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新的世界
三,為革命而學的校園生活
國民黨打倒了,蔣介石攆跑了,舊政權留下人員關的關,殺的殺、管的管,縱不關、不殺、不管的,也不能用。共產黨講階級鬥爭、階級路線,要坐好江山,管理好城市,需要自已的幹部。幹部從哪裡來?,就地取材,就地培養新人。
所以從1950年二、三月起,原川西、川南、川北、川東四大行署,和各地(市)黨政部門,相繼開辦了許多短期的革命學校、革命干訓班,不斷為革命培養幹部,輸送幹部。
川南五通橋市鹽商的女兒丁祐君,就是高中畢業後不去上大學,決然參加西干校(西南幹部學校)學習,在開赴西昌的徵糧途中,被土匪劫持。她誓死如歸,拒不投降,就義前還高喊:「共產黨萬歲!打倒國民黨反動派!」
我也想做丁祐君,把生命獻給共產主義的壯麗事業,可閻王爺不給我這個機會。要真當了烈士,雖不再吃人間煙火,但至少不會當「右派」,活活被關押二十三年,累及父母兒女,這筆賬只有去找毛澤東清算吧!。
由於我文化水平低,缺乏革命理論,1950年9月,組織上決定送我到新開辦的中共成都市委青年幹部訓練班學習。學員全是十八九歲的年青人,經過短期培訓後,即分派到全市各部委、局處和區級政府機關擔任職務。這種臨時性的「培訓斑」,近似「速成幹部孵化器」。
中共成都市青年幹部培訓班校址設在西城吉祥街五號,一座從前舊官僚的大公館內。這座大公館原有主人是誰?不得而知。有說是潘文華,有說是田頌堯,反正很大,很氣派,佔地至少有兩千多平米。它由兩種不同風格的建築組成,左邊是歐式建築,右邊是中式布局。西式建築這邊有一幢小洋樓,白色的羅馬柱,落地的玻璃窗,陽光屋,樓頂花園,四周是茂密的樹林,一派法國風光。中式這邊是古樸典雅的黑漆雙扇鐵皮包裹的大門,大門上釘著發亮的銅釘,門前有對大石獅,還有上馬磴、下馬石和栓馬的石環,大門後是彫花楠木屏風,穿過屏風兩側是廂房,正中是空曠的花園,然後是客廳、正房、後院、大花園。現在全是學員的住地,聽課學習和討論的地方。學員全是應屆畢業的高中生,十七八歲的男女娃娃。他(她)們為了追求革命真理,建設新中國,獻身偉大的共產主義解放事業,紛紛放棄就讀大學和出國的機會,來到這裡接受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的「洗禮」。一個個生龍活虎,熱情激揚,單純潔白,心地無私,對未來充滿憧憬。這個培訓班有兩百多人,沒有黨員,團員也超不過二十人。我和其它七八個人屬於調干生(即已有工作單位,又稱帶薪培訓),分編為四個中隊十六個小隊(即學習小組)每個小隊有十二三人,設小隊長和學習組長各一人。小隊長管思想、管生活,組長管學習、管組織。我是小隊長,管著十多個人,有說不出的榮譽感。
青年幹部培訓班直接由中共成都市委辦公室(那時還不叫廳)直接領導,具體管理我們的幹部是市委組織部派來的林主任,年約三十多歲,瘦長瘦高的個子,尖尖削削的臉,不喜歡多說話,毎天總是不停地走、不停地看,不停地聽、不停地記,不足半月能叫出毎個人的名字。據他介紹,遠在學生時代就參加了地下黨,當過一所大學的學生頭頭。從他身穿的細呢制服和伙食標準判斷,應是廳局級幹部。另外是三個年輕幹事,清一色的黨字號。學員互稱同學,睡地鋪,吃鑼鍋鈑,菜是一鍋煮的粉絲、木耳、豬肉、蘿蔔,時稱「解放菜」。十人一盆,蹲成圓圈,吃完了再加。
