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微痕》從天堂到噩夢的巨大跌落 鱷魚皮有多少層?(圖)
噩夢醒了嗎?——滇東北三個右派集中營滴血尋蹤

 

編者按:本網站收集了上千篇《往事微痕》的文章,內容都是當事人在反右、文革等歷次運動中親歷、親見的事件。現將《往事微痕》文章整理後陸續發表;應讀者要求部分文章會重新刊出,以饗讀者。

 

一、從天堂到噩夢的巨大跌落

21世紀的拂曉給人類帶來的驚喜首先是信息之翼智慧之光對世界百年現代史的重要解密,諸多歷史真相袒露於地球村,人類中被矇騙的比例越來越小。基於這個時代大背景,我國思想界諸多論著已經一針見血刺破了一個癥結點,掃開人為霧瘴而讓世人從歷史高度瞧清半世紀前中國反右運動的性質和真相,使人民懂得對於反右這個論題該做的事是兩項:留下歷史,拒絕遺忘;理清脈絡,探究根源。不做到這兩點,反右所衍生的惡果無法切除,中國的政治文明永遠是空話。

被刺破的那個重要癥結點是:歐亞大陸20世紀內出現的兩場最大規模的政治試驗都以天堂到噩夢的巨大跌落而終結。先是全球版圖第一的俄羅斯1917年那場竊奪民主革命成果,囚禁立憲民主派,構建暴力專制的試驗,自稱為開創了人類歷史新紀元。但它開創的是瘋狂殺人史,吞噬它本國兩千萬民眾生命的同時,竭盡全力維持和「鞏固」了七十四年,連農業產量都無法恢復到沙皇水平。工業能力的90%以上都被用於擴軍備戰所需的軍工生產,完全不顧人民死活。自吹GDP已達到美國的40%,其實不到人家十分之一。實踐證明該體制在扑滅民主的同時也扼殺了經濟文化的發展生機。這樣一個罪惡體制,1991年終於黯然崩潰,俄羅斯人民在歷史傷痛中理所當然徹底拋棄了斯大林模式,也拋棄了作為獨裁暴力標誌的列寧偶像,這樣一來,使那些至今仍堅持舊圖騰的人當然陷於尷尬。這就是第一幕天堂跌落的歷史事實。

而第一人口大國的苦難中國「以俄為師」,學到的是兩點,一是建政七年完成了政治資源壟斷、經濟資源壟斷、文化資源壟斷,構建了斯大林模式執政實體;第二是不允許進行反封建的民主革命,要公開召回秦始皇亡靈,召回的辦法就是反右派,而且自稱找到了通向共產主義天堂的金橋,自稱已是世界革命中心,乃重新推行第三國際理念,其重要成果之一是用自己反右派的辦法教會了波爾布特把他祖國柬埔寨五百萬人口殺掉兩百萬。可惜這個革命試點的成果還來不及慶祝就崩潰。中國自己的反右運動以更大規模對一批又一批無辜公民實施殘害,繼之以大躍進人禍,三千七百多萬餓殍橫陳,天怒人怨,內訌互殘,任何粉飾都無法挽救第二幕天堂跌落成噩夢。要講成果,反右的成果就是搗毀了以誠通道義為核心的民族道德,正如文革的成果是毀滅中華文化。

文革倒是明確否定了,但是淺見的既得利益者只想草草包紮一下文革的傷口就去全力營建權貴資本主義,他們迴避和掩蓋反右歷史以延續特權。要人民在忍耐和遺忘中「向前看」。

作為反右運動的親歷者,我們有責任發言。五十年實踐檢驗,代價慘重而結論清楚:反右這場人禍是一起國家犯罪,用國家機器來作案,大規模誣陷和殘害公民,從而把中華民族隔絕於人類主流文明之外。由於惡果嚴重,反右災難在延伸21年之後才作了「半否定」,用不具備法理依據和政治內涵的「改正」二字來代替平反,特別是踐踏憲法第41條而不作善後,公然在道義上和法理上賴賬。

反右的維護者自己不敢正視歷史和坦白歷史,又最恐懼人民從噩夢中醒來。但是原生態的史實清楚說明,反右乃是一個跨越半世紀時空的系統工程,是暴力社會主義這個制度本身注定要採取的外在形式。並不是反右的一次邪風惡浪浸黑了這個政權,而是暴力政治體制所固有的毒液分泌出了反右運動。

歷史不會因為決策者的猶豫而停止它的進程。「拒絕遺忘,留下歷史」,已成為一切良知未泯的愛國者的呼聲,這也是本文的寫作宗旨。今日中國敢於發出坦誠呼聲的孩子數以億計,他們從噩夢深處喊出真話:「看哪,國王是個精屁股!」

二、雲南特色的反右是「挖山藥蛋」式整體圍殲

反右運動在雲南推行得為什麼特別殘忍和不義?為什麼殘害面無法縮小?為什麼謝富治操辦下的雲南反右要採用「挖山藥蛋」式整體圍殲手段?說到底是因為他們認為,所確定要殘害的對象是不可能接受「斯大林加秦始皇」專制體制的民主革命者。上世紀30至40年代末期崛起於滇桂黔大地的這一代知識份子是踩著抗日救亡的時代鼓點而走在歷史前列的志士仁人。作為1911年反帝制的辛亥重九起義和1915年護國反袁運動的後人,作為五四精神的傳承者,在盧溝橋事變的抗日號角中以百倍人數劇增。他們肩負著救亡圖存民族振興的重任,以西南聯大和雲大為精神中心,以三個省兩百多所各級中學上萬名莘莘學子為陣容,在中國第一流學者群體的熏陶哺育下成長為時代俊彥。蔡元培、熊慶來、梁漱溟、陶行知、鄒韜奮、聞一多、朱自清、馮友蘭、謝冰心、李公樸、費孝通、曾昭倫,這些燦若繁星的文化名人給予青年一代的智力啟迪和精神感化,每個字都在教人提升人格和素質,而不是叫人毀棄文明追求殘忍,去充當專制者的奴僕與爪牙。強權的剛性力量只能暫時阻滯而不能最終扼殺這些精神成果。

