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潤珍史談】中國畫家在文革中的艱難歲月(下)(圖)


石魯先生像(網路圖片)

黃冑(1925-1997)

河北蠡縣人。著名畫家,師從趙望雲。擅人物及動物畫,尤擅畫驢。曾為中國美協常務理事,中國畫研究院副院長 。

1966年7月28日,《解放軍報》以醒目的通欄標題,發表了《徹底揭露「三家村」黑畫家黃冑的反革命嘴臉》一文。黃冑成了全國美術界第一個被公開點名批判的畫家。

黃冑這一年41歲,在軍隊系統的軍事博物館工作。他擅長人物畫和動物,尤以畫驢而著稱,在畫界一直有「驢販子」之戲稱。此時,「四人幫」卻在他的驢畫上大做文章:驢頭偏左,說是「仇視左派」;偏右,說是「留戀右傾路線」;回頭看,說是想「翻天複辟」。

黃冑畫得最多的「毛驢」和「少女」當時還被批判為「企圖用那些游手好閑、飛眼吊膀的醜惡形象,來代替我們社會主義勤勞勇敢、樸實健康的各族勞動人民和革命戰士﹔用那些歌舞、繡花、梳洗、餵奶等個人身邊瑣事,來排斥我們熱火朝天的鬥爭生活 。這個「文化奸商」對革命工作毫無感情,對他的主子鄧拓卻拚命巴結,曲意奉承。這個「驢販子」的毛驢,不為革命馱公糧,只為反革命運黑貨。」

一個畫家,即便性情爽朗豁達如黃冑者,做夢也不會想到事情忽然間到了這個地步。

葉淺予(1907-1995)

浙江桐廬人。中國漫畫和生活速寫的奠基人,擅人物、花鳥、插圖、速寫等。曾任中國美協副主席,中國畫研究院副院長,中央美院教授。

1966年8月23日,中央美院的校園裡,葉淺予、羅工柳、黃永玉三名教授,集體被批鬥,並被打得渾身鮮血淋淋。這是風暴到來之後,中央美院第一次出現的極端行為。

葉淺予時任中央美院國畫系主任。早年他以漫畫走進畫壇。20年代後期他主編《上海漫畫》、《時代漫畫》等刊物,培養了丁聰、黃苗子等畫家。
  
據葉淺予回憶,在「文革」初的大批判中,他被說成是國畫界的「祖師爺」、「南霸天」、「不倒翁」,因抗戰期間,他曾領導一批畫家參加盟軍的抗日宣傳,又被打成「美帝國主義特務」。對其作品的批判五花八門。譬如1962年中印爆發邊界戰爭,正好此年他創作過一幅《印度獻花舞》,上面鈐了一個題為「寄情」的印章,便被說成對敵人充滿感情。
  
葉淺予回憶說,那天一起挨打的是:葉淺予、羅工柳、黃永玉。三人分屬國畫系、油畫系、版畫系。批鬥地點在「黑畫展覽」會場。他這樣回憶批鬥細節:

23日那天上午,黑畫展剛佈置好,頭一個被拉去的是羅工柳。等他從會場出來,把我叫去,紅衛兵押著我走進一間教室,裡面掛滿我的畫稿和生活照片:正中是毛澤東的肖像草稿,四周掛著其他畫稿和照片……我一到,罰我面對那幅毛澤東肖像草稿下跪,由一個紅衛兵發號令,喊口號:「葉淺予醜化革命領袖罪該萬死!」

  「葉淺予醜化勞動人民罪該萬死!」

  「葉淺予毒害青年罪該萬死!」

  「大溷蛋葉淺予裡通外國,該死該死!」

四五個身穿綠色軍裝的中學生紅衛兵,手握皮腰帶,站立兩廂,隨著叫號聲,一陣一陣毒打。這時我被推翻在地,背上一陣一陣發燙,發麻,發辣。喊口號的那位執刑官,喊到後來,沒詞兒了,便只顧喊:「打!打!打!」皮腰帶的銅扣扣碰到後腦杓,感到有點痛,不知道腦袋開了花。皮肉受罪,頭腦還算清醒。