我們每天早晨七點起床,用冷水洗臉、刷牙之後,拿上特製的小木凳,三人一排的長隊伍,個個精神飽滿英姿煥發,挺著胸,昂著頭大聲唱著:「走,跟著毛澤東走!我們要的是民族的獨立,不能給美國當洋奴。走,跟著毛澤東走,我們要的是民主和自由,不能把生命當糞土。走,跟著毛澤東走!五萬萬個人,十萬萬隻手。走,走,走,跟著毛澤東走!」歌聲激越,情緒沸騰,唱得血管裡的血似乎要往外冒了,心裏充滿著榮譽感和勝利感。除此還唱《我們是民主青年》、《蔣介石的家譜翻開來》我們穿街過市,最後來到中共成都市委所在地多子巷,擠在一間鋪著紅地毯的很漂亮的大辦公室,聽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時事講座艾思奇的《中國社會發展史》。大家一邊聽,一邊記筆記,我記不下,就坐在兩人之中接受同學們的幫助。學習的固定教材是三本書,陳伯達寫的《蔣宋孔陳四大家族》、《人民公敵蔣介石》和胡喬木寫的《中國共產黨三十年》。
在培訓斑裡不分等級,不分出身,也不論高低貴賤,大家都是革命同志,關係平等,,親如兄妹,相融似水,沒有爾虞我詐的爭鬥。學習上人人上進,個個努力,爭相發言,惟恐落後,不存在嫉妒,更無一絲間隙,都是你幫助我,我幫助你,團結得像一個人。我喜歡出力氣,比如打掃衛生,早晨從井裡汲水洗漱,我搶著干,幾乎全部包干,為此多次受到林主任的表揚:「工人出身的黃澤榮同志,熱愛勞動,樂於助人,大家應向他學習!」
由於學員多是學生,干訓班自始至終沉浸著校園風氣活潑、愉快、輕鬆、樂觀,每個人都要有綽號。綽號根據各人愛好、性格、長相來定。我所在小隊副姓羅,是個瘦長精明的高個子,說話老是眨著兩個大眼睛,一有空閑便用兩個硬幣夾鬍子,大家便叫他「羅鉄夾」;學習組長是華美女子中學的費麗麗,歌唱得特別好,有副天生的「金嗓子」,大家便叫她「百靈烏」;建國中學的孟和長得五大三粗,像個運動健將,大家取其諧音叫他「夢覺」;、另一個是益州女子中學姓崔女生,個子修長腰細如柳,是個天生麗質的美人胎,自稱「玉觀音」;那個川大肄業姓陳的有點耳背,大家便叫他「陳聾子」;還有省職高一個身材蠻好只是臉上有幾顆白麻子的胡姓女生,大家戲稱為「滿天星」;還有個來自成誠中學的矮個子、瘦身材的呌姜海天,大家為呌得順口改為「姜海鮮」。我取不出綽號請大家幫忙,「百靈鳥」眨眨眼說:「你不是姓黃嗎?又是工人階級出身,就叫黃牛吧!」自此干訓班的人無論幹事還是同學都叫我「黃牛」。每天學習的上下午時間有半個小時的工間操,在這個時候大家就唱歌跳舞、做遊戲,諸如擊鼓傳花、丟手帕、瞎子捉跛子等。
學習主要是聽廣播、聽報告、看書,除此就是討論,大家坐在矮板凳上談自已的心得體會,談得十分認真,就像西藏小喇嘛在辯論佛經。
另外,每週還聽一次大報告。作報告的是市委幾名主要領導幹部,有組織部長馬識途,宣傳部長葉石,秘書長曹振之。馬識途胖胖的,看去像個大資本家,是地下黨的老黨員,解放前在鑼鍋巷開傢俱店,對人態度和靄,沒有官架子;秘書長曹振之矮矮個子,腳短手短,成天戴副黑眼鏡,不苟言笑,一臉嚴肅,誰都怕他;宣傳部長葉石,一米八的身材,風度翩翩,講究修飾,滿口京腔,講話很有水平。大家崇拜他,特別是女同學。他一來作報告。同學們就要歡迎他唱歌,如不唱,就鼓掌或喊起啦啦隊,他拗不過只好唱。
他們三位都是一流的宣傳家,所作報告深入淺出,有理有據,使你不得不信服共產黨必勝的道理,國民黨必敗的原因,人類未來一定是偉大的共產主義社會的信念。不過三人後結局都不好,不斷遭到肅整,葉石還被打成右派。
學習的中心主題是,認清社會發展的必然規律—社會發展的必然規律是:從猿變人的氏族社會進入到原始共產主義社會,再奴隸社會、封建社會、資本主義社會、社會主義社會、共產主義社會。就是說,共產黨和毛主席領導的革命,是順應歷史發展,必然取得勝利;國民黨蔣介石代表反動的封建階級和官僚資產階級,必然失敗垮臺。
在堅定革命必勝信心的前提下,再分為四個階段重點學習。第一階段,端正學習態度,提高認識,瞭解社會發展規律;第二階段,理論聯繫實際,揭發批判半封建、半殖民地社會的罪惡;第三階段,告別舊世界,擁抱新中國,把人生有過的不好思想和行為,自覺地向黨和組織交待;第四階段,鞏固學習成績,自我撿查總結收穫。
