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夾邊溝——不允許紀念的右派死亡營(組圖)

作者:依娃  2014-06-25 08:19 桌面版 简体 打賞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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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中國2014年06月25日訊】筆者於五月六日從美國返回中國,專程去甘肅省酒泉拜訪了右派死亡營夾邊溝農場,那裡目前以「臨時軍事訓練基地,謝絕參觀」為名,阻攔全國各地的右派倖存者、以及夾邊溝死亡者的後代前來祭拜探望。並用推土機拆除了由蘭州難友捐款修建的夾邊溝右派勞教人員墓園。更從網路上獲悉,廣州大學教授艾曉明教授五月十九日去夾邊溝農場一度被農場扣留。不允許拍照、久留。艾曉明教授說:「夾邊溝因為它特殊的地理條件—非常改造,所以能把當時中國勞教歷史上最慘痛的一頁的遺蹟保留下來。這裡應該成為一個非常重要的紀念館的遺址。無論是勞教紀念館,還是反右遇難者紀念館,夾邊溝遺址遭到破壞令人痛心。」

匆匆整理出這篇夾邊溝村老人的訪談,意在紀念這兩千多名無辜的死魂,讓更多的人瞭解夾邊溝真相,聲援被夾邊溝林場粗暴阻攔、驅逐的艾曉明老師。更是希望有更多的人、年輕人到酒泉市、三墩鄉夾邊溝去拜祭死魂。

推土機可以推倒墓園,但是攔不住我們前來的腳步。「軍事基地」可以嚇唬嚇唬人,但是無法阻攔我們悼念的心聲。

夾邊溝,我為你哭泣!



重新埋過夾邊溝右派屍骨的張學存老人

受訪人:張學存,男,甘肅省酒泉市肅州區三墩鎮夾邊溝村人
採訪時間:2014年5月6日
錄音長度:50分鐘
採訪地點:甘肅省酒泉市肅州區三墩鎮夾邊溝村張學存家。

前記:夾邊溝,夾邊溝,無人不知夾邊溝

這些年隨著楊顯惠先生的短篇小說集《夾邊溝紀事》的出版,隨之以英文和法文在美國、法國等地出版,還有第六代導演王兵所執導的電影《夾邊溝》參加多倫多國際電影節、威尼斯國際電影節後,另外還有夾邊溝右派遺屬和鳳鳴的《經歷——我的一九九七》的廣為流傳,夾邊溝這個地處河西走廊,酒泉地區的一個小隔壁灘,為大多數中國人所知道,知道那裡曾經餓死過二千多名右派份子。那裡曾經發生過吃蜥蜴、蛤蟆、人畜糞便裡的穀物,甚至發生偷挖餓死的右派份子,割下他們的腿肉、臀肉、內臟,以延續自己咽咽一息生命的慘景。那裡曾經是人間的地獄。

夾邊溝不是右派背景,後來當上文化部長的王蒙筆下「娘打孩子」的地方,更不是張賢亮筆下幾分心酸、幾分爛漫、幾分美好的《牧馬人》《天雲山傳奇》右派婚戀故事的發生地。五十多年來,夾邊溝幾里路白骨纍纍,暴露荒野,只聽見沙塵暴的呼嘯,野沙棗樹的呻吟。還有那些冤魂餓鬼的泣訴。

令人不安和羞愧的是,我曾經在甘肅省玉門市生活、工作過十七年,卻難以置信地從不曾從他人口中聽說過夾邊溝這個名字,兩個地方距離不多一百多里路。我最早的文學老師張靜沉,後來是《玉門石油報》的副刊主編,他是不是夾邊溝右派?我不得而知,只知道反右運動中,他的妻子和他堅決離異,帶走了他們的女兒。後來平反後,他另外娶妻,生育兩子,並住進了最高級的局長樓。可以以非常優惠的價格在招待所買到各類肉菜,並可以不上班拿全工資和獎金。這是不是他沉默的原因?我認識的趙維範老人,多年後我提到夾邊溝,他才說:「我知道那個地方,我們金塔縣就有人被送到那裡去,老婆、娃娃沒有吃的,把報紙弄濕、揉碎都吃上了。」

