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期間的鄉村特務

文革前的反特片,特務一般都是女的。並且長得十分漂亮,穿的也不俗氣,很是讓人驚羨。特別是那些穿著美式軍服的女特務,讓不少看電影的少年們著迷。農村人喜歡開玩笑,爺爺輩的總是問孫子輩的孩子們:「長大了把北溝的啞巴找來給你當老婆,行不?」

孫子輩的回答:「不,我要那個女特務。」

一般來說,特務對於農村,是很遙遠的事情,反特片就有很少有農村反特的。農村的孩子們,都認為特務們在上海和廣州,因為反特片裡反映的特務,都在上海和廣州當特務,不但農村沒有,就連北京也沒有。農村孩子們,往往把上海和廣州當做是特務的基地,從上海和廣州回到農村的人,孩子們都用看待特務的眼光看待他們。我們村子裡有個在廣州工作的人,回到村子裡,就有孩子們問:「見過特務沒有?」

那個人說:「沒有。」

孩子們就有些不相信地問:「電影裡都說廣州有女特務,你在廣州能看不見?」

那個人笑笑算是回答。

但是到了文革中間,農村就結束了沒有特務的時代。地富反壞右都被鬥爭了一個遍,再鬥就沒有多大意義了,很想找一個其它類型的人鬥爭鬥爭,改改口味。但是農村除了地富反壞右還是地富反壞右,很難找到其它類型的人拉來鬥爭一次。有一天,人們幹活的時候,撿到了一些花花綠綠的從臺灣飄過來的傳單。農村人很奇怪,臺灣那麼遠,這些傳單是咋飄過來的?很是納悶。後來民兵排長到公社開會,公社說那些傳單是臺灣放過來的氣球撒的,在聯繫潛伏的特務。其實撿到傳單的人說,傳單上印的是臺灣的房子和臺灣的公路之類的東西。

有了傳單,就有了特務。

我見到第一個特務是鄰村一個在東北修過鐵路的人,查來查去,就把他當成了特務給抓了出來。原因是他家有一個鏡框,裡面擺著照片。其中有一張是,他穿著一件白色的襯衣,紮在褲腰裡。他的一支胳膊掐著腰,很是神氣。那個時候,農村是沒有人把上衣扎進褲腰裡的,因為那個時候很多人沒有勒皮帶,一般都是褲腰帶,把上衣扎進褲腰裡,就露出了褲腰帶,很不好看。還有那個時候,上衣都是自己母親縫的中式布扣對襟上衣,扎進褲腰也十分難看。照片上,他掐腰的胳膊上,還搭著一件藍色的上衣,背景也很遼闊。農村沒有特務的時候,人們問他:「照片在哪兒照的?」

他說:「在東北。」

人們問:「東北哪兒?」

他說:「往我身後坐火車,一天就到蘇聯了。」

抓特務的時候,人們一回憶就想起來他身後的蘇聯,就把他當成了蘇聯的特務。開爭會的時候,他說:「我不是特務。」

鬥爭他的人說:「你到過蘇聯,還不是特務?」

他說:「我沒有到過蘇聯。」

鬥爭他的人說:「你說過坐火車一天就到了蘇聯。」

他說:「我說是坐火車到蘇聯需要一天時間。」

鬥爭他的人說:「你連時間都算好了,是不是想往蘇聯跑?」

他說:「那是火車時刻表上說的。」

無論他怎樣辯解,還是堅定地把他當成了特務,一個村子一個村子的游鬥。鬥爭地主富農的時候,無外乎就是多交了幾十斤麥子和少交了幾十斤麥子,聽起來很沒有意思。鬥爭特務,能把蘇聯和蘇修聯繫起來,有意思多了。那個時候,坐過火車的人也不多,鬥爭的時候,讓特務交代怎樣修鐵路,火車怎樣開過來,讓人也算是開了一點眼界。

修鐵路的特務鬥爭了一段時間,又抓住了幾個新的臺灣特務。

有一天村子裡來了幾個收尿硝的人,是福建人。他們拿著大口袋,五毛錢一斤收購廁所裡經過長年積澱起來的黃白色尿硝。他們說是福建一家炮場的,收購的尿硝用來製造鞭炮。農村生活苦,一年到頭就靠一缸酸菜佐飯。早上酸菜放點鹽,上午鍋裡丟點酸菜放點鹽,晚上依然是酸菜放點鹽。福建人吃不慣酸菜,也吃不慣農村的紅薯糊湯,其中一個年輕一點的問:「你們一年到頭就吃這個?」

都說:「是的。」

那個年輕人兩隻手放在一起,做出一個魚在水裡游的樣子說:「要是我們常年吃這個,就上那邊去了。」意思是偷渡到臺灣或是東南亞其他國家。

他們一行四人就成了特務,在村子裡游鬥。和修鐵路的特務一樣,他們也戴上了廣播筒糊的高尖帽子,敲著鑼在村子裡的碾盤上說:「我們是臺灣的特務,收購尿硝不是製造鞭炮的,是製造炮彈的。」年紀大的那個是負責的,說:「我們真不是特務。我們住在海邊,曾有人偷渡,但是我們沒有偷渡,我們不是特務。我們的炮場是縣裡的炮場,有電話,不信你們打電話問問。」

民兵排長說:「問,也要鬥爭幾天再問。」

文革期間,廣播筒除了能夠拿在手裡對著嘴廣播,另一個用途就是制做鬥爭人的高尖帽子。廣播筒是鐵做的,戴在頭上硌的頭皮很疼。這幾個福建人戴著廣播筒高尖帽子被當做特務被鬥爭了三天,挨著耳朵的地方,被廣播筒磨出了血跡。民兵排長才到大隊給福建那家炮場打了電話,證明他們四個不是特務。但是民兵排長說:「他們四個雖然不是特務,但是有人想往臺灣跑,也算是特務,鬥爭他們是正確的。」