第一階段學習輕鬆,沒有壓力,泛泛談些認識上的問題,上下午工間操,快快活活跳舞、唱歌、做遊戲,不知人世間什麼叫憂,什麼呌愁,嘻嘻哈哈象群小麻雀。每天晚飯後,總是三三倆倆、沿著吉祥街穿過馬道街,越過垮坍的城牆,漫無目的地在郊野走來走去,談天說地,互道人生理想。我們團坐在錦江河邊的草坪上,望著千里田疇,萬頃綠波,鷹翔長空,燕舞蘭天,大有「自信人生二百年,會當擊水三千里」的凌雲壯志。
羅夾子不停地拾起小石塊,打水飄,只見一石投去,水面散出層層水圈,由小及大,最後大得不再看見。他情不自禁說:「我們生活在一個十分幸福的時代,自由民主,美麗燦爛。我一定要十倍努力,百倍奮鬥去擁抱這個時代!建設這個時代!」
玉觀音則詩興大發,字字珠璣地說:「一個人是一滴水珠,一條生命是團火球。千萬滴水珠匯聚在一起,便是波濤滾滾的長江;千萬團火球燃在一起,便會燒灼黑暗的世界!我永遠是革命的一個小卒,忠於共產主義事業的小兵,目標不變,信念不移,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無所懼。」
滿天星自幼是個才女,用她的話說美麗不在外表而在內在,只要一開口就是一首詩,她說:「青春之所以絢麗,是因為有了黨;生命之所以熾熱,是因為有毛主席在教導!我們今天之所以走在一起,是因為有一條共同的理想的大道--偉大的共產主義!」
夢覺自來聲粗音大,語調高昂,他說:「從我進入干訓班那天起,就一個勁地想,如何把一切獻給黨!我真想去朝鮮打美帝國主義,更想學習邱少雲在烈火中永生。」
我聽著想著,整個內心在在燃燒。當夢覺一住口,我立即衝上說:「舊社會我是奴隸,新社會我是主人,今天能和大家坐在一起,全是黨和毛主席的恩情!我只能用努力學習作為回報,今後聽廣播、聽報告自已能記下筆記。」
陳聾子是川大法律系的肄業生,也是我們中最年長的人,說話總是斯斯文文。他說:「我讀過國民黨的‘六法全書’,在民主的詞彙裡看不見民主,在自由的字眼中找不到自由。解放後的今天,全中囯何處不是民主?哪兒不是自由?我們不愛這個囯家誰愛?我們不擁護這個黨誰擁護?」
姜海鮮平時在學習會上發言極少,此時像受到大家的感染和衝擊,忍不住說道:「人有良心天有眼,革命到底不回頭,殺身取義我甘願,誓將熱血寫春秋。」
百靈鳥高興地拍手叫道:「有眼不識泰山,我們小隊裡還隱藏著一個詩人,姜海鮮真正鮮,不用海椒不放鹽。」
大家被逗得哈哈大笑,氣得姜海鮮低低笑罵道:「百靈鳥說缺德話說多了,你會找個啞巴做老公。」
百靈鳥嘟著嘴,不依不饒道:「你壞你壞,看我……」
我笑著阻止,換個話題,提議百靈鳥指揮大家唱支歌。我的提議得到大家贊同:
「好!」百靈鳥站起身,揮手打著拍子:「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囯,唱!」
大家隨著她的手勢,放聲唱了起來:「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囯,共產黨,辛勞為民族,共產黨一心救中國!他指給人民的解放道路,他領導人民走向光明,他堅持抗戰八年多,他改善人民生活,他建設了敵後根據地,他實現民主好處多,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囯……」
歌聲在綠草地上翻滾,歌聲在樹梢上蕩漾,歌聲伴著錦江潺潺流水,飄灑得很遠很遠。
但歷史「回贈」給我們的卻是一場巨大的災難,誰能想到這些放棄學業追隨革命的小青年,在六年後的1957年「反右鬥爭」運動中,竟有三分之一的是「右派份子」,判刑的判刑,勞教的勞教,監督勞動,或發回原藉,窮困一生,竟然成了「無產階級專政對象」,歷史啊你該怎麼評說?
