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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流小說連載:《我所經歷的新中國》 (7)(圖)

第一部《天翻地覆》

作者:鐵流  2015-08-25 09:29 桌面版 简体 打賞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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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天翻地覆

二、陸羽茶經潤童心

離開蘇裱店只好去鄉下二叔家呆著,一邊幫他放牛割草,一邊另找一個職業學生意。姐夫張貴武是學制茶的,在北大街康德茶莊幫人。他老闆姓羅,是成都市茶葉同業公會理事長經他出面,把我介紹我到上東中大街雨前春茶葉店著學徒,這是我一生中,學的第二個手藝,也養成了終身品茗的習慣,自今如此。茶葉的好劣與等級,用手一抓,用鼻一嗅,用舌一舔,就一清二楚。

這是成都一家最大的茶葉店,與春熙南段的錦春,北段的陸羽春和總府街的「裕昌源」,合稱成都四大茶葉巨頭。它是一樓一底雙開大鋪面,亮堂堂朱紅漆的楠木櫃一塵不染,又高又大站去鋪面的一大半。貨架上擺滿江西景德鎮特別燒制的、有「雨前春」字號的大青花瓷壇,裡面裝著接季節分等分級的茶葉,上面覆蓋著厚厚的紅布棉墊,不讓跑走香味。店舖面對主幹道東大街,向東經牛市口入成渝公路直達重慶,向西過茶店子通到灌縣、茂汶一帶,可稱黃金口岸。它又是前門開店,後門設廠的那種老式作坊店舖,有著濃郁的中世紀味道。鋪面後面是個長條形的天井,穿天井登上五級石階穿過公館似的門洞便是師婆的住室。師婆住室前面是個走廓,對面是制茶的烘房,斜對面是個花臺。沿師婆住房前行是個很大的客廳,客廳左面有兩間房,一間是二師傅寢室,一間是他的書房。出得客廳前行五步,是個兩層磚砌庫房,長年堆放茶葉。庫房邊有條狹窄的石板路,走出石板路是個空壩,左邊是口深不見底的水井,右邊是幾棵果樹,井邊一排三間平房,是奶媽、丫頭、煮飯大嫂的住房。上得梯坎,便是大師傅、三師傅房間,後面則是一個很大的廚房與廁所。

茶葉店老闆姓張,兄弟三人,主事的是三師傅,叫張叔奇,是個胖子,對人厚道,不苛斥下人。大師傅抽大煙不管事,在家裡沒地位,常常偷些茶葉出去換鴉片煙抽;二師傅是國民黨四十九軍的中校參謀,與軍長黃逸民有較好的關係,他早出晚歸從不過問生意,具體管事的是他們的母親,我們叫師婆。她也是個大胖子,一臉富貴相,常年戴副老花鏡,管理店舖精明細緻。每天坐櫃收錢,生怕丟掉一個銅板。

他們除有這個雙間門面的茶葉店外,在龍潭寺鄉下還有祖上留下的一百多畝上等的好地好田,算得上是有錢人家。茶店有五個工人,一位六十多歲的宋姓匠師,我們叫宋先生。他已年過六十身體蠻好,熱天穿中式對襟白布褂,冬天戴頂呢氈窩帽,長袍馬挂一付斯文相,他有一手制茶特技,憑手知道茶葉的乾濕度。他常向我們說:「學手技要靠自已靈光,對人不真誠是學不到本事的。」叫劉大師兄的是位滿師後參師的師兄,參師是行規,在拜師的契約上就寫定:三年徒弟滿師後,為回報師傅恩德參師一年。在這一年中師家發給匠師相同的一半工資。劉大師兄二十出頭的人了,成天想著討老婆,坐櫃講生意心不在焉,兩個眼晴老是盯著街面上的來去女人。除我外是將要滿師的兩個師兄,一姓姜,一姓羅。姜師兄性格內向,寡言少語,長年吃藥,患有癆病,成日成亱咳過不停,背後叫他「藥罆罆」。羅師兄為人和達,一說一笑,但不喜歡做雜事,有「媳婦熬成婆」的架子,故掃地抹桌一應由我包干。內屋還有一位奶媽,一位丫頭,一位煮飯的大嫂。奶媽管三師娘的細娃,丫頭叫祥雲,模樣兒不錯,手粗腳大,下巴上一層黑麻麻的汗毛,主要負責照護師婆,送水送飯兼管洗澡。羅師兄一次悄悄說「熟透了的桃子我可不想吃」。我不懂這話意思問「怎麼不能吃?」羅師兄嘻嘻一笑「你想偷嘴?」一次我去倉庫取茶碰見她一人在那裡,她笑盈盈長時間看著我,突然衝上前死死緊緊地抱住我,弄得我上氣不接下氣,不斷求鐃說:「祥雲姐放開我,我快憋死了。」自此我看見她就跑,生怕再被抱住憋死。我每天早晨起床的第一件事,是灑水掃街、開鋪板、然後到廚房端飯、挑水,再後是制茶、坐店。