夾邊溝成了我多年想去拜祭的地方,不為蒐集素材,不為寫文章,只為去看一眼,去看看那些素不相識的死魂,去對他們說:「我來看望你們,活著的人沒有忘記你們。」

去夾邊溝沒有想像的那麼難走。先從西安坐火車大約十八個小時後就到了酒泉市,坐的士或者公交到市內後,就有酒泉到三墩鄉夾邊溝村的汽車,不要十元人民幣。路過村莊、路過田地,風沙越來越大,沙地越來越廣闊、紅柳越來越稠密的地方,就快到夾邊溝了。如果打問:「加邊溝農場在哪裡?關過右派的?」車上的年輕人一定不知道,他會說:「我們這裡有個夾邊溝林場,就是以前的夾邊溝農場。」

我去的那天,有當地的遠親陪同,六十多歲的姨媽說不知道酒泉有個夾邊溝,沒有聽說過。三十多歲的小夥子說,我去過夾邊溝送貨,很熟悉,但沒有聽說過這裡餓死過這麼多人。我給你找個張二姥,他是夾邊溝村裡的老人,上了年紀的老人。他們什麼都清楚。雖然他不認字,沒有文化。

五月的沙漠驕陽下,我們的車子在酒泉境內的巴旦吉林沙漠邊緣停下來,馬路兩邊都是生命力極為頑強的紅柳樹和沙棗樹。我遠遠的看到「夾邊溝林場」的標誌,心裏念著:「我來了,我的前輩,我的被殘酷的反右運動折磨死、餓死、凍死的前輩。我萬里迢迢,就是為了來紀念你們。」我深深的三鞠躬。同形的小夥子問:「是不是有你們家親戚死在夾邊溝了?」我沒有解釋,只想蹲下來痛哭一場。望著無盡的沙漠,我的眼前出現了一堵衣衫襤褸、面黃肌瘦、伸手哀求、眼神疑問的人牆,他們都是夾邊溝的鬼。他們攔住了我的路,他們要吃的要喝的,他們要冬衣要棉鞋,他們問我要家人的來信和照片。他們問著:「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不讓我們的親人領我們回家?五十多年了,為什麼?為什麼?夾邊溝連一塊墓碑都沒有?沒有刻上我們的名字?」「我們兩千多人就這麼死無痕跡嗎?」

我不禁淚水汩汩而流,為這兩千多名不知名的、含怨死去的右派一哭,灑淚風中。我相信他們聽到了我的低泣,看到了我的眼淚,聽到了我遲到的歉語。令人奇怪的是,還不等我們走林場,道路中間阻擋著一塊牌子「臨時軍事訓練基地,閒人免進,謝絕參觀。」本人一向是遵紀守法的人,並不想探測什麼軍事秘密。就是弄不明白了,這大沙漠上沒有路、沒有山、沒有水、沒有障礙,怎麼訓練軍人?怎麼起飛飛機?駕駛坦克?我們一下子被「軍事訓練基地」給嚇住了,商量後,先到夾邊溝村找當地老人張學存。

張學村老人一輩子住在夾邊溝村,兩個兒子都大了,進城做著生意,他和老伴守著老房子,門口種著杏子樹和苜蓿草。還沒有坐下,我就迫不及待的開始打問夾邊溝的往事和現狀。實錄如下:


作者和歷史見證者照相留念

依:張伯伯,我們剛去林場了,門口放著一塊牌子,說是「臨時軍事訓練基地」,真的嗎?他不什麼不讓進去?人家來紀念一下自己的老人有什麼呢?

張:不這麼說不好擋,說是軍事訓練基地,就任何人都不讓進去。以前來這裡的人多,讓我們本地人領去,燒上些紙張,照上兩張像。就走了,找不到墳墓,到哪裡找去呢。

依:你是當地人,怕什麼?不然,我們的車不要開進去,咱們兩個走過去?