用「偉人」的話說:「階級鬥爭不以人們的意志為轉移。」學習第二階段,是「掲發批判半封建、半殖民地社會的罪惡」。這個階段一開始,林主任一再強調:要思想見面,刺刀見紅,理論聯繫實際,不能只講空話。
市委辦公室親自組織了幾次「吐苦水」的控訴會。控訴會的苦主,全是受壓迫、受剝削最深的貧下中農,多是些婦女。
記得西城鄉一個三十多歲的婦女說:她家三代貧農,爺爺交不起地主地租,大年三十天被迫上吊自殺,父親被國民黨反動派拉去修飛機場,炸掉雙腿,後死於乞討之中。她十二歲給人當童養媳受盡苦難,生娃兒沒有吃的、喝的、用的,全咽的穀殼糠餅。另外一個婦女就更苦了。她說,她冬天從來沒穿過棉衣,不知肉是什麼味道,長年住在豬圈裡與豬狗同食同住,地主還要打她。說著,亮開胳膊,指著上面那黑糊糊的疤痕,這就是地主用火烙鉄烙的。
除此之外,干訓班還找來了被大地主劉文彩關過水牢的冷月英。她說,她家三代都是劉家佃農,劉是一方惡霸,養著不少打手和狗腿子,誰個佃戶沒有交夠租子,就捉來關在水牢裡。水牢不見陽光,黑咕咚咚,水冷得軋骨透心,裡面還放得有毒蛇。她在裡面關了三年,自今腰酸背疼,看見水就打顫。
這些苦主一說一哭,一訴一淚,在場聽的男女學員莫不義憤填膺,高呼:
「打倒國民黨反動派!」
「打倒萬惡的封建主義!」
「打倒地主階級!為死去的農民弟兄報仇!」
五十年後的今天才知道,冷月英何曾坐過水牢,所謂「水牢」是劉文彩放大煙的倉庫。因大煙怕高溫,那時沒有空調,冰箱,所以搞了這樣一個「水倉庫」。而且劉還是一個樂善好施,助教興學的有德士紳,他辦的文采中學至今還是全省重點中學,先後培養出不少國家棟樑之材。此校不僅由劉文彩獨自出資創辦,且成立之日,劉公開宣布:貧寒學生均可免費就讀,(不管你是城鎮還是農村戶口)而劉氏家族中的人不許借學校謀取任何私利。現在當地人視出了個劉文彩為榮耀。「文采」二字已被搶先爭注為商標,店號名稱的專利。----歷史嘲弄了那些千方百計想把劉文彩妖魔化的人。
共產黨用作秀「洗腦」的辦法,改變青年人固有的思想模式,把我們一個一個製造成為「階級鬥爭的工具」,就像兵工廠用最好的鋼鉄製造槍炮一樣,然後去為新生政權拚殺,消滅前進道路上的敵人。
所謂「聯繫實際,刺刀見紅」,就是要和養育過自已的父母劃清界線,掲發他們剝削工農、壓迫人民的罪惡行為,向富有家庭開戰。
我是勞動人民家庭出身,三代貧窮袓輩受苦,對舊社會沒有什麼留戀。可那些學生哥、學生妹,就不行了。他們出生有錢人家,自幼過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生活,父母不是地主,便是資本家,不是官僚,便是豪紳,有著說不清的原罪。於是,人人都得把自已家庭。父母、親戚,痛罵一番,不然就劃不清界線。,只能狠狠地罵,狠狠地批,管他爹不爹,娘不娘。就這樣將人倫道德踐踏為糞土。
羅鉄夾首先帶頭檢查,語調極其誠懇悲痛地說:「我家三世富有,自我生下地就有奶媽,全家十幾口人都過著穿金戴銀的糜爛生活,吃的用的那一樣不是勞動人民的血汗?現在我才知道,我真正父母是勞動人民,沒有他們我怎麼能讀書上學,今天怎麼能坐在這裡?今後我決心跟黨走,回報勞動人民,把一切獻給革命!」
百靈鳥更是煞有介事,抹著眼淚說:「我爸爸比周剝皮還狠,,媽媽比黃世仁還毒,他們只管自已賺錢,成天逼著工人沒日沒夜地幹活,可笑的是她還吃齋信佛呢!我現在才知道,家裡每個銅板都沾滿勞動人民的血汗,我的每個毛孔都烙下剝削二字,感謝黨使我明白了做人的真理,感謝毛主席給了我們金色的前程。」