打著打著,大概看到我背上頭上出血,怕真打出人命來,便住了手,一聲令下:「滾蛋!」我挺起腰桿,走出刑場,幾個紅衛兵跟出來,來到操場叫我躺在地上,由一個紅衛兵在我肚子上踏上一隻腳,另一個紅衛兵拿起照相機, 一響,留下一張珍貴的歷史紀念照,體現《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那句話:打倒土豪劣紳並且踏上一隻腳。事後有人告訴我,這張照片在美國的畫報上發表了。也好,葉淺予活在這世界上,總算留下了一件大可紀念的歷史文獻。照完相,還罰我在操場上拔草。

被毆打的葉淺予,回到被關押的「牛棚」,由李可染、李苦禪等人幫他擦血跡。第二天,他穿著這件血衣繼續接受批判。

石魯(1919-1982)

生於四川省仁壽縣,原名馮亞衡。近代中國畫家,長安畫派主要創始人。曾任中國美術家協會陝西分會主席、陝西國畫院名譽院長、中國美協常務理事等。

「文革」中石魯成了現行反革命,曾經要將他判爲死刑緩期執行。石魯的家在省美協的大院子裡,就在市中心鍾樓廣場的邊上。造反派們別出心裁,在省美協門口貼了一副對聯,寫著:「廟小妖風盛,池淺王八多。」還寫了一條標語:歡迎革命的同志們到美協的黑窩裡來造反!他們將石魯和趙望雲等一批著名畫家押到門口來掛牌示衆,旁邊放著筆墨紙張和棍棒,任何人都可以進來抄家,亂翻東西,也可以在石魯等畫家的臉上身上亂塗亂畫亂寫。到了晚上,造反派們還要對石魯進行逼供,將他吊起來嚴刑拷打。石魯受不了這非人的種種凌辱,被迫害致瘋,終於憤而出逃。

石魯的第一次出逃是在1968年。據石魯回憶說,當時幻覺,只覺得有人要用槍打他,逼得他快跑,跑到什麼地方卻是不曉得了。其實他只跑到了北郊就跑不動了,又因又乏,在一片西紅柿地裡躲了三天,躺在牛棚裡睡覺,餓了就吃西紅柿。最後被趕來尋找的造反派們抓了回去,當然又是罪上加罪。

第二次出逃是在1969年的冬天。石魯不堪忍受這種非人的待遇,決心要回到老家四川去。這時的他,神志清醒了點,甚至率先爲這次出逃做出些安排,準備了些錢、糧票和一件大衣。有一次,他到醫院裡看病,多拿了些藥,就趁機出走,一直走到西郊三橋,再從那裡上車,乘上了去成都的火車,準備回故鄉去了。豈料,他走到川北的廣元就錯以爲是到了峨嵋山,就下了車,以後就走進了川北的大山,神情恍惚地在秦嶺大山裡流浪了。那一段時間裏,他衣食無著,靠覓食林間野果充飢,到最後竟淪爲以乞討爲生。

李苦禪(1899- 1983)

山東高唐人。著名書畫家、美術教育家。1923年拜齊白石爲師。曾任杭州藝專教授,中央美術學院教授,中國美術家協會理事 。

國畫藝術大師李苦禪常說:「必先有人格,爾後才有畫格。」「不可爲一時的名利之誘或暴力之迫而出賣靈魂,更不可賣友求榮」(李燕:《苦禪宗師藝緣錄》)。李苦禪在十年動亂中受盡拷打與折磨,始終堅貞不屈,也從不誣陷朋友,表現了一代宗師「德藝雙馨」的高尚品格。

不做違心事

「文革」開始後,李苦禪是中央美術學院的第一個被公開批鬥者。
在中央美院私設的「小公堂」裡,苦禪被兩名「學生」連續毒打十餘日,幾乎被打死,仍堅貞不屈。

在一次批鬥會上,「造反派」逼供叫他承認在抗戰時期有失節行爲。苦禪矢口否認。「造反派」又威脅說:「你敢寫保證書嗎?」苦禪當即索筆疾書:「保證書:日本淪陷(北京)時所有一切漢奸事沒做過,新民青年會開畫展沒有參與過,而且這個名字我就不知道。如果有的話,我認罪,如查出,我以生命抵罪!一九六九年一月十五日李苦禪。」