至今矗立在雲師大校園,也就是當年西南聯大故址上的部分大師塑像,保留著永遠無法丟棄的學術傳承和精神記憶。以這批數以萬計的知識份子為基幹,在時代風雲中形成了14萬多人的邊縱隊伍,他們在三省大地創造了輝煌,提供渡江後南方進軍中「勢如破竹」的勝利局面,但他們與30年代江西殘殺AB團的恐怖教育和40年代延安搶救運動的奴化訓練格格不入,因此在決心要建立斯大林加秦始皇體制的人看來,雲南地下黨邊縱幹部屬於卸磨殺驢的對象,消化淘汰的異類分子,與其讓這些具有五四精神和民主理念的人成為障礙,不如先行鏟除之,這就是雲南反右特色產生的背景時空。謝富治宗派勢力傾其全力把反右運動當做一席盛筵來狂餐,一是殘害忠良向主子邀功,二是瘋搶席位壯大宗派,三是在施暴虐民的過程中鞏固專制集權。借反右運動打掉一個虛構中的地方主義,而建立他們自己貨真價實的地方主義,就成為雲南反右的主線條。把人民視為工具、羔羊、墊腳石,把人民中稍有獨立思考能力者視為敵人,這是一切專制極權思想的基石。

三、血痕命債發生地尋蹤

滇東北,烏蒙山與橫斷山交接的這塊紅土高原,半世紀前稱為昭通專區,轄11縣:昭通、魯甸、會澤、巧家、鹽津、大關、永善、綏江、鎮雄、彞良、威信。面積佔全省14分之1,人口佔9分之1,是省內一個大專區。1957年夏至1958年底,從在職幹部和在校師生中「打出」右派份子614人,反黨集團4個,反黨分子、壞分子、階級異己分子、階級報復分子、蛻化變質分子、新生反革命分子、歷史反革命分子等等各種帽子各種罪名的受害者1300人,總共1914人,統統推進「因右處理」的大型絞肉機。這就是廣義的右派,本文所指的就是這個廣義右派。

這1914人是1958年內分批處理的。按其人數規模作如下排列:1234名送會澤縣馬武寨集中營勞動教養,540名送彞良縣大坪集中營勞動教養,120名送鎮雄縣擺柳坪集中營監督勞動,還剩20名送昭通縣大山包新生牧場集中營監督勞動。但是由於會澤縣馬武寨農場容量較大,又由昆明、東川、以禮河、曲靖、文山等地押送了996名右派來勞動教養,這樣馬武寨右派就達到2230名。

作為右派集中營,這裡簡介一下其場地來由和基本狀況。

1957至1958年,與反右運動同步,在全國刮起「政法大躍進」的血雨腥風,各地獄滿為患。許多看守所雖作為關押未決犯的牢獄,一間20平米的囚室竟要塞進50名左右犯人,通鋪的木板上和水泥地下全擠滿人,擁擠和黑暗程度遠遠超過清代散文名家方苞《獄中雜記》中對他親歷的康熙年間監獄的描述。1958年各地新辟勞改企業、勞教農場和各地看守所成為緊急工程項目,省裡指示各地盡速騰出一些老的勞改農場來囚禁右派。會澤馬武寨和彞良大坪就是老勞改農場騰出來的。鎮雄擺柳坪則是把120名監督勞動的右派連同900多名下放幹部(實際是被暗中劃為「中右分子」者)一起發配那裡拓荒建農場。

三大集中營都有寬闊田野。馬武寨處於會澤縣金鐘區平壩東側,是1951年大鎮反逮捕和判刑的犯人被派到這裡開墾抗戰時期軍用飛機場而建成的農場,機場周邊高出4至6米的坡地也囊括其中,耕地面積3萬多畝。原有服刑人員3000多名調走2000多名至該縣另一勞改企業五星鉛廠,還留下1000多名服刑人員跟新押解進來的2230多名右派併肩做苦工,併肩進行脫胎換骨改造。

在滇東北三大右派集中營裡,馬武寨的客觀條件最好,地勢平坦,氣候溫和,交通便利,距會澤縣城只有5公里。站在農場任何一處展望會澤壩子,真有一種「平疇交遠風,良苗亦懷新」的寬暢喜悅氣概。如果執政者和管理者不是蓄意作惡而稍有一點做人的最低善意來辦場,那麼馬武寨完全可以成為一個適宜於人類居住的良好農耕環境、綠色基地。對那些遭受巨大委屈的知識精英和建國良材即使不准他們施展任何報國之志和建國之才,只讓其在此種植糧食蔬果,想來他們也大可接受。「士老林泉誠所願」,這本來就是中國文人傳統清高的思想境界,他們不會像整人者階層那樣一心沈迷於官癮財癮。但是1958至1962年底的5年時間馬武寨整死右派156人,這是有人當時就細心區分出原有的勞改犯人墳與右派墳之後,如實記下的被整死的反右受害者人數,死亡率9.94%。這些人有的在月白風清之夜死於加夜班超負荷的勞累,有的在稻菽千重浪中死於扣糧餓飯,有的在從未停止過的批鬥中死於摧殘凌辱捆綁吊打。每年年底的「交黑心」學習,就是逼人自殺的高峰期。