陳聾子老爸當過國民黨團長,他的批判更為徹底:說「我出身在一個反動軍官家庭,父親先後娶了三個老婆,他仍不滿足,後來又去霸佔一個良家婦女,還不准別人生小孩(我至今也不明白,莫非國民黨那時就有避孕藥物或計畫生育),他參加過進攻革命聖地延安,犯有滔天罪惡。現在他隨蔣介石跑到臺灣去了,我一定追隨毛主席打到臺灣去,把他捉拿歸案,交給人民公審。如果黨同意,我一定親手斃了他。」
最高潮最感人也是最精彩的一幕,是玉觀音的揭發控訴。她一字一淚泣不成聲說:「我父親是遂寧縣一個偽鄉長,還是這個鄉的袍哥大爺。他一生一世橫行鄉里,無惡不作,想抓誰就抓誰,想殺誰就殺誰,先後霸佔了十多個良家婦女當老婆,我媽也是霸佔來的。我十七歲那年的一個晚上,媽回娘家去了,我一人在家,想不到他喝醉了酒竟然跑到我房間裡強姦了我……」說到這裡用手絹摀住臉,嗚,鳴,鳴哭過不停,會場也是一遍哇哇哇的哭叫聲。
於是,舊有的道德禮教,全成了虛偽東西,人們不再相信崇敬,代之而起的是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即所謂世界觀、人生觀來了一個根本性的轉變,「只有共產主義才能救中國」牢牢扎根在我們腦海裡。
我聽了這些檢查、揭發、控訴的發言,十分迷惘,怎麼過去不知道有這些事情呢?有錢人的家竟這麼糟糕齬齪,不講天理,慶幸自已出身窮人家庭,難怪我們是領導階級啊!從此,有了優越感,對出身有錢人家的子弟,有了天生的看不起,認為他們不如我們勞動人民清白潔淨,從頭到腳都是血污。在那個學習階段,大家茶不思,飯不想,不唱歌跳舞,連走路也沒精神。現如今才知道,這是共產黨的「洗腦」工作。用狼奶哺乳我們年青純真的生命,掏走了原有的思想情感,把我們變成了一條一條的惡狼,扑向社會,扑向人類……
哭過了,嚎過了,傷心過了,大家感情逐漸逐漸平靜下來。花園、廳房、綠地,又有了歌聲、笑聲、歡樂聲。不幾天學習進入最後一個階段:檢查總結收穫,向黨和組織交待自已的一切。也叫「刺刀見紅」的階段,即人人必須從八歲起,如實向黨和毛主席作交待檢查:在什麼地方上小學、中學、大學,證明人是誰?參加過什麼組織(進步的和反動的)沒有?家庭情況(主要是經済收入)和社會關係(父母和主要親屬以及兄、姊、妹、弟)他們現在的情況?細緻明白,滴水不漏。
在這之前干訓班林主任親自出馬,向我們作動員報告。他極其平靜真誠地說:「同學們,現在是你們向黨和毛主席交心的時候了,也是你們靠攏組織的時候。正因為你們相信黨、相信毛主席,才投身革命,獻身偉大的共產主義事業!那麼就必須把自已的一切,交給黨交給毛主席,決不能隱瞞埋伏或者說小不說大,說現象不說本質,一定要痛痛快快洗個澡,把自己洗得干乾淨淨。不要怕?又有什麼怕的?縱然參加過國民黨特務組織,甚至做過對不起人民、對不起革命的事情,也與你們無關呀!那是國民黨反動派的罪惡,舊社會的罪惡。從那個黑色骯髒污濁染缸裡爬出來的人,有什麼清白可言?有,不怪,沒有,才怪哩!我就參加過國民黨,還在蔣介石反動派手下做過事,可我參加革命後主動向黨和毛主席作了交待,組織不是照樣相信我嗎?不照樣是你們的林主任嗎!」
他的動員報告十分生動精彩,使不少人感動得熱淚盈眶。聽眾的學員中,有人突然喊出:
「向林主任學習!向黨和毛主席交出一切。」
散會回到組上,大家用了三天時間討論林主任的動員報告,紛紛表示要向黨和毛主席交待自已的一切!不怕髒、不怕醜、不怕壞,只要主動坦白交待,就是光榮。辦法是各人先在會上自我坦白交待,然寫成書面材料,經小組討論通過,再交給組織。五花八門,真精彩!