制茶分兩道工序流程,一是烘烤,一是篩磨。茶葉店的茶是從邛崍、大邑等縣茶農手裡賣來的,稱本山茶,特點是味濃、經泡;從宜賓、馬邊等地一帶買來的茶,叫河茶(大概是通過水運從船上來的原因),特點是葉細、水清。這些茶都打成麻包,每包六十斤,緊緊粘連一起,成塊狀。第一道工序是拆包、打散、烘製,分等級裝箱或入壇,待到五六月茉莉花出來的時候,再拌以茉莉花烘製焙乾俗稱「花母茶」。賣時與素茶滲合,再論質計價。清明前的茶葉是上等茶葉,十六進位的老稱一兩,可賣到一個銀元;次一點的是夏至以後的茶,再次是秋分後的茶,一個銀元可以買一斤,天壤之別,懸殊太大。茶葉除講色香味外,還得條型一致,就得加工篩磨。先把茶葉過篩,篩不下的用手抓住在同一篩眼的竹篩上搓磨,使其達到條型一致。焙制茶葉是傳統技術,全憑眼晴與手感,一是看火候,二是掌握乾濕度。火候把握不好會把茶葉烤焦,乾濕度把握不好茶葉會變味。在這關口上宋先生作用至關重要,我終於明白了「有藝不孤身」這句古訓。焙制茶葉的主要工具是鉛皮烘箱,烘箱放在平腰高的磚砌爐灶上,爐灶架上槓炭(俗稱木炭),制茶人用兩掌不停地在烘箱裡翻動茶葉,稍不注意就會灼傷手皮。制茶季節多是暑天,加上烈烈的炭火,溫度高達攝氏五六十度,光著脊樑只穿條短褲,汗水仍順著額頭脊柱往下流,所站立的地上會印下濕濕的足跡。茶葉有層黃絨絨的細毛,一翻動就隨風飛揚粘人一身一臉,乍看去全變成了深山裡的野人。在不制茶的季節,我們便成天坐在櫃臺後選茶,就是將茶葉中的茶梗、茶果擇出來,使其更有賣相。

茶葉店早上七點開門,晚上九點關門,然後自學或看書寫字,在這個時候三師傅張叔奇便來和大家聊聊天,講講做人的道理,比如忠呀、孝呀、誠呀、信呀,總之要求你上進,不要沾上壞習慣。大約十一點前睡覺,睡覺前由師婆將門上鎖,早晨再由她將鎖打開。學徒沒有工資,每月只有一個銀元的剃頭費,三餐兩菜一湯,白米干飯盡肚子裝沒有定量。每月逢初二、十六「打牙祭」(即吃肉)一碗熬鍋肉,兩個「捎暈」(四川話即肉炒的菜),一個連鍋子湯(肉與蔬菜合煮在一起),每人約半斤肉。日子月復月,年復年,就這樣平平淡淡的過去。但在這平淡的日子中,有兩件事給我留下了永生難忘的印象,一件是生意上的事,一件是感情上的事。先說生意上的事吧:

茶葉最小氣,見異味就鑽入茶葉,進口就會發覺。有天店裡的大花貓,在烘製好的茶葉堆裡撒了一泡尿,使得幾十斤茶葉成為廢品。三師傅吩咐倒掉,師婆卻有點捨不得,叫放在一邊。巧好,第二天三臺縣一個小販來買茶,把價壓得特低,師婆拍板叫賣,卻悄悄叫我們把那準備要倒掉的、有貓尿的茶葉打成包混在裡面。下午三師傅回來,問及此事,得知情況後大大生了氣,他先指責匠師宋先生,說:「我媽不知道,難道你不清楚麼?我們雨前春是百年老店,怎能把有貓尿的茶葉賣出去,還要不要招牌?一個做生意的人,看重的是信用,不能為了賺錢不要良心,讓顧客喝貓尿。」師婆發現自已做得不對,一肩挑起責任說:「不怪他們,是我不對,羅師兄,你快騎車去把買主追回來,給人家換過貨。」羅師兄聞言騎上洋馬兒飛跑,花了大半天時間直追到牛市口,才把那個三臺的小販追上換回有貓尿的茶葉。是夜,三師傅又把這事講了一遍,一再告誡我們:「做生意不能只想到賺銭,更要想到信譽,不然生意永遠做不大。」此事深深刻在我心裏,三老師傅那張胖呼呼誠實的臉和那顆金子般的心永遠留在腦海中。