彞良大坪農場客觀條件特別是氣候和交通就惡劣多了。這裡乃是地跨大關彞良兩縣的滇東北最大的原始森林朝天馬老林的東隅一角,是一塊高原臺地。險峻峽谷深溝巨壑包圍三方,只留下西北側一條狹路聯通該臺地到龍海鄉上30華里的艱難交通,東北方位另有一條更陡更險更彎曲的下坡路插下25華里外的牛街古鎮,那是位於白水江邊始建於東漢時期的美麗小鎮,但是這個小鎮的任何一絲人間溫馨絲毫輸不到相隔不遠的人間地獄。從白水江邊仰首遙望山巒抬升的大坪農場,真有雲鎖霧封難見真面目的神秘感,只有身置其境才認得那霏霏陰雨籠罩下的集中營5年裡的醜惡與血腥。

這裡的被囚右派慘死的人數5年就達59人,如此短時間整死這麼多人,超過歷史上任何奴隸主的殘暴程度。即使只當作跟牛馬平級的勞動力看,土司頭人也絕不故意濫殺毫無反抗力的農奴,他們懂得要維持簡單再生產的活資源。回溯大坪這塊場地的最初開拓者,是在280多年前清雍正之初,雲貴總督鄂爾泰在改土歸流中為了擴權和貪功,曾在烏蒙(今昭陽區)、米貼(今永善縣)和鎮雄三地瘋狂屠殺了數萬名彞族人民,一位姓陸的彞族頭人為了避難,率家小和不多的娃子從鎮雄移往彞良地界在這裡拓荒定居,這片林木陰翳的緩坡大臺地遂成為陸姓領地,百年墾殖後又作遷移,到1949年時只留下樓房土碉的廢墟空對冷風夕陽,也留下陸家大坪子的古老地名給後來的集中營作名稱,這就是大坪農場的來由。

這塊臺地長寬各3至4公里,分為大坪、二坪兩塊,共10多平方公裡面積。直到50年代,仍有大面積未遭砍伐的原始闊葉林、香樟樹、松杉,證明這位領主沒有對自然生態造成損傷。筆者本人1958年在龍海至大坪那30華里林間小路上背運包谷,除了時時有斑鳩和野雞飛起外,還經常遇到野兔、狐狸、黃鼬和松鼠,印象最深的是一隻金毛碧眼的麂子站在小路前方,眼神好奇而不驚恐,直到距我們不到10米才輕盈優美地跑開,這個鏡頭給我留下極美好的回憶,令我想見當年彞人狩獵的歡快。相比之下右派的命運比土司頭人治下的農奴沈重多了。

1952年在此建勞改農場時就開始大量毀林,平毀陸姓原廢墟來修建無產階級專政的農場場部樓房,在場部俯瞰下用數千棵堅實原木密匝匝地豎直排列成為牢獄的圍牆。1958年我們到達後不久就拆毀原木,因為所圍面積太小。當時這裡500多勞改服刑者被調到大關縣羅漢壩農場歸併勞改,大坪就變成同樣人數的右派集中營,除了利用原監舍外還另有5處略小的囚禁點。1958到1963,這5年時段只佔21年迫害期的4分之1,大坪集中營就留下44堆低矮淒涼的右派墳,連同拋屍在外的15人,共整死59人,佔全場總數的11%。

鎮雄擺柳坪面積為大坪農場的兩倍,南至北8公里,東至西5公里,海拔高而氣候冷,只能種植包谷洋芋。九月間就下雪,一年有大半年奇寒。天無三日晴,這是鎮彞威三縣氣候的共性。雲南省地圖好似一隻胖碩的雄雞起舞,這三個縣就是雞的嘴,只是不尖,象徵雲南人言遲口鈍。擺柳坪農場的120名右派和900多名「下放幹部」一起,1958年2月出發去建場,從昭通先乘貨運汽車經250公里土公路到貴州畢節,再背著行李步行90公里山路經鎮雄縣城到擺柳坪。農場在拓荒過程中建成9個居住點,分生產隊居住。這裡右派的處理叫做監督勞動,每月給16元生活費,交伙食後有幾塊錢買漱洗用品。由於勞動超負荷,特別是鬥爭會上的人格凌辱、隨時發生的野蠻毆打,被打死的、被逼自殺的、餓死的、累死的共7名右派,在120人總數中佔5.83%,是3個集中營死亡率最低的,但被打死的實況又是最殘忍慘烈的,下文將作出陳述。

勞動教養與所謂監督勞動唯一的不同就是後者沒有武裝看押,而前者的馬武寨農場駐守兩排武警,大坪農場駐守1個排,統稱「大軍」,詞語本義是極言人數之多規模之大,若移用來稱呼單個的戰士,就與那個「大」字產生邏輯矛盾。但是文化知識必須服從政治權力,顧不得字義和邏輯。那一聲「報告大軍」是造勢者所需要的優越感,不斷的重複呼喊正是精神凌辱的手段之一。

這樣,我們對滇東北這三處製造死亡的地方作了掠影式鳥瞰。「命繞雲山心似鹿,魂飛湯火命如雞」,一千年前蘇東坡這滴血的詩句彷彿是為右派吶喊。

四、滇東北右派中的官員群體一瞥

本節專列受害者中的一部分官員,並不是說官員比百姓貴重,實在是因為謝富治宗派借反右而下毒手時主要是瞄準這些人的烏紗帽,這是他們最看重的戰利品。

早在反右前的幾年內,昭通籍或與昭通淵源較深的地下黨邊縱幹部中地師級以上領軍人物已被調離,但反右這張大網對他們既不遺漏也不寬容:

領導滇東北游擊武裝在四十年代中建立卓著功績的的邊縱六支隊政委、建政後的中共昭通第一任地委書記李德仁,1951年調任北京鐵道學院書記,1957年名列昭通籍右派榜首。第一任昭通專員李劍秋是1935年入黨的資深革命領導,曾任雲南省工委委員,1952年調任省稅局副局長就已靠邊,1958年劃入右派榜。首任地委組織部長李長猛1958年在昆明劃右,而名聞全省見諸若干史籍的地下黨重要領導人費炳、浦漢英、孫志能,一齊打成右派。