羅鐵夾在檢查中說:「由於我出身剝削階級,自幼受著不良影響,在高中一年級時就常犯手淫。」
我年紀小,不知道什麼叫「手淫」,便瞪大著一雙眼晴問陳聾子:「水銀?是不是那倒在地上,一顆一顆的像鋼珠球的東西?」
大家聽後前仰後合地笑起來,我越發莫名其妙說:「水銀與剝削階級什麼關係?」
陳聾子不得不出面制止我:「黃牛,我下來告你好麼。」也許,這樣的事在今天不會有人相信,但那時的我們,就是單純得像一張白紙,塗什麼顏色就是什麼顏色。
如果說羅鉄夾的檢查交待接觸到「靈魂」,百靈鳥的檢查交待就更神了。她低著頭,紅著臉,極不好意思說:「其實我們女生比男生更壞,我們七八個女同學同住一間校舍,晚上下了自習,校監把門一鎖,這下便是我們的天地了。那個比我大一歲的王姐,便跑到床上來摸我,...我也這樣去摸人家……」
這些又髒、又醜、又壞的事,放在當今決定沒有一個男女青年會主動地在眾目暌暌下告第三者或領導,我想縱是爹媽也不會說吧?現在若有這樣坦誠的人,不被罵成是瘋子也是神經病。那時卻有許許多多的瘋子、神經病!你相信嗎?這就是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我們年輕人有過的「風流歷史」。
夢覺、玉觀音、滿天星雖未談出這些髒東西,卻另有別開生面的奇文。夢覺說,他父親是個醫院院長,母親沒生育,因家裡有錢是借別人肚子生下的他,他從未見過生母只知是個農村姑娘。玉觀音說,他媽是個妓女,所以自幼受欺負,在家裡沒有地位。滿天星交待她自幼悲觀,偷吸過父母的鴉片煙。陳聾子還交待他偷看過家裡丫環洗澡。奇奇怪怪,聞所未聞。
這也難怪,他(她)所接受的教育,都是傳統的忠、孝、仁、愛、禮、義、廉、恥,個個純潔得像塊水晶玻璃,玲瓏剔透,光潔無瑕,從不知社會的險惡與卑鄙,更不知毛澤東為我們設下了一個一個的陷阱。
當共產黨掌握到這些「鋼鞭材料」後,今後在工作中只要發現你不聽話,便從擋案中翻出來,打擊你,置你於死地。後來聽說百靈鳥所在單位,因不喜歡自已的頂頭上司(一個晉區來的又醜又粗的老幹部)死追,因而在1957年反右中被劃成右派,她不服,組織上便祭起這份歷史材料的「法寶」,說她自幼就是個「女流氓」,因而羞忿自殺。
大家除了交待檢查這些生活作風問題外,干訓班領導更需要的當然是與政治有關的歷史問題,姜海鮮在這方面作了突破。他說,他在誠成中學讀高中時,在進步人士的帶領下參加過4.27「反飢餓,反內戰」的學生運動(1949年4月27日,成都全市七學生發起反對省主席王陵基的大遊行)。他在人群中呼口號聲音特大,與憲兵、警察抗爭吵得最厲害,引起國民黨特務注意,不久被秘密逮捕,囚於將軍衙門政治監獄。到了1949年12月,國民黨撤退成都前夕,蔣介石下令把囚在將軍衙門的40多名政治犯處決。他因年齡還不足20歲,又因那個執行的特務認識他教書的父親,便偷偷地將他放跑。這本來是段光榮歷史,可他在自我檢查的交待中,卻把那個放他逃跑的特務和他的關係說得過於好,於是引起林主任注意,懷疑他是潛伏下來的特務,把我和幾個極積分子叫到辦公室去,作了專門的佈置,說:「據我們掌握到的情況,凡關在將軍衙門的人沒有不被殺的。活埋在十二橋的四十二位烈士,全關在將軍衙門。奇怪就他一個人跑脫了?這裡面肯定有重大政治問題。」
我認真思考一陣後,亮出觀點:「他說那個特務認識他父親,他年齡也不大,我想不會是潛伏下來的特務吧?」
林主任凝目一笑說:「我是搞地下工作的,潛伏不在年齡大小,而在手段,還有十六七歲的人干特務工。同志呀!我們要提高警惕啊!依我說,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按照領導指示,我們大大堅定了信心,組織班裡男女同學加強火力猛攻。搞得他吃不好,睡不寧,矛盾痛苦極了,加上我奉命關心做他工作,成天找他談心,動員他放下包袱,一定要相信黨和組織,向林主任學習,並欺騙他說:「只要你交待了問題,畢業照樣分配工作。」
