舉一例子,中央文革成員陳伯達、康生、江青、張春橋、姚文元他們均出身不好,借這位譚兄的謬論,他們有什麼資格領導文革?他們也應屬被打倒之列。……」第二天我再去觀看,大學生們都在傳說,不知是誰,竟敢指桑罵槐,既批評了譚力夫的謬論,又點了中央文革各位領導的名,戳穿了他們的老底,厲害,厲害……。
還有一次在同濟大學,他看到一張大字報上寫著:「北京市委是水潑不進的資產階級獨立王國,彭真是北京市委一群牛鬼蛇神的總司令」,並把彭真畫成鬼像。三哥還是忍不住,乘半夜無人在大字報空白處,用粗體鋼筆字寫上:「彭真是人不是‘鬼’,毛澤東同樣是人不是‘神’。是人就會犯錯誤,毛澤東犯的錯誤不比別人少……」。輝哥天亮偷偷摸摸回家得意地告訴了我,並叫我下班後去看看這張大字報情況。我既擔心又好奇,到那裡發覺不妙,三哥寫字的這張大字報被撕掉,公安局在旁邊還貼了一張告示:警惕階級敵人破壞文化大革命,最近發現有人塗寫反革命標語……希望革命師生擦亮眼睛檢舉揭發。
當然,輝哥「戳一槍」的那些大字報,不能起到大的揭露文化大革命真相的作用。但通過這幾件事,使輝哥一直在深思,並躍躍欲試。三哥認為:目前社會上,特別是大學的大字報完全處在無政府失控狀況,各造反派山頭林立,左、中、右,造反與保皇派都有,特別是他發覺當運動衝擊到共產黨高層幹部時,同樣也觸犯了他們子女長期自來紅的優越感。譚力夫的觀點就是典型例子。當他看到我拿來的一份北京紅衛兵聯合行動指揮部(聯動)散發的傳單,裡面公然為劉鄧鳴不平,並稱「毛主席正確與否十年後見分曉」等反毛的觀點時,他認為這是一個極好機會,可以借大學校園各派組織混亂局面,尋找機會揭露文革這場陰謀,來喚醒億萬狂熱的民眾,掀起一場民主抗暴運動。
驚世檄文駁斥《十六條》
有一天夜裡他在華東師大看到一張題為《一個右派份子恐嚇信》的大字報,內容揭露五七年反右鬥爭是對知識份子的迫害,而這次文革是場更大的迫害,作為反面教材,這封信被全文張貼出來,在大學師生中引起了軒然大波。這件事直接觸發了他醞釀許久的計畫。他告訴我,也想寫一篇大文章,全面揭露毛澤東發動「文革」是禍國殃民的大陰謀。借各派混亂之手,只要有人敢以反面教材抄寫貼出來,一定能震撼中國大地。他還說,現今真的需要有人像普魯米修斯那樣,在這「文革」黑暗年代裡點燃一把熊熊烈火,照亮中華大地,使人民覺醒,擦亮眼睛,辨別真偽,讓億萬民眾團結起來遏制倒行逆施的毛澤東禍國害民路線。輝哥告訴我,這一段時間他已經寫成了二本小冊子,一本名為《冒牌的階級鬥爭與實踐破產論》,另一本是《通觀五七年來的各項運動》。輝哥叫我藏這二本書時,我匆忙翻了一下,迄今還記得在《冒牌的階級鬥爭與實踐破產論》中有這樣一段話:「毛澤東一生追求暴力革命與造反,他一生貫穿的就是鬥爭哲學。他的治國方針就是以‘階級鬥爭為綱’,他把六億人民捆綁在他的革命戰車上,一直車輪滾滾,一場又一場政治鬥爭從未間斷過,……鬥得國家天昏地暗、鬥得黨內草木皆兵、鬥得人民心驚肉跳,唯有他躲在紅牆大園中南海偷偷樂。」輝哥還寫道:毛澤東是「斯大林加秦始皇」,有狂熱的強國衝動和極端的民族自信,是中國歷史上最大的暴君。……不料過了幾天,又一批紅衛兵闖進我家,將已抄多次的家中再一次作地毯式抄查,竟將輝哥寫好的分散夾在留下來的書籍堆中那二本小冊子手稿全抄去了!雖然不見專政機關來追查政治問題,但輝哥心裏默默傷痛了許多天,因為他歷時兩個月的戰鬥成果被無妄之災銷毀了。