特務一旦在村莊出現,就慢慢多了起來,人們腦子裡關於特務這根弦也就跟著繃緊了。村莊北邊有座高山叫馬頭寨,曾因是抗日戰爭期間的一個戰場而著名,在中國軍隊的歷史裡有記載,在日軍的戰史裡也有記載。馬頭寨上殘留的彈殼和沒有打過的子彈,在文革時期,還能找到很多。馬頭寨上有口水井,井口蓋著一個很大的碾盤,據說裡邊丟了很多子彈和槍支。有天夜裡,馬頭寨上空出現了一個耀眼的光團,從寨牆後邊的天空飛過來,滑出一道閃光,最後在寨牆上消失。

有人說:「這是特務的信號彈。」

也有人說:「是特務們聯絡後,想到馬頭寨上起出水井裡的機槍。」

還有人說:「肯定是日本特務。」

因此民兵們連夜集合到馬頭寨上找特務,一直找到天亮才回來,也沒有找到特務的影子。大家都很疑惑,有信號彈,咋能沒有特務呢?

第二天早上去上學,畢業於師專地理系的老師劉道太說:「昨天晚上,你們看到大流星沒有?」

我們都說:「沒有。」

劉道太說:「從馬頭寨上空飛過,滑出很長的尾巴。」

我們都說:「劉老師,那是日本特務的信號彈。」

劉道太說:「是流星。」

放學回去,孩子們都說:「你們昨天夜裡看見的,不是信號彈,是流星。」

民兵排長問:「誰說的?」

孩子們說;「劉老師。」

民兵排長說:「他是民團司令劉顧三的侄子,他胡說,他企圖瓦解我們民兵的鬥志。」

特務多起來的日子,我們小學生也抓住過一個特務。

毛澤東五七指示說:「學校不但要學文,也要學工學農學軍,資產階級統治知識份子治學校的現象再也不能繼續下去了。」

我們的學校,就開始不但學文,也學農學工學軍。學文的課本很簡單,學農也好學,就是到工地上幹活,沒有工廠,農村的孩子學工很難。學軍也不算難,學校號召孩子們都回去做木頭槍和木頭手榴彈。我雖然是個小學生,就用一種叫做野合拐的木頭做了五顆手榴彈,掛在褲腰帶上。還做了一個衝鋒槍,綁了一個紅帶子,掛在肩上。

有了槍和手榴彈,學校就開始在夜里拉練。吃過晚飯,三年級以上到帶帽初中都到學校集合。每個人都帶著手榴彈和步槍機槍衝鋒槍,當然是木頭做的。排著隊踏著夜色,出去拉練。走到半夜,大家都想瞌睡。忽然帶帽初中的同學從前邊拐回來報告校長:「我們抓住了一個特務。」

校長也十分興奮地說:「在哪兒?」

幾個帶帽初中的學生押著一個中年人走過來,說:「特務在這兒。」

中年人說:「我不是特務。」

帶帽初中的幾個學生們說:「他抵賴,他的包裡裝著幾把刀子。」

中年人說:「我不是特務。」

校長問:「你不是特務,裝刀子幹啥哩?」

中年人說:「我是個刪匠。」

農村把閹豬娃的人,叫刪匠。刪匠的刀子很短,很鋒利,在豬娃肚子下隔開一個小口子,把豬娃的睪丸摘去,在刀口上抹一些灰塵,就算是消炎藥,過幾天,豬娃的刀口就長住了。

學長拿出打火機打著,看了看中年人刪豬娃的刀子說:「真是個刪匠,不是個特務。」

70年的一天夜晚,我和一個同學在稻場的石磙上坐著說:「當個知識青年多美氣,過幾天還能回縣城裡看看。」那個時候,農村的孩子一般是不上縣城的,因此很羨慕知識青年,逢年過節都回到縣城裡去。

忽然同學說:「你們屋裡有特務。」

我說:「你胡說。」

同學說:「你看你們屋裡有綠色的火團,一閃一閃,不是在發報吧。」

我扭過身子朝我們的屋子裡看去,真是有綠色的火苗一樣的東西,大概一秒鐘閃一次。

我也以為我們屋裡進了特務,就和同學朝我們屋裡跑去。

沒有特務,是我伯坐在屋子裡,手裡拿著一個打火機,在打火。隨著指頭扣動打火機,手指尖就閃出綠色的火苗。

那個時候,打火機用的是火石。靠火石閃現出來的火星,點著汽油。伯會吸菸,就有一個汽油打火機。

伯坐在屋子裡,罵起來:「XXXX,又沒有汽油了。」

我們才知道,打火機裡沒有汽油,伯就拿著打火機打來打去,試圖點著火來吸菸。我們就以為是電影上特務的發報機,一閃一閃的發報呢。

伯說:「去你五姥那兒借個火回來。」

我就拿著一把麥秸,到正在做晚飯的五姥那兒加了一個火炭,放在麥秸裡,回到家裡一吹,麥秸著了,伯點著煙袋泡池泡池吸起了旱煙。

對於文革期間鄉村的特務記憶,現在看起來很可笑,卻是十分真實的生活。就如同現在,在網路上,某些知識界的人,喜歡隨意給某某弄個漢奸的帽子一樣。

其實這種隨意定漢奸,是文革期間抓特務的遺風在知識界的殘留。想想也很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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