邊縱在滇東北活動的中心會澤縣是1949年4月插上紅旗的全省首座縣城,縣委書記薛振華、縣長陸子英是40年代大學在校時入黨的地下黨員,後以中學教師的掩護身份啟動了民主運動和黨團組織建設,在滇東北被譽為最優秀的中層幹部,這兩個人50年代初期從會澤調臨滄降級降職靠邊,1955年37歲的薛振華被逼自殺於一口深井,陸子英屢遭殘害後1979年剛獲平反就死於傷痛發作,只活到49歲。薛、陸二人論資歷能力和真才實學,謝富治本人及其團夥中沒有一人能與之相比。

未調走而在滇東北留任一些職務的邊縱幹部,已經是級別檔次和影響力較低者,但是對於這些人,謝富治宗派哪裡肯放過?《雲南日報》1958年7月14日所載的謝富治愛將昭通地委書記王子賢文章宣布的所謂「昭通、魯甸、鹽津、威信四個反黨集團」,其具體所指是:

昭通縣委書記陳季伯,縣長張保全,專署文教科長蔣永彬,汽車總站站長郭中正,勞改大隊長陳禮昌,地建司工程師泰國權,以上被誣為反黨集團。地委宣傳部副部長錢在興,專署秘書張家柱,財政局長李洪邦,服務局長胡原,人行行長戴德華,專計委秘書夏延算,昭通師範書記鄭權,地建司書記王蔚然,合辦處副主任陳興中,公安處科長高泉、陳宗堯,檢察分院秘書周和彬等。地縣兩級受害者300多人。

魯甸縣:縣委副書記李春仁,組織部長袁成明,縣團委書記周甫,縣聯社主任楊明媛,縣委委員、桃源區委書記李秉坤,區委書記郭敖、陸榮茂、卯時能等,被誣為魯甸反黨集團。全縣受害者120多人。

鹽津縣:縣委副書記瞿增偉,組織部長何浩正,工業局長趙正榮,財貿部長羅文富,糧食局長徐天榮,以上被誣為鹽津反黨集團。此外還有縣法院周仁平,百貨公司經理楊春瓊,縣團委副書記晏華、秘書彭海鈞以及黃明、劉成端等。全縣受害者140多人。

威信縣:縣長吳之伯,組織部長楊曙,宣傳部長王文,財貿部長崔汝益,被誣為威信反黨集團。全縣受害者150多人。

巧家縣:前縣長郭雲谷,副縣長龍樹林,農工部長周天祺及妻子劉明卿(商業局負責人),宣傳部長丁恩祝及妻子胥尚巽(縣婦聯主任),財政科長吳探奎,農水科長鄭家奎,統計科長謝家貴,工業局長李應書,縣府秘書吳培健,團委書記田映璧,法院副院長楊樹藩,郵電副局長王壽昌,財辦秘書羅雲登,區委書記蘇雲山,縣一中教導主任廖開元等等。全縣受害者150多人。

大關縣:縣委常委組織部長傅開仁,公安局副局長羅韜,縣府人事科長陳國富,其妻縣團委書記平蘭芬,人行副行長李正隆,人行秘書代安平,文教科長楊文華,計委副主任楊崇舜,財委副主任潘志安,糧局副局長李德祥,計統科袁升毅,監委秘書謝顯倫等,全縣受害100多人。

永善縣:縣長張德欽,副縣長韓禮福,檢察長吳啟耀,農工部長李興儒,文教科長安祖英,農水科長汪子平,民政科長吳樹才,糧食局長袁凡其,工商科長萬美祥,供銷社主任鄭雲武,婦聯主任竇敏,工商聯主任孫大彥,全縣受害者180多人。

綏江縣:縣委組織部長龍祥林,宣傳部副部長楊正舉,縣府科長段金富,法院陳曉嵐等。其中最悲慘的是凌發熙,勞教5年多被送回綏江原籍交「群眾管制」,在文革災難年代因為生活無著,難以存活,弄了不到10斤天麻易地銷售,被強加「投機倒把」罪名逮捕,因為是右派就叫做有前科,竟被處死槍斃。綏江全縣的反右受害者120多人。

鎮雄縣:縣長歐陽興科,縣府秘書周永福,縣委秘書張在彬,財政局副局長曹厚光,公安局賀正富,縣支行郭存英等,全縣受害者120多人。

彞良縣:縣文教科長劉傳玉,統計科長唐睿,農水科長段泉,財政科長唐佩昌,聯社主任焦春武,人行副行長陳孝周。最露骨的一個做法是,叫孫安邦來頂替剛劃右撤職的文教科長劉傳玉,不料孫不聽話,不肯對教師隊伍下毒手,孫也就立即被打成右派。全縣受害者250多人。

會澤縣:自縣委書記薛振華和縣長陸子英調離會澤並在臨滄遭受迫害後,會澤原籍幹部深受震動,公開表示義憤,更多的人敢怒而不敢言,因此在反右之前已有不少人被撤被調。到了反右,受害的有:縣長段建中,監察局長王才學,建設局長陸永邦,衛生科長劉艾芳及其丈夫王靜國成為夫妻右派,與巧家情況相同。更多右派和各種帽子的受害者在中小學教師和企業人員中產生,全縣受害者200人以上。

雲南反右中,省委常委組織部長鄭敦、副部長王鏡如被誣指為反黨集團,謝富治本人又在省委擴大會議上直接傳授「要像挖山藥蛋一樣在地下黨邊縱中挖右派」,地方各級就把劃右的對象都列為「鄭王集團安在基層的釘子」來打,以便討好和邀功。滇東北遂以1914名殘害對象而超額完成任務。