敢作敢為、不屈不撓、誓死抗爭的性格,使輝哥心裏燃起更猛烈的鬥爭怒火。到了9月28日深夜,也許他已深思熟慮了,猶如一個勇士孤身扑上敵人的槍口,斷然地攤開了「十六條」公報,叫我去門外放哨、望風,以防有人來窺探。他伏案奮筆疾書了四個小時,寫成了《駁文化大革命十六條》近萬言書。第二天夜裡,輝哥對自己複寫信件上的字體非常不滿意,擔心被人認出,因為他的字體太特別很容易被人認出,所以考慮再三要我幫忙重新抄寫。我一連二天抄寫到半夜,複寫成十四封長信,每封信有十張信紙厚。我一邊抄寫,一邊心裏陣陣顫抖,那不是信,而是一排排密集的巨型炮彈,向著毛澤東的文化大革命,向著禍國殃民的階級鬥爭謬論猛烈開火……。當我第一眼看到文章內容,心跳加速,腦海中馬上跳出「殺頭」二字。但輝哥早已不怕殺頭了。他說,「今天毛澤東瘋了,共產黨也瘋了,這文化大革命正要逼瘋全民。國家不能這樣隨獨裁者為所欲為地擺佈,如果沒有人敢站出來,這民族就沒有希望了!」他精心挑選了十四個大學的收件組織,其中一些紅衛兵組織很有名,如北京聯動。輝哥決定,要我趁國慶節休假,趕去杭州向北大、清華、復旦等全國十四所最著名的大學投寄這十四封匿名信。
輝哥一再對我說,「兄弟,這件事敗露是要殺頭的,你敢不敢做?」我從小崇拜輝哥,對他一貫言聽計從,但還是勸輝哥說:「中國是大家的,不是你一個人的,你一個人改變不了什麼,何必撞到當局者的槍口上呢?」輝哥回頭瞥了一眼早已熟睡的老父親,輕聲而堅決地說,「人人都像爸爸這樣逆來順受,全讓毛澤東一人專制獨裁,為所欲為,中國遲早會退到封建舊社會去!」接著他果斷地激勵我:「我們年輕人再不能繼承爸爸的軟弱可欺了,而要發揚二位舅舅的傲骨抗爭,學習歷代志士仁人‘挽狂瀾於既倒’的大無畏精神。古今中外,反專制反獨裁,必然有人以身許國,拋頭顱、灑熱血,喚起苦難而軟弱的民眾奮起反抗。那麼,今天就從我劉文輝開始吧!」說畢,輝哥他猛然站立起來,面對窗外漆黑色的夜空,雙目閃閃,凜凜無畏。誓言無聲,我好似聽到他的呼喊「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心聲。在他鐵骨錚錚、視死如歸的身影邊,我也熱血沸騰,果斷地打消猶豫,答應去杭州投寄。
輝哥對《十六條》研究分析了很久。他告訴我:十六條是指導文革的綱領性文件,十六條出籠,表明中共中央委員會全體被迫接受毛澤東的左傾思想。此文件會引發中國政治大地震,會給國家與人民帶來巨大災難,是一場文化大浩劫。
我迄今為止還能清楚地回憶起輝哥在《駁文化大革命十六條》中觸目驚心的章節與鋒利的話語:第一條:社會帝國主義的新階段。他指出:當前開展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是一場「文化大浩劫」。毛澤東以解放世界三分之二的人民之謬論,以支持亞非拉革命為理由,是完全不顧中國人民的死活。今天中國所謂的社會主義革命新階段實質上是毛推行的鎖國排他主義,是一場反民主自由、反經濟實業運動……。社會帝國主義新階段,就是「窮兵黷武主義新階段」,是戰爭的策源地……。
第二條:主流和曲折。他說:文化大革命是一次暴力革命,暴力革命必然走上恐怖專政,推行法西斯主義……。
