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佳夫人曾金艷和女兒的合影
【看中國2015年09月28日訊】在這一次辭職之前,我做過八年時政記者,其中有三年的時間每天都要去廣州市中級人民法院聽庭。有時候一個刑事案件的開庭時間也就兩三個小時,過了幾個月之後又用十五分鐘宣判。我既見過大毒梟在庭上拼盡全力保護自己的妻子,也見過情侶為了讓自己脫罪怎樣惡毒地互相攻擊,還見過因為帶了幾百張黃碟出境被判刑十年的非洲人,翻譯幾次告訴他刑期他都不敢相信,最後他終於痛哭失聲,發出小動物一樣含糊的嗚嗚聲。
法院的空調不知道為什麼開得那麼低,女記者們都隨身帶著一件長袖襯衫,空蕩蕩的走廊裡坐著臉色蒼白的被告家屬或者受害人家屬。我不知道應該怎樣去採訪他們,所以稿子裡總是缺少細節,種種諸如此類的碎片疊加在一起,讓我記憶裡的法院永遠是那個冰冷的地方。沒有想到過了好幾年,我會覺得那種冰冷起碼能夠袒露在現實世界裡,起碼有我們這些不知所措的中國記者圍觀在周圍,而我慢慢接觸到的那個冰冷世界,在防火牆之內卻是寂靜無聲的。
我一共參加過五次全國兩會的報導,2008年那一次的總理發佈會我在現場,雖然早上六點半就開始在人民大會堂外面排隊,我和同事還是只搶到了很靠後的位置,溫家寶總理的聲音從一個遙遠的地方傳過來。我記得最後一個問題,總理表示想把這個機會留給法國記者,然後路透社的記者站起來,說有一個叫胡佳的人正在北京接受審判,他的罪名是"煽動顛覆國家政權"。這是我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一個月之後,胡佳被判刑三年零六個月,而在他坐牢的那三年裡,我認識了他的妻子和女兒。我們在通州的家只隔一條運河,她們就經常過來做客,小姑娘在我家第一次吃到了夢龍冰淇淋,她喜歡我做的可樂雞翅和蜜汁烤翅,在我們大人忙著聊天的時候她獨立自主地學會了剝瓜子。有一年兒童節我給她買了條美麗的白色紗裙,最小碼還是太長了,媽媽把它掛在衣櫃裡,她每隔一段就要跟媽媽說:媽媽媽媽,我想看看小阿姨給我買的婚紗。
開始她以為一直不在場的爸爸是"上學去了",但是她漸漸有了疑心,我們大人再怎麼努力也沒法給她造出一個只有麥兜和加菲貓的奇幻仙境。小孩子長大得太快,不知道什麼時候她學會了"國保"這個詞,而且頻繁使用它,我們為現實世界蓋的那塊遮羞布被這個詞撕開了第一條縫,然後我們就再也不能制止它被展現在孩子面前。現在她去了香港,我高興她推開窗就能看到帶著咸味的維多利亞海港,而不是樓下幾輛從不離開的黑色轎車,與那些穿著黑色衣服的人們,那些被我們稱為"國保"的人們。
我花了一點時間才接受"他們"是真實存在,而不是東歐或者蘇聯電影裡的拙劣情節。雖然已經見過一些"他們",但"他們"在我心裏的樣子卻永遠是模糊不清,我想像著"他們"只是一個個擰得特別緊的螺絲釘,因為被擰得太快而有點昏頭轉向,並不真正知道自己的位置,螺絲釘的生活過久了,工作會失去對倫理的觸覺。2009年的平安夜,幾個朋友來我們家過,當時有個朋友處於被我們戲稱為"有專車"的境況裡,兩個國保開車把他送到了樓下,那一天北京冷到接近零下十度,又刮著五級大風,我和家人想了想把"他們"也請了上來,畢竟家裡那個封閉露台上既有暖氣,也有用電的壁爐,虛假的火焰可以帶來真實的溫暖。在渾身暖意的時候,也許一顆螺絲釘也會發現自己有柔軟的心。
十二點的時候朋友們互相擁抱,我和其中一個體型巨大的國保也輕輕抱了抱,只有在那身體與身體接觸的瞬間,他才從一顆螺絲釘突然變回一個正常人,當然我沒有辦法知道他的感受,也許他不過是在敷衍。還有一次"他們"來家裡搜東西,剛好我父母也在北京,我媽媽怯生生地用四川話問其中的一個人:"你要不要喝杯茶嘛?"他沒有喝我們家的茶,但是他似乎的確也沒有辦法用一顆螺絲釘的姿態對待好心邀請他喝茶的阿姨。可惜這些瞬間總是走得那麼快,"他們"還是"他們",盡職盡責的螺絲釘。我們還是我們,在外交部發言人的嘴中並不存在的"持不同政見者"。
前段時間我在紐約看了《悲慘世界》,結束的時候電影院裡全是抽泣聲和掌聲,我忘不了沙威的選擇,當他發現自己深深信仰的法律並不能真正公正地詮釋這個世界,而不過是一種暴政,他唯有一死。要是有可能,我想請"他們"看看這部電影,我從來沒有對人性的勇敢抱有太高期望,但是我真希望"他們"能悄悄把自己擰得松一點,再松一點,有時候一個世界的崩塌並不需要《悲慘世界》裡的悲慘革命,它只需要一顆顆鬆掉的螺絲釘。
這幾年我陸續讀了一些以前不大會讀的學術書,對我影響最深的人是漢娜•阿倫特。在《耶路撒冷的艾希曼》裡她提出"惡之平庸"(evil of banality),這個概念已經被越來越多的人知曉,在我看來這本書裡有兩句話最能概括何為"惡之平庸":一句是"極權主義統治的本質,而且恐怕所有的官僚制度的性質是把人變成官吏,變成行政體制中間的一隻單純齒輪,這種變化叫做非人類化"。另一句是"政治中,服從等於支持"。猶太作家喬納森•利特爾的《復仇女神》前兩年出了中文版,他用一本長達七百頁的小說解釋了阿倫特發明的這個片語:"國家機器是由沙子一樣易碎的堆積物組成的……它存在,是因為所有人都同意讓它存在,甚至,連它的犧牲者也同意,而且常常直到最後一分鐘。沒有了那些赫斯,那些艾希曼,那些果哥利茲,那些維辛斯基…一個希特勒或者一個斯大林就只是一個充滿了無能的仇恨和恐懼的羊皮袋。"
就像我相信德國人中默默隱藏著一個奧斯卡•辛德勒,我也相信"他們"之中會隱藏著一顆鬆掉的螺絲釘。在這架龐大機器看起來運轉依然如此良好的時候,我相信會有一顆螺絲釘從中脫離下來,它甦醒著伸了伸懶腰,周圍的世界還是一片漆黑,但是它已經努力閃出了自己的那點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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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那這篇文章覺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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