以上是從橫向角度展開,鋪陳梗概。以下列舉最典型的個案。

五、朱提江之魂

「鹽津反黨集團」5名成員中的趙正榮,27歲時就成為反右運動的祭品,全家由此陷入厄運。

鹽津反右所講的打出多少右派,是用暴力來落實一個「打」字。地委書記王子賢的愛將賈鴻斌時任鹽津縣委書記,以「你不打,他就不倒」這個絕對真理為行動依據,要求全縣對於右派必須先毒打再批鬥。縣委副書記瞿增偉在第一次批鬥會上就先被踢倒在地把鼻子砸得鮮血淋淋再批鬥,瞿的妻子痛哭著跑昭通請地委下來看,被賈鴻斌派人從半路強行攔回。在血腥中反右,這就是賈鴻斌所需要的氣氛。至於定誰為右派,純屬他個人特權。趙正榮這位會澤青年在五年內任過四個職務:縣政府秘書、土改後的灘頭區委書記、縣人民銀行行長、縣工業局長。都是新建單位的開闢工作,都被他做得很出色,這是全縣公認。

但是賈鴻斌書記指示要批鬥趙正榮一段「右派言論」,趙正榮這段原話說:「我們黨自身應該做到一元化,不搞親親疏疏,不拉山頭宗派,不分軍隊黨,地方黨,地上黨,地下黨,南方黨,北方黨,而要真心團結,我們只有一個完整統一的中國共產黨。」——如此光明磊落擲地有聲的語言只可能出自磊落襟懷,隨你怎麼曲解,這段話在一萬年後也無懈可擊。但正因為這段陽光語言刺到人家宗派的陰暗處,心中有鬼的賈鴻斌硬要說這是含沙射影的惡毒攻擊,說這是鹽津右派中最大的毒草,據此給趙正榮強加極右份子和反黨集團成員兩頂帽子,毆打之後再批鬥。

趙正榮是1948年春季作為18歲的會澤師範在校生參加革命加入民青,19歲入黨的純潔青年,建國前在白色恐怖的複雜環境中就不畏艱險前往火紅鄉開闢局面建立基層革命政權並主持工作,建國之初就從土改實踐中脫穎而出擔任了鹽津縣面積最大,距縣城最遠的灘頭區的區委書記,他難道連堅持這點真理的骨氣都沒有?他義正辭嚴駁倒誣蔑,說明自己並未講錯,請求把原話提交全社會去鑒別,或者請中央鑑定。但是趙正榮的書生氣遇到的是土匪氣,越正確越倒霉,在野蠻權力的暗箱裡別說你趙正榮,換成開國元勛彭德懷難道不是同樣結局?

而在這種顛倒善惡的批鬥之外,賈鴻斌書記還隱含著說不出口的一股強烈報復慾望。中國許多事情都是這樣,在公開的、說得出口的原因之外,往往還有著更深層更重要但是說不出口的內在原因。1951年底,昭通地委宣布賈鴻斌以縣長職務、趙正榮以縣府秘書職務一起下鹽津縣,趙正榮還被指定為縣府和公安局兩個機關的支部書記,並且要教文盲縣長賈鴻斌學文化。當了縣長半年後的1952年,賈鴻斌就叫人把繳獲土匪江灜洲財產中的一批優質狐皮拿來做成兩件皮袍,而且把優質麵料和做工叫縣政府財務報賬。一件由賈縣長享用,另一件要給縣委書記呂茂林,呂書記當時不在鹽津,也不知道此事。趙正榮深感震驚,認為這是原則性錯誤,會使鹽津群眾認為新政權與惡勢力沒有區別,會毀掉人民政府形象。趙正榮當面向賈鴻斌講清利害,嚴肅制止了此一做法,將皮袍歸還國有。賈鴻斌在激烈爭執後達不到私慾,懷恨在心以圖來日報復,6年後終於遇上反右這個整人機會。這件事成了必欲置趙於絕境的內在原因。讀者也可以由此看出謝富治這些爪牙究竟有幾斤幾兩。

趙正榮被劃右之後,慘禍接踵而至。趙正榮22歲的新婚妻子蔣武聰剛生育14天正在普洱渡鄉下的娘家坐月子,突然接到所在單位百貨公司的電話通知要她立即趕到縣城參加大躍進出夜工。電話上說「知道你是在產假之中,但這是縣委的指示,點名叫你立即趕來,這是政治任務,不得以任何理由拒絕,如果反對三面紅旗,就跟趙正榮一起處理。」在如此威壓之下,蔣武聰只好忍痛背著剛生下14天的嬰兒,兩手還各提一隻暖水瓶上路。50年前的鹽津全縣沒有一寸公路,無人見過汽車,從普洱渡到縣城要沿著朱提江岸走90華里的險峻山路,她在疲累之中幾次跌倒在陡坡上,差一點滑落江中,用盡全身力氣掙扎前行,終於在傍晚趕到縣城。

此時她忽然感到一陣陣逐漸加劇的疼痛,鮮血順著腿部流到腳背,原來是長途跋涉的掙扎和負重,生育不久的會陰尚未癒合而又被掙破,流血不止,背上的女嬰在飢餓中不斷啼哭。蔣武聰艱難走到縣醫院挂急診,而大躍進背景下的醫院則在一片慌亂之中極不負責任地給蔣武聰注射全身深度麻醉,未到次日天明她就慘死在毫無救助的冷漠之中。被監控行動的丈夫趙正榮幫助不了妻子,14天的小小嬰兒撕心裂肺地啼哭著,幸得一位好心的農村產婦義務餵奶,才保住這條小生命存活於慘淡的人生。此事在鹽津縣的城鄉傳開,縣醫院聲名掃地,有一個多月沒有人敢來求診,這已成為一個恥辱記錄。