第三條:「敢」字當頭。他號召青年學子學習胡適精神,「要解放思想、要獨立思考、反對教條、要學會識別真偽、要大膽懷疑、小心求證、自作結論」,特別是對毛澤東思想和所謂最高指示。他提醒黨內外不要盲從,擦亮眼睛。他指出,當今共產黨內不存在所謂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只有權力集團的鬥爭,只有集權與民主、專制與改革、封閉與開放的鬥爭。如果盲目接受毛的路線將貽害無窮。他還指出:胡適先生五四時期對中國人的教誨,今天看來仍是顛覆不破的真理,在華人世界的臺灣、香港、新加坡都在發揚繼承,如果中國要走民主與自由之路必然要遵循胡適的教誨……。
第四條:讓群眾在切身痛苦中教育自己。他指出: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實質上是一場「全民政治大迫害運動」。紅衛兵和工農造反派只是毛澤東利用的對象和工具,毛達到目的之後,他們最終將落得「卸磨殺驢吃」的下場,這是歷史教訓……。
第五條:堅決反對毛的階級鬥爭路線。反對毛的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的謬論,階級鬥爭是毛一貫惡性報復奴役人民的手段。所謂「文化大革命重點是整頓黨內走資派」是個幌子騙局,毛實質目的是要清除黨內異己,進一步打擊中國知識份子獨立思考的精神……。
第六條: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他說:要正確對待人民內部矛盾與同胞手足之情。所謂敵我矛盾是毛推行階級鬥爭的需要和手段,目的是轉移人民的視線和對他暴政的不滿。關於區別對待黨內幹部問題,他指出:共產黨內有務實的現實主義者,他們更關心經濟建設,不贊成毛搞階級鬥爭與世界革命,這批幹部才是毛髮動這場文化大革命要清理的主要對象……。
第七條:警惕有人把革命群眾打成「反革命」。他說:文化大革命是大規模革命,必然也要大規模地尋找「反革命」。而這場運動真實目的是建立毛天下,是強姦民意,瘋狂迫害民眾。中國人民一定要警惕匈牙利抗暴鬥爭的教訓,中國的民主主義者應該在抗暴鬥爭的旗幟下聯合起來,建立抗暴統一戰線。在關於自殺與拚殺一段,他號召人民不要怯懦,要揭竿而起,軍隊與幹部要站在人民一邊,奪取武器,佔領黨政軍警機關、監獄、機場、碼頭、電臺、報社……。
第八條:幹部問題。他指出,共產黨幹部有三種:好的,是共產黨內提倡務實的現實主義者,包括不同政見者,他們是毛這次發動文化大革命的主要清除對象,即所謂走資派;一般的,是共產黨中的工具,盲目跟隨毛澤東的各級領導幹部;差的,是那些助紂為虐的野心家、陰謀家與投機分子、跳梁小丑。所有這些幹部都被毛這獨裁者暴君控制著。人民與軍隊要認清真偽,要站在黨內現實主義派一邊,支持他們掀起一場民主抗暴鬥爭……。
第十條:教學改革。他指出:文化大革命這場文化大浩劫,是在毀滅中華民族的優秀文化傳統,因為孔孟儒家思想一直是千百年來優秀文化傳統,批判孔子就是對師道尊嚴的顛覆詆毀。所謂批判「封資修」只是幌子,推行愚民政策才是實質。所謂「知識越多越反動」的口號,實質上是對教育事業與教育工作者的又一次全面摧殘,這場現代焚書坑儒文化運動是對中國知識份子的全面迫害。他呼籲青年學生要繼承發揚當年北大「五四」精神,不要被暴君和他身邊一群奸人所愚弄。他還指出:所謂打倒舊教育制度,所謂「學農」、「學軍」、「參加批判資產階級的文化革命鬥爭」是一場大倒退,是毛精心策劃的又一場洗腦陰謀,就如57年的反右派「陽謀」一樣……。