感情上的事是這樣發生的:每天早晨天剛亮,天空還是魚肚色的時候,我即灑水掃店面前的街沿和街道的一半。那時每家商店都如此,成了約定俗成的公共規矩,不用誰叫誰喊,人人自覺,家家如此。每掃罷街,懸在電桿上的路燈才由黃變淡,漸次漸次地消逝在晨光中。接著街市上開始有人走動,最先是「咚咚咚」拉尿水的板板車,再後是小販們斷斷續續的叫賣聲:「稱荳芽」,「捻唐場豆腐乳」,「辣菜,辣辣菜」……這些音調婉轉抑揚頓挫的叫賣聲,頗像山歌小調在城市上空盤旋。我們鋪面門前當街的地方有株洋槐樹,它枝繁葉茂,春綠秋黃,看見它就是不翻皇歷也知現在是什麼時令。洋槐伴我成長,也伴我學徒生活的單調歲月。在它濃蔭的庇護下,有不少鳥兒在枝間跳來跳去,嘰嘰喳喳給了我無窮歡樂,使我忘記了童年的苦悶與憂鬱。我常在樹下面撮著嘴巴噓哨逗弄,和它們一同享受天地的自由。

不久發現,每天在我掃地掃到一半的時候,「叮噹叮噹」一輛油光水亮的私包車從面前飛馳而過、那黑漆的車槓前端包有銅皮,銅皮在晨曦反襯下閃著金光,滾動的車輪追逐人影揚起一片灰塵,雪亮的鋼絲好似一個旋轉的電光圈。拉車的是個彪形大漢,穿一身青府綢衣褲戴一頂寬邊沿草帽,腳下麻板絲耳草鞋的鼻樑上還系一朵大紅絨結。坐車的是位長發少女渾身一色白,只有髮帶是紅色的,還有胸口那枚三角校徽是藍色的。她腰身纖細,膚色潤澤,眉毛黑長黑長,輪廓分明的鼻樑下,嘴唇紅得發濕,大眼睛明徹透亮從不旁視,顯示出大家閨秀特有的傲氣。不知是出於標榜富豪,或者是提醒過往行人注意她的風姿。她總是正襟危坐把腳踏板上的銅鈴踩得特別響:「噹噹!噹噹當!」。銅鈴震聵我的耳膜打亂我平靜的心,惹得我常常投去憤怒的一瞥:「哼!洋個啥?還不是靠你老子幾個臭錢?有本事自己掙,要我才不坐哩!」有時真恨不得上前揍她兩笤帚,直打得她告饒方解恨。是嫉妒還是所謂「階級仇恨」?我也說不清,有時深覺自己可笑:「別人坐車踩銅鈴,礙你什麼?」生活原本是一束五色的花環,多姿多態五彩繽紛,給你歡樂也給你憂傷,給你幸福也給你災難,給你享受也給你苦酒。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端陽節後的早晨,一個大地鋪錦鑲繡的大好晴天,我打開店舖和以往一樣從井裡挑來淨水,放下扁擔拿出瓜瓢,滿滿地盛上一瓢又清洌又明淨的涼水,正準備向街面灑去,忽見洋槐樹上飛來一隻相思雀(又名紅嘴鷸),這鳥羽毛金黃髮亮,長長的嘴喙閃著藍茵茵的光。它的叫聲清脆悠揚好聽極了。我看得忘情聽得入迷,沒有注意飛馳而來的私包車,反手當街一瓢水——「哎呀!」一個尖溜溜圓潤潤的叫喊聲,沖得我一怔:糟糕!滿滿的一瓢水潑在了那位坐車少女的身上。她驚愕地用手揮撣著,白白的衣衫上濕漉漉一片,緊貼著她豐滿的胸脯。拉車大漢立即放下車槓,揮拳捋袖橫眉怒眼向我逼來,嘴裡還不斷惡狠狠地罵:「狗日的雜種,眼睛球日瞎了,老子今天非得教訓教訓你。」

拳頭,斗大的拳頭,青筋暴綻貫著風響,眨眼就要落在我的頭上。我一邊退縮,一面思謀著對付的辦法。驀然,又是那個尖溜溜圓潤潤的聲音:「唐師,幹啥?他又不是有意的,快走吧!要上課了。」主人的吆喝,使拉車大漢收回了拳頭,不過他餘怒未息咧嘴齜牙嚷道:「下次再這樣,老子捶斷你的脊樑。」

「噹噹當!噹噹當!」私包車旋風般的上路了。晨風,霞光,長發,黑亮亮車身,漸漸地漸漸地,消失在遠處,不見了,不見了……

是感情發生了變化,還是思想日趨成熟,還是對客觀事物有了新的評價?從此我不再討厭和仇視那震耳欲聾的銅鈴了,它變得親切動聽,像和煦輕柔的春風,又像清洌潺潺的泉水,甜人肺腑沁人心田,給人以美感和享受,似乎老遠老遠地在向我問候:「你好呀!你好呀!」同時我還發現車裡那位少女,既不矜驕也不傲氣,每當私包車從我面前擦身而過時,她總是和善地對我微微一笑,那笑出自心田出自真誠,好像無聲地在說:「你好,辛苦了!」我呢一直目送她,送得很遠很遠,希望第二天再看見,如果第二天沒有看見心裏便空空的,像丟失了什麼?我們就這樣保持著奇特的「友誼」,彼此心照不宣,把美,一種純真的美,深深地埋藏在人們眼睛看不到的地方。

「往亊微痕」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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