被毆打批鬥的趙正榮因亡妻之痛陷於昏厥,還得忍受不絕於耳的口號聲侮辱聲。他抱著嬰兒找奶媽,但誰也不敢公開承擔這點哺乳責任,只是本單位內外有些女同志經常在夜晚擠了奶水裝進瓶子送來,或者買來奶粉饋贈,一切同情心都得冒風險。對於蔣武聰的慘死,不要說作為丈夫,就是一切知情者也必然發出兩點質問,一是硬逼著產後14天的婦女在傷情未癒時掙扎90里山路來出夜工,這個殘忍決定是誰作出、誰執行、誰通知的?該負什麼責任?二是導致她死亡的全身深度麻醉這個重大責任事故該怎麼追究和處理?怎麼善後?這兩個基本問題是本案的關鍵點,是鹽津官方躲避不開的法律責任和道義責任,但在中國這是受害公民無權提出的問題,。製造慘案的惡棍有權幸災樂禍,有權迅速把趙正榮武裝押送200里外的大坪集中營,有權用21年的殘害來摀住所有義憤質問之聲。就在要押走的前夜,趙正榮到亡妻墳前訣別,就有看押者的好幾道電筒光從遠處射來監視。趙回宿舍,剛進院門就遭受6名惡棍的毒打,許多住戶聞聲驚起憤慨質問,打人者才狼狽逃離。

蔣武聰23歲的花樣年華就如朱提江峽谷盛產的蘭花淒慘凋謝在江邊。惡勢力掐死這株幽蘭,撕碎這個家庭,用野蠻暴力來羞辱這塊土地上深厚悠遠的文明,宣告了歷史的大倒退。這條江曾經有過輝煌歷史。它在現代地圖上被標名橫江,俗稱關河,但兩千多年開發史的豐富內涵始終印證著它古色古香的朱提江原名。秦、漢時代的昭通就叫朱提郡,這裡盛產的朱提銀以其最優的質地而成為兩漢四百年富裕昌盛的象徵。朱提江300公里半徑的扇形徑流區聚集了朱提郡昭、魯、鎮、永、彞、大、鹽7個縣的溪流,到宜賓安邊鎮注入長江。為了拓展遠程商貿,秦開五尺道與朱提江的航路並行,這就是著名的南方絲綢之路。瀕臨江水的豆沙關懸崖之上至今留存著僰人懸棺葬,以及唐德宗頒詔封賞南詔國主時,持節使臣袁滋親題的摩崖石刻,這是國家級文物,是千餘年前人文蔚起的明證,證明著唐朝廷是一個明大義而重人情的執政實體,那時候生產力再落後,也絕不至於強令一名產婦出夜工做苦役。

蔣武聰背著嬰兒行程60里的這段江岸正值朱提江碧浪湍飛的主水道,漢代重要歷史文物孟孝琚碑上用「涼風慘淋,寒水北流」八個字來抒寫朱提文士孟孝琚不幸早死之後,他親人眼裡的這段江景。現在若是拂去文物上的歲月苔痕,那麼「涼風慘淋,寒水北流」。就恰好貼切表達出滇東北受害右派的共同命運。兩千年滄桑,竟恍若昨日一般默契。充滿人文精神的朱提江蕭瑟江風裡,永遠迴盪著我們被摧折的小妹妹蔣武聰的義憤和泣訴之聲,她水晶般純淨的一生回歸江水,她是朱提江的淒美神韻和永存的靈魂。

她留下的女嬰奇蹟般活下來,名叫趙曉情,今年恰好50歲,是一個企業的普通員工。為紀念母親,她又隨母姓而取名蔣俊。從嬰兒時代她就失去母愛和父愛,是外祖母和遠在400公里外的會澤老家的祖母像傳遞接力棒一樣在糠菜生涯中堅強承擔了撫養責任。從學齡第一天她就知道自己是政治賤民。她的舅舅因株連而從縣糧局失去了公職,回普洱渡當農民又被由集鎮驅逐到鄉間。她在會澤的叔叔被株連而從福州軍區雷達兵被通知退伍回家待業,趙曉情本人以優異成績完成了初中畢業考和升學考,就因為是右派子女,在當時「推薦升學」的教育體制下被株連而失去讀高中的權利,隨即又被強令將戶口從縣城轉到迤車區頭道河,在修河的勞動中被垮塌的岩石砸傷。

右派集中營裡的爸爸每一筆辛酸慘痛都在孩子生命的年輪裡烙下一圈圈錐心泣血的傷痕,滋養我們民族數千年的天倫親情被反右運動一刀剪斷。由於長期隔絕音問和官方不間斷的矇蔽欺騙與謊言灌輸,年幼無知的後代誤以為受害的長輩大概真的是壞人,幼小心田裡既充滿自卑又產生埋怨,如此惡毒殘忍的心靈傷害填滿兩代人心,這是反道義的極致。但是歷史事實終歸證明了誰是誰非:1979年趙正榮從囚禁中改正復職後,任職中共鹽津縣紀委書記,其廉潔奉公忠誠履職為全縣所公認。而趙曉情以勤奮刻苦而取得了統計師的職稱。

趙正榮一家的痛史是中國反右運動歷史的濃縮,從定罪時的顛倒是非到善良家庭的破碎,從白髮老母倚閭盼兒歸的昏花淚眼到親屬的21年受株連,哪一步沒有從最深刻的意義上揭示反右運動與人民為敵的犯罪性質?

六、鱷魚皮有多少層?

