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中國2014年10月31日訊】在《往事微痕》的「雷一寧專輯」上,讀到了她寫的北師大右派女生生活慘史的回憶文章,我確實感到,儘管我當時是四川文藝界右派中受到「從嚴懲處」的重刑犯之一,我仍然沒有想到,一個右派的女學生會有那麼多生不如死的慘痛經歷。所謂「脫胎換骨」的「改造」,其實也就是把「人」變成被視為「牛鬼蛇神」的專政對象以後,任意折磨、侮辱、虐害、奴役的「人格凌遲」過程。在這樣的過程中,許多鐵骨錚錚的漢子,都免不了因受不了那「慢性虐殺」而要自尋短見,雷一寧居然活著熬過了那漫長的幾十年而沒有自殺,這真算得上是右派女生中的「銅豌豆」、「火鳳凰」了。
從雷一寧的文章裡面,我感到,一個女學生在那樣的環境中,比一般男性的右派,有更多的難於應付的困難與精神負擔:像牲畜般住在骯髒陰暗的地窩子裡,過沒水洗澡的「改造」生活,還得學會用大衣遮羞在避人的地方解便;吃一切難吃的東西,還得忍受飢餓的煎熬去承擔超負荷的勞動;挨批挨斗挨打之後,還得在睡覺時提防左派色狼的強姦;以致結婚不是選擇愛人而是因為要有一個男人的保護。好不容易地熬到摘了「右派帽子」,成了家,生了孩子,作了母親,似乎完成了上天給予一個女人的使命,卻加上了更沈重的生活負擔。而且,那已經宣布摘了的「右派帽子」仍然無形地掛在脖子上,隨便一陣什麼風便可以又吹到頭上去。
以致她的同學瀋巧珍是在自貢鹽場「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文革」初期,就重新被揪出來,在被掃地出門,住「牛棚」,早請示,晚匯報,唱「請罪歌」,被戴上高帽、剃成陰陽頭遊街示眾,沒日沒夜的挨批挨斗和整半天被罰跪在毛主席像前之後,逃回去給孩子餵了一次奶,又被以逃跑罪名押去批鬥,在打得遍體鱗傷之後才偷跑到釜溪河去投水自盡的……。我讀到這些地方,真禁不住眼睛發酸,我覺得她們比我在勞改隊受的苦更為淒慘。在我讀過的但丁所寫的地獄裡,也並沒有出現過「早請示」、「晚匯報」、「唱請罪歌」、要提防色狼強姦的恐怖和讓女人戴高帽、剃陰陽頭遊街這樣一種精神羞辱的場景。我真想仰望西方的天空,高喊一聲:偉大的但丁呵,你該向上帝請個假,到現代的東方來長點見識了!不然,你對人間地獄的知識是不完備的。
由雷一寧的這些文章,使我回想起我在勞改時認識的一位右派朋友,他原是個中學教員,由於不肯違心地認罪,被作為「死不認罪的頑固分子」判刑後,他的愛人,帶著幾個兒女,忍辱負重地艱難度日。當時,「右派」的家屬要找工作是非常困難的,社會由於「左」的風氣無所不在,對「右派」的家屬往往投以歧視甚至仇恨的眼光。他的妻子為了養活自己的兒女,不能不找些縫縫補補及幫人洗衣、做雜事的工作,來維持家用。可那時候,做這類雜事的收入是少得可憐的,怎麼能維持得了一家人的生活呢?偏偏他的妻子不聲不響地居然把兩個兒女都保養得衣食無虧。幾年下來,街坊鄰舍的流言便出來了,說:「這個右派的臭婆娘,她肯定搞了壞事,不然,憑她那樣洗衣補褲就能把一家人弄得有吃有穿,每月還要吃肉打牙祭,她不偷偷摸摸當‘梭凹子’才怪哩。」這所謂「梭凹子」的「凹」,四川人念「葉」,是個土俗的由像形而轉喻的詞彙,是用織布機上那個把梭子碰得一來一去的「梭凹子」比喻妓女。——這樣的流言,一傳開來,派出所的警察聽到了,便拿去向所長匯報。所長開頭沒有在意,後來,因為張三李四王二麻子你去我來地都這樣匯報,所長不得不派人去對這個「右派的臭婆娘」進行跟蹤。但是,跟蹤了幾個月,並沒有發現她有什麼不正當的行為,只是覺得她常常到醫院去,可能是跟醫院的什麼人有特殊關係。
這位所長是剛從部隊上轉業下來的,他雖然也恨「右派」,卻還保持著要「實事求是」的作風。於是,他親自找到這個「右派臭婆娘」的家裡,直率地問她:「別人對你的生活有些懷疑,你究竟是靠什麼來維持一家生活的?」這位「右派臭婆娘」本來早就聽到外間風言風語在譏刺她,只是一肚皮的苦情沒處說,這回就索性把自己的個人隱私一股老兒端出來。她不急不忙地請派出所長坐下來,然後,從破衣櫃裡拿出一摞摞單據,畢恭畢敬地放到所長面前,說:「請所長看,這就是我的經濟來源。」所長原先以為是她借錢的借據,便動手去翻看,可是,一張張看下去,全部都是她幾年來到醫院賣血時醫院開給她的證明(血液檢驗合格、抽取了多少CC的證明,她是憑這些單子去取錢的)。那所長是個青年人,大概從來沒聽說過賣血可以養家的事,他一張一張地看下去,看到有這麼一大摞,每次都賣了幾百CC,想起從前打仗負傷輸血的時候,還不知道那血是從哪裡來的,他禁不住臉上有點發燒,心裏有點發慌,連忙向這個「右派臭婆娘」說了聲「對不起!我不瞭解你這些情況。」隨後就說:「把你這些單據借給我用一下吧。」我那位朋友的妻子,還不知道這位所長拿這些單據去作什麼用,只好是點點頭。後來,才聽人說:那位所長回去以後,把所有那些匯報過「右派臭婆娘搞壞事」的人,都叫到他的辦公室來,把那一摞摞賣血的單據擺在桌上,說:「今天以後,你們哪個再要說右派的婆娘搞壞事,老子就揍你!」
——這個故事,我很久就想把它寫成一篇小說,可因為我腦子遲鈍,一直拖著沒有寫。今天,由於讀雷一寧的專輯,觸發我內心積累的許多思緒,我不能不說:當我們這些「右派」在監獄、農場、勞改隊、筑路隊受罪的時候,「右派」的妻子和兒女所受的罪,其實是遠遠超出人們想像的。毛澤東的獨裁專制,不僅坑害了中國的兩三代人,而且,在那一時代所創造出來的把人不當人的折磨方式,豈止「史無前例」,連古人所想像的「地獄」裡面,也沒有那樣殘酷。我們這一代人如果不把它記錄下來,警示後人,那麼,未來的中國,就還有可能重蹈「左禍」的覆轍。
「往亊微痕」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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