張:現在光是個牌子嗎?沒有站人就沒有事。我是本地人,你休息一下,我領上你去轉一轉。啊呀,這個夾邊溝,全國不知道酒泉的人多,如果說夾邊溝都知道。有本書叫《夾邊溝紀事》(作者楊顯惠)以前叫個夾邊溝農場,現在叫個夾邊溝林場。五五年來了一個勞改大隊,在那個廟上住著哩。幹部都住在社員家裡,我們家還住過一個姓顧的股長。這個勞改農場有些平房,等右派來的時候,勞改隊就搬走了。

依:你比夾邊溝紀事還清楚,你們是當地人。你見過那些人(註:夾邊溝的右派)嗎?
張:見過,見過嘛,人我都見過。我今年七十了,五九年夾邊溝右派來的時候我才十幾歲,還是個尕娃娃。這裡全甘肅省的右派都有,全省的。有一個是瘸著哩,是個空軍上校,還穿著軍裝。我問他腿怎麼瘸掉了,他說是打仗打的。我問他犯了啥錯誤,他說自己老婆不生娃娃,另外討了個小老婆。就打成右派了。還有金塔縣的縣長姓張,第二天平凡了,前一天死掉了,已經死掉了,死在夾邊溝了。叫個張XX我就不知道了。

依:你們知道這些人為什麼被送到這裡來?

張:我們就知道是反右派,來就是屬於勞動改造嘛。我們知道他們也不是被判刑了,是右派份子被勞動改造來了。再一個農民也不懂人家的那個運動的事情。三天一個運動,五天一個運動。

依:把這些右派弄到夾邊溝來種地,他們自己有地嗎?

張:那些人剛來的時候,那時候是十六兩的稱,給他們一個人一天十兩糧食。後來就一路貪污了,從上到下。從省上、地區、縣上,再到夾邊溝,到他們嘴裡就吃不上了。不說一天給上十兩,就是一天五兩,三頓糊糊也餓不死。這些人來衣服都發給了,不是勞改,說是教養,勞動教養。

依:這些人來的時候,你們能過去看嗎?

張:他們能過去,有時候那些人就偷著跑過來了。規定是不能出來,他們偷著跑出來,他們跑出來,拿著衣服、拿著碗,哪怕換一個紅蘿蔔吃。我們說:「你這是勞教碗。」那個右派說:「人能勞教,碗也能勞教嘛。」哈,哈哈哈。一塊手錶能換一塊糧食做下的餅子,我們村換過手錶的人都多。給上一個餅子,手錶就摘下給你了,給上幾個紅蘿蔔,衣服就脫給你了。就那麼個。

我們大哥的兒子換了那個瘸子的軍裝,還掛著軍銜。還有一個大高個子,是個麻子,那個傢伙有辦法,把裡面的大米、白面能偷出來。這個人叫個張良,也是個右派。他把糧食偷到我們一隊藏起來,有時候偷著來吃上些。在夾邊溝偷東西被抓住可不得了,那些管人的幹部看到就打,把你綁上幾個小時人基本上就死了,那個,唉呀,慘得很。


當年夾邊溝的廠部、存著糧食和右派的行李

依:他們到你們家換過嗎?

張:那時候我們還小,他們來給上一個碗,就是換上個紅蘿蔔,我們也沒有吃的。身上擦擦就吃掉了。抽煙的那些右派,把沙棗樹葉子捲上抽,那些右派有些是當過官的,都抽煙著哩。

跑過來的少,被那些熊(註:勞教幹部)抓住就打開了。他們來要飯要不上,我們也沒有給的。我們也餓著哩。我親眼看見,一個右派來了,把自己的衣服一脫,村裡的人給換了幾個紅蘿蔔,就趕緊吃上了。那農民也可憐得很,沒有衣服穿。我記得我小時候就沒有穿過鞋。人家割麥子的時候,我給人家麥茬上遞麥子,腳都不扎。

依:那邊開始餓死人的時候,你們知道嗎?