這裡繼續揭破又一層皮:製造鹽津反右災難和大躍進災難,使鹽津成為昭通專區11縣中1959和1960年虛報糧食產量最嚴重,餓死農民也高居榜首的罪魁、縣委書記賈鴻斌其人,原是山西省一名不務正業的社會痞子,在風起浪湧的抗戰後期被時代大潮捲進八路軍的隊列當了個偵察兵,他自己在發跡後毫不掩飾當年把進出於煙館妓院視為家常便飯的行徑,津津樂道喜形於色。國共內戰中,作為該師一個偵察連指導員,他逕直向領導申請一名老婆,師政委薛韜也在高興之餘頷首同意,把俘獲的一名敵軍官的小妾作為戰利品賞給賈鴻斌。入滇接管昭通專區後,1951年就從一個連級幹部破格提拔到鹽津任縣長,兩年後邊縱出身的縣委書記呂茂林調省委黨校學習靠邊,文盲賈縣長變成賈書記,以佔領者身份全盤掌控鹽津,這才出現了上述令人髮指的反右災難和大躍進災難。其直接上級先是薛韜後是王子賢,這兩任地委書記全是謝富治的愛將,當然可以放任爪牙在鹽津胡為。1958年夏,宗派勢力借反右補課一手把邊縱幹部瞿增偉(縣委副書記)、何浩正(縣委常委、組織部長)以及趙正榮、羅文富、徐天榮這批科局級幹部拿下以後,這位流氓成性的賈書記就迫不及待地把組織部長何浩正的年輕妻子佔而為妾,強迫其長期姘居。書記此舉達到兩個直接目的:一、公開羞辱被迫害的同僚何浩正,向全縣幹部出示一個信息:不聽話者只能落得你們組織部長的下場;二、讓鹽津人民見識:有了省委地委兩級書記的恩寵,我就是本縣土皇帝,全縣良民就別在我這裡講什麼道德、法律那一套吧。

鹽津群眾甚至議論說,老婆漂亮也是劃為右派的標準之一,何浩正終於踏上林沖命運的路。還有人說,滅了江灜洲,來了賈鴻斌,一個比一個更骯髒。江灜洲是鹽津普洱渡一霸,民國時代為全縣首惡。群眾畢竟只講到切身感受為止,他們無法預測賈書記的霸道業績具有延伸效應,六十年代來了一個同樣殘忍兇惡的鮑錦彬書記,讓鹽津人民見識了什麼叫做斯大林加秦始皇。這個體制存在一天,鱷魚皮就一層層換不完。今日中國權貴層中。最無恥的人之所以不時地念叨反右的所謂正確性與必要性,正是因為他們內心比誰都清楚自己接到手中的是一根血腥味最濃、流氓氣最足的權杖,用這根權杖來謀私和反道義,效果最理想。

七、草菅人命歲月中的三個孩子

1958年春夏被押送大坪集中營的右派夫妻有好幾對,其中一家五口的到來引起全場難友最大嘆惋和最深同情,這就是年近40的藍廷昆、劉惠卿夫婦和他們的3個孩子。藍廷昆是1949年12月9日盧漢將軍指揮下的雲南起義部隊的營長,和平解放時的那個密月期誇他們是光榮起義,藍被分配在魯甸縣工作,擔任一個企業第一線的最具體業務聊以餬口。到了反右和政法大躍進開始,光榮起義者的名稱就變成了歷史反革命。妻子劉惠卿,昭通第二中學英語教師,只因為她的長兄劉華昭曾任國民黨昭通縣黨部最末一任書記長,是個改朝換代的過渡型人物而並無任何實權,1951年被收監判刑,其妹妹劉惠卿當然就叫做壞分子。夫妻二人一起作為敵我矛盾處理,就憑那股文質彬彬的氣質風度被推進「因右處理」的絞肉機也毫不奇怪,眾難友何嘗不是如此?

到大坪時的劉惠卿老師身背全家五口的一捆行李,牽著6歲男孩藍江的小手走路而來,當天行程就是上文說的從龍海到大坪那30華里崎嶇山路,6歲娃娃已經累得挪不動腳了,劉老師與其說是牽,不如說是拚命提著他的小手而來。藍江的4歲妹妹藍紅和2歲小妹藍蘭,則分別坐入兩隻籮筐由爸爸藍廷昆挑著充軍。籮筐底部疊起幾件衣物給娃娃墊坐,這個細節讓圍觀難友瞧見了天下父母心,也由此顯出一個實情:2歲、4歲和6歲的幼兒實在是沒有親人來撫養照管了。到達大坪已是黃昏時分,細雨迷濛。李明山場長瞧見這麼小的三個孩子也為之動容,他立即低聲吩咐叫藍廷昆自己去收拾出那間堆放雜物的6平方米的竹編泥糊茅草房做住處,在一張用樹枝拼搭的床上棲息一家五口。開頭的兩年是逐日深切感到飢餓的逼近,因為勞動強度大,伙食不但飯少,而且嚴重缺乏油肉,孩子本應有的活蹦亂跳全然不見了。

場長李明山本來也是入滇接管的軍轉干,山西人,反右之前是專署交通科長,性格內向而心地善良,自然不夠格做集中營的頭子,所以1959年底調走,從公安處換來一名惡棍金玉做場長。此人深諳反右宗旨,深知精神和肉體雙管齊下摧殘之道。他到任就再降伙食標準,再加勞役強度,再燒批鬥毆打烈火。他要用施壓來壓出點事兒再進行鎮壓,以顯示能力並向上邀功。這是當爪牙的例行模式。金玉的到來,同出一門的周吉順和馬賢榮兩位管教就自覺與場長保持高度一致,集中營的右派墳堆也就迅速增加。