寫罷,還按上指印,怒擲於那幫傢伙面前。暴徒們惱了,拚命撳他的頭,他硬是不低頭!
在「批黑畫」中,李苦禪被批鬥了4次。有好心人勸他說:「抽空給小子們畫張豐收圖算了!你看美術館展出的不都是豐收大豐收?不難畫!」苦禪冷笑說:「好,我也畫一張,題上‘良心大賤賣,死屍在豐收’!」

在批鬥會上,「造反派」威逼他批齊白石,他硬是不批,覺得老師沒有什麼可批的。在被拷打逼供中,苦禪從不誣陷和出賣朋友。一次,李苦禪對兒子李燕說:「有人昨天還批黃永玉呢,今天一宣布人家沒事兒了,嘿,那人馬上去給黃永玉點煙,你爸爸可一輩子也學不會這玩意兒!」

替朋友受過

在「牛棚」勞改時,有群紅衛兵氣勢洶洶地拿著棍棒,要找某個「有問題」的人,就問李苦禪「某某人在哪兒?」苦禪指東說西地把紅衛兵給支走了。跟他一塊勞動的人說,你這不是找事嗎?你分明知道某某人在哪兒,紅衛兵回來要是找到你那還行呀!李苦禪說:「你們看到他們手中拿著棍子,某某人身體不如我,要是這一頓棍子,還不把他打死呀!我要挨這頓棍子沒事兒,所以我要是替他挨這頓棍子,還是上算。」著名學者、書法家康殷說,「文革」中苦禪老先生因爲他,被打得休克過一回。

在「造反派」私設的監獄裡,李苦禪仍偷偷地練氣功、站樁。他對家裡人說:「我要親眼看看這幫禍國殃民的東西自遭天報!」

李可染(1907-1989)

江蘇徐州人。傑出畫家、詩人,畫家齊白石的弟子。擅長畫山水、人物,尤擅畫牛。晚年用筆趨於老辣。曾任中央美術學院教授,中國美術家協會副主席、中國畫研究院院長。

1966年的文化大革命開始以後,李可染被剝奪了作畫的權利,作爲「反動權威」關進了美院的「牛棚」。和他一起被關進「牛棚」的還有中央美院、中國美術家協會的黨政領導、系主任、教授和個別的學生,那一年丙午,李可染59歲,正是他的老師齊白石「衰年變法」的那個年齡。

在文革中,他受到批判的作品是《苦吟圖》、《鍾山風雨起蒼黃》、《萬山紅遍》等,還有他寫的《寂寞之道》——那是前輩藝術家的名言,從事藝術要有苦行僧精神,不能急功近利,要甘於寂寞。李可染屢次以此教育學生,很多人從這裡受到教益。

他房子被別人佔住,剩下不到一半,被佔去的四間房子裡的東西,全堆在美院的小廚房裡,書則堆進了過道,屋裡屋外貼滿了大字報。爲李家做飯的王大娘氣不過這些黑白顛倒的事,幾次要去揭大字報,都李可染的夫人被鄒佩珠勸止,生怕因此連累了這位秉性正直的大娘。當時李家和全國千萬個家庭一樣生活艱苦,有時一天只有幾角錢的伙食費,但她總是盡心盡力地把飯做好,維持李家老小的生活。

李可染後來極少向人談及他在那黑白顛倒歲月中的經歷。只是當時曾經與他一同患難的人們在回憶文章中講到他一鱗半爪的情況。他在「學習班」,曾因背不好「老三篇」而遭受斥責。開飯值班時分不勻饅頭,被學生看守惡言相加。無端的欺凌、侮辱,他只能忍受。但同時,他爲「專桉組」中有像梁樂山這樣暗中保護他的學生而感到欣慰。他也竭盡所能地暗中保護、照顧比自己更弱的人。當時,有個美術史系的學生萬青力和李可染、吳作人等人關在一起,大家睡在上下兩層的木床上。萬青力的下面是李可染。