第十二條:關於科學家、技術人員和一般工作人員的政策。輝哥指出:毛對知識份子的高壓政策從55年反胡風運動就開始,57年反右是高峰,而這場文化大革命是毛一貫推行的焚書坑儒政策的延續,是對中國知識份子史無前例的迫害,比秦始皇有過之而不及。他號召知識份子不要屈辱、妥協、輕易自殺,而是起來反抗,抵制洗腦,就是要死,也要學越南僧侶一樣,去上海人民廣場和北京天安門廣場上自焚,以此來喚醒愚昧無知的民眾……。
第十三條:同城鄉社會主義教育運動相結合的部署問題。他說:「四清運動」是毛精心策劃想改造社會主義農村幹部的計畫,58年大躍進的失敗而引發的三年「自然災害」,已造成中國農村餓殍遍野,農民怨聲載道。因為中央七千人大會「三分天災、七分人禍」的結論是對毛的威信一個打擊,他察覺和擔心廣大農村幹部對他的不忠,為了重樹自己威望,所以要發起社會主義教育運動,對廣大農村幹部實行「清政治、清思想、清組織、清經濟」……。
第十四條:抓革命、促生產。他主張:學習西方,打開國門,開展洋務運動,把外國先進科技知識引進來,搞現代化建設……。
第十五條:部隊。他說:黨指揮槍就是專制特徵,中國應該走軍隊國家化道路。人民應該清楚,部隊是國家的,是人民的,不是獨裁者的家兵與黨兵。對林彪鼓吹的毛澤東思想「放之四海皆真理」、「頂峰論」、「理解與不理解都要執行」之謬論,主張部隊研究它、批判它。並號召部隊站在人民一邊,反對「解放全人類,支持世界革命「之謬論,反對軍事獨裁,號召軍隊要參與抗暴,武裝部署、裡應外合,推翻毛的暴政……。
第十六條:「毛澤東思想是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行動指南」是謬論。他指出:新中國的誕生是因為毛澤東高舉了民主自由平等的新民主主義革命大旗,所以人民才擁護他,結果他卻欺騙了人民,毛搞的是獨裁專制,推行的是愚民政策。他一再提醒人民:「毛澤東這位暴君,正在孤注一擲、冒天下之大不韙、玩弄億萬性命、拼其‘偉大理想’之實現。毛強姦民意,瘋狂迫害民眾。文革持續時間越長,給中華民族與人民帶來災難就越大。全體人民要看清與認識他,要起來抵制這場倒退歷史的政治運動……」。
(作者註:以上內容是我根據當年幫三哥劉文輝抄寫時的記憶而整理,有出入以將來當局公布的原稿為準。)輝哥還在文章中直言不諱地指出:「當權者人人軍裝,登天安門城樓掀起瘋狂的紅衛兵運動,宣揚窮兵黷武,高唱世界革命,控制報刊廣播,操縱全國輿論,對內專政暴行,鎮壓知識份子,焚書坑儒,推行愚民政策,比秦始皇更猶過之,人人唯唯諾諾不敢言,陷社會暗無天日,使神州大地百業俱毀,遍地飢餓赤身,窮山荒鄉,白丁文盲。工人不幹活,農民不種田,學生不讀書,教書者牛棚勞役,形形色色流氓高喊革命口號。武鬥傷民,殘酷迫害,抄家捕人,慘無人道……」輝哥在文章中一再呼籲中國人民掀起抗暴鬥爭,直言要推翻毛的暴政。我清楚記得每次寫到毛澤東三字,自己的手會發抖,因為三哥在整篇文章中,一直稱毛澤東為當代中國的暴君、獨裁者與瘋子。這絕不是一封意氣用事的匿名信,而是輝哥用鮮血熱淚凝鑄成的驚世檄文,如一道強烈的閃電撕破漆黑的混沌,輝哥拚死獨挽文革狂瀾,毫不顧惜自己的命運走向何方。
1989.12.17-18
「往亊微痕」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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