金玉場長到任3天就責罵劉惠卿是帶著娃娃來「吃閑飯」。因為有了這句話,金玉的兒子比藍江小1歲,也就可以對藍江任意欺負和毆打。金場長本人就命令8歲的小藍江放牧一匹馬,6歲的女孩藍紅隨母親餵豬。有一天菜地組的女勞教員正在地裡勞動,突然看見對面張家灣坡上的小藍江被驚起的馬拖著狂奔。孩子已經倒地,卻緊緊拽住韁繩不敢放,全身擦地,任坑凹土石磨破衣褲皮肉,那一刻真把目擊者嚇壞了。難友們大聲呼喊叫藍江丟開韁繩,藍江卻拚命呼喊回應:「我不敢放掉!馬跑掉了我爸媽要挨綁起來去鬥爭!」這個8歲孩子是寧肯拖傷拖死自己,也不願帶害父母。

難友中的朱勵阿姨丟下鋤頭飛快向著對面坡上跑去,決心冒險救助,此時那匹奔馬大約已意識到被拖著的只是個孩子,它終於停了下來。朱勵跑近時看到的小藍江滿臉是泥滿身是土,褲腰到腳邊已完全挂爛成了洞洞條條,破布鞋只有一隻在腳上,一雙小腳磨得鮮血淋淋,緊捏馬韁繩的那只小手從指縫裡不斷滲出鮮血。但是小藍江沒有哭,餘悸未消的臉上還帶著幾分慶幸,用激動的顫音說「這匹馬還是沒跑掉呀!」——在這副慘不忍睹的景象中,難友們看到面前站立的是個多麼堅強的孩子!朱勵阿姨拉著小藍江帶血的手,連人帶馬送到他母親身邊時,劉惠卿先是呆若木雞,隨即哇的一聲痛哭失聲撲上去抱住藍江:「媽媽對不起你!」朱勵也隨之哭起來,大家都分辨不清是心疼還是義憤不平。

在隨父隨母當了政治賤民的悲慘歲月裡,剛到學齡之年的藍江和兩個更小的妹妹那稚嫩心靈裡充塞的不是陽光,而是捆綁吊打鬥爭批判和飢餓勞累出夜工掙命,這一代娃娃還要向血腥場面和恐怖鏡頭的理論綱領階級鬥爭喊萬歲。恐怖環境給孩子的精神驚悸造成的心理變形是終身性的,三個娃娃都會經常在夜夢中驚叫而緊抱大人。藍江本人從被驚馬拖傷後就造成恐高症、恐水症,60年代中期他隨母親返昭通原籍,生活無著,到會澤以禮河水電局做體力勞動重活,不幸在夏秋季節落入洪水,以17歲的未成年之身慘死。

到達大坪後的第一個寒冬,藍家遭受了又一場令人髮指的災難,事情發生在兩歲半女孩藍蘭身上。因為她太小,被勉強接納於為農場幹部娃娃而辦的小托兒所,管托兒所的方老婆子是勞教員方育林的老妻。老方是北方人,昭通郵電局留用的舊職員,不知是何歷史原因被送來勞教,因為他年逾60,被安排在農場小賣部售貨,其妻就在托兒所看護娃娃。勢利小人,當然不會出於愛心而一視同仁。兩歲半的藍蘭怎麼懂得照顧自己,在大坪集中營那高寒酷冷而又天陰雨濕之中,藍蘭冷得啼哭不止,小腳凍成紫色胡蘿蔔,站不住了,只會蹲在地上用小手摸著腳背哭。不知方老婆子是有意還是無知,她打來一盆燙水將藍蘭的一雙小腳猛然放進去,只聽得藍蘭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就頓時昏厥歪倒,待方老婆子把她的小腳從盆中拉出來,十個腳趾已經全部掉落在盆裡,她腳背的前沿只剩下十個血紅色的小洞。十指連心的劇痛和全家命運的委屈疊加在一起,孩子面前擺著的是最可怕的人生前景。一切天良未泯的人都會發出義憤之問:是誰給了害人者這樣的犯罪權?

更大的災難接踵而來,這就是三個幼兒的父親藍廷昆之死。在三年人禍的恐怖歲月,苛重勞役、缺糧和極度營養缺乏雪上加霜,大坪農場勞教員的死亡人數與日俱增,他們與全國三年內三千七百五十五萬被餓死同胞一道成為餓殍,而當年的中國醫生不敢說出餓死二字,只能奉命編造其他病名。醫院必須服從政治。有位醫師在水腫病人診斷處方上開出的藥名是糧食二字,第二天下午就宣布為右派送勞教。餓死的多數人所呈現的症狀先是水腫,腫而又消,消而復腫,在多番周折中痛苦地耗完自身全部體能,耗盡一切抵抗力免疫力,生命也就油盡燈滅。

許多單身漢尚且如此,藍廷昆夫婦必須先顧娃娃,在鬼門關前他們憑著本能,選擇了犧牲自己保住孩子,先讓孩子吃飽,剩多少舔光為止。藍廷昆作為男性和全勞力,體能消耗量大,當然就先死了。這位在盧漢將軍帶領下一心投奔光明之路的營長,淒慘地餓死在最不光明的右派集中營。可憐的小女兒失去腳趾而不知怎麼失去,失去爸爸也不知怎麼失去,她哭著用小手拚命抓扯搖動逐漸僵冷的屍體呼喊爸爸醒來。面對這慘絕人寰的訣別一幕,做妻子的劉惠卿先是決心自殺在這個寒冷的地獄,是孩子的哭聲喚醒了她做母親的責任,她咬破嘴唇硬挺起志氣要把孩子撫養大。藍廷昆之死增添了大坪集中營裡又一座右派墳。這一切都在悄無聲息中發生。直到1963年農場撤銷,劉惠卿要帶孩子們走時,三個娃娃還跪在藍廷昆墳前哭著不走,懇求媽媽挖起爸爸的屍骨一起走。

害人蟲們,上起反右災難的肇始人,下至直接下毒手致人死命的爪牙惡棍,在這些淒慘後果的面前你們有沒有半點愧疚?

「往亊微痕」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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