後來他哭著承認自己是潛伏下來的特務,當然就沒有分配工作,留在干訓班繼續交待問題,結局不得而知。------往事如煙,一場歷史笑話,在我生命中不能抹去。
真叫「無巧不成書」。十多年後的1962年,我因「馬盟」一案流浪天涯,在成都一條小街的麵食攤上碰見了他。此時他是這麵攤的老闆,在我吃完麵付錢時,他突然認出了我:「同志,你姓黃吧,叫黃澤榮對嗎?」我嚇得一身冷汗支吾其詞,語無倫次地道:「老闆,你,你,這是錢……」他哈哈一笑說:「是你,沒認錯,老同志,老朋友,還要什麼錢?我請。」他把我付錢的手推回去,看看左右,突然壓低聲音問:「你不要多心,好像是1957年7月一天,我在《成都日報》上看見你的大名,還有一張照片,你怎麼成了大右派?我真有點不相信,我們黃牛,哦,對不起,我們的分隊長,大字不識的老粗,怎麼能是右派?後來我專門向人打聽,老天!真是你啊!弄到山上(泛指勞改勞教)去了吧?肯定吃了不少苦,怎樣,再來一碗肉絲面。」他不由我分說,立即叫掌杓的一個與他年齡相近的女人(可能是他妻子)吩咐道:「二嫂,再煮一碗,油放大點。」他的真誠,他的熱情,使我想起當年在中共市委干訓班所作所為,感到羞愧難當啊!於是我不迭地說:「謝謝,謝謝!」
「謝什麼啊!」他坐在我身邊陪著我吃麵,一邊敘說他那當年的過程:「說實在話,我還得感謝你。當年要是我也像你們一樣穿上灰馬褂(指當上幹部),可能挨整得更慘。後來他們把我弄到公安局關了一個星期,一調查全是胡說……」
「怎麼是胡說?」我望他那一張變化莫測的臉,有點雲裡霧裡。
他哈哈縱聲大笑道:「黃牛呀我當時真被他們搞糊塗了,人家都講了自已的醜事髒事,我不講行嗎?可我家又沒有這些鳥七八糟的東西,只好生拉活扯編出這擋事,誰知他們竟認真了。」
「那為什麼沒給你分配工作?」
「給了我工作,可我死個舅子不干」(成都方言:即堅決不從之意)。姜海鮮吸著煙,斜倚木凳悠悠然然地吐著煙圈,怡然自得像個世外神仙,慢條斯理地說:「我覺得共產黨那碗飯不好吃,當幹部還不如當自由民。這十多年來,我什麼沒看見,肅反、反右、反右傾,要是我在裡頭肯定比你挨得還慘。階級鬥爭,我家不像你家是真資格的勞動人民,你還不知我老爸很早以前當過國民政府縣長,我哥還參加過調統(一種特務組織),加上我性格怪又喜歡打胡亂說,他們不殺我才怪!說一千道一萬,你總算自由了。據我知,當年干訓班那批學生娃娃,後來好多都成了右派和反革命,服毒的、上吊的、跳樓的、數都數不清。你總算好,活出來了,活出來了……」
但我一直沒有告他,我是逃犯。倒不是怕他報告公安局,主要怕影響他。我不告他實際是保護他。歷史印證了老子說的:「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誰叫我走錯了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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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那這篇文章覺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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