1966年李可染剛過60歲,他動作遲緩,持重寡言。最初的十幾天,沒說過什麼話,只是有時見人微微一笑,神情寬厚慈祥。關進牛棚的人彼此之間是禁止說話的,還不如同牢的犯人。每天除了背語錄、早請示、晚匯報、掃校園、洗廁所以外,就是寫認罪交待材料。寫那玩意兒,是再苦不過的事。屋子中間,是小課桌拼成的檯子,寫交待時幾個人就圍坐在檯子旁邊。李可染寫字慢極了,短短的一橫,好像要拉半分鍾,圓珠筆在紙上走不動的樣子,而且每天都是一頁紙,兩三行(許多年後,李可染告訴萬青力說,當年他是在「練字」呢)。

李可染一生在藝術上有膽有識,做人則忠厚誠樸,清白磊落,沒有什麼把柄可抓。1969年,他被召到北京飯店作畫,但畫出的畫不能署上自己的名字,到20世紀80年代以後,才又被請去補上了署名。

愛新覺羅·溥伒(1880-1966)

惇勤親王奕誴(道光帝旻甯第五子)之孫、貝勒愛新覺羅·載瀛(奕誴第四子)長子。正藍旗。封賞固山貝子爵。是道光帝的直系後人,據傳爲可能繼承皇位的三太子之一。近代書畫家,與兩個弟弟愛新覺羅·溥佺、愛新覺羅·溥佐均以畫名,有「一門三傑」之稱。宣統二年(1910),任愛清門行走。辛亥革命以後,不再涉入政界,以書畫爲生。

文革風暴驟起之時,像溥伒這樣的「遺老遺少」、「封建餘孽」自然不能倖免於難。1966年8月,北京被紅色的風暴攪動得全城沸揚,溥伒已經預感到不祥之兆,極少出門。紅衞兵在大街胡同中,到處闖門抄家,如入無人之境。30日,溥伒的鄰居被抄家,紅衞兵沒有甚麽收穫,甚為無趣,這時,一個老太太指著一旁的房子說,你們都搞錯了,這裡面住著一個王爺。
溥伒曾經被清廷賜予貝子爵位,當然比王爺還低兩級,不過在老輩眼中,能過著這樣大日子的當然就是王爺。小將們聽到王爺二字,眼珠都要跳出來,一幫紅袖章們迅速攻入溥伒的小天地。古琴被毀、字畫遭焚、藏書遇劫,他一輩子賴以安身立命的東西頃刻之間都被革了命。


侮辱,批鬥,這些溥伒都默默忍受著,然而紅小將們是不肯放過到手的「王爺」這樣重要的戰利品的,玩到累了,他們用剃刀將溥伒的一撮小鬍子剃了下來。在溥伒的所有留影之中,我們都可以看到他這部招牌的小白鬍子,也像他的畫那樣,乾淨而飄逸。幾刀下來,那部跟隨貝子幾十年的白髯,在北京初秋冷風之中飄散落地。一陣口號聲又高聲震撼了溥伒的心。


文革之中,對批鬥對象的剃頭,剃鬍子等非常普遍,可是在滿洲人心目中,鬍子乃是最不可侵犯之事,也是這幾刀,終於將溥伒的一絲生存信念割斷了。

溥伒最終離家出走了。然而茫茫神州已成鬼蜮世界,溥伒又能去哪裡呢?傳說他去了清陵,被清陵守墓人偷偷藏到了陵墓中。他來到這裡要向列祖列宗訴說什麼?祈求什麼?豈不知此時他的祖宗也不能庇佑他。還是他遭到了紅衛兵的追剿,最後消失在曠野大荒之中,不知所終……聽說溥伒離家出走時,身上還帶了十斤糧票,七塊錢。和他一起失蹤的,還有他的六格格,一個有輕度精神障礙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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