張:知道,知道。那時候我在放牲口,我放羊,他們的地和我們連著,地連地嘛。

依:你看見過死人嗎?在外面?

張:那些人死一般都是死在炕上,他就跑不出來,火車站遠著哩,他首先沒有吃的。一但少上個人,那些熊就找開了,能跑脫的都是極個別的人。那些人也不跑,全國都是那個樣子,跑哪裡去?再一個想著平反了,還要回原單位,等這個政策,等回去了,還有老婆、娃娃。他們的想法就是在這裡等著,等著。

夾邊溝來了三千多右派,死了一千多,後來的轉去張揶的名水河新添墩,我們就不知道了。能動彈的就埋死掉的,挖一個坑就埋掉,下一個來再埋。坑都淺淺的,用一塊紅磚,把名字寫上。太陽一晒,雨一淋名字就不見了。

後來,來了一個坦克部隊,要在那個地方住。坦克在戈壁灘上一壓,那些骨頭都露出來了。上頭就讓我們去挖去收拾。排了兩個鄉的人去挖那些右派的墳墓,重新埋了一個地方。這麼一挖,誰是誰也不知道了,磚頭都找不到了。


曾經埋過死人的地方,如今種上了紅柳。還有人記得他們嗎?

依:最後把他們埋到哪裡去了?

張:朝南埋了,這麼多年,我也在沒有去過。剛開始一個架子車拉一個,後來一個架子車拉兩個。聽說那裡也關起來了,不讓人進去看。

依:你去埋過?

張:這是後來,坦克部隊來的時候。

依:你再挖的時候,都是骨頭了吧?

張:不是,大部分都好好的。因為這個地方乾燥,人的屍體不會腐爛。我把一個人挖取來,嘴裡還有一個大頭煙鍋子,我還拿出來玩了玩。人還好好的。

依:你說的好好的,是皮還幹著呢嗎?還沒有脫落嗎?

張:幹著哩,皮都干干的,就是肉和水分沒有了,就像一個活化石。基本上沒有什麼腐爛。因為埋在沙子裡,沒有水份。

依:有沒有把屍體裹住,被子、單子什麼的?

張:衣服,穿著衣服,基本上沒有裹什麼。也看不出來年紀、長相,必定時間長得很了,看不出來。這裡面有教授、編輯、老師,還有科級、縣級幹部,不是普通人。

依:你埋了幾個人?埋那些人的屍骨?

依:那一天,我們兩個人拉了有十多個人。兩個鄉的人去挖、去埋。臨水鄉、三墩鄉,每一個生產隊拍兩、三個壯勞力。一般年輕人還不願意去,去挖死人。人家讓我去,我就得去。我們隊去了兩人,我和仁忠德。

依:誰排你去的?有多少人?

張:生產隊嘛,生產隊嘛。那骨頭出來了,也難看嘛。把這些死了的人基本上都挖出來,挪過去了。他們最初埋的時候在平灘上,一個一個挨住著。挖出來的時候都挖出來了。但是埋的地方也是淺淺的埋上,最後那裡成了骨頭窪,骨頭全出來了。中午部隊上還給我們拿來些吃的。

依:這是哪一年?

張:是七幾年,具體我不記得了。一個生產隊兩個人,十個生產隊就二十個,大概有上百人去挖,你算算挖了多少。兩個人拉一個架子車,去了就挖。挖上去埋掉,回來再挖。

依:那裡的土好不好挖?

張:那裡沙子虛著呢,好挖著哩。去埋還是埋得淺淺的,風吹日晒骨頭又出來了,早就出來了。那個農場有個庫房,庫房裡皮箱堆了有半房子,他們來都提著皮箱,裝衣服東西。都是有身份的人,不像農民出門提個包袱。那個庫房現在還在哩,是從我們這裡抗過去的木頭修建的房子,現在還在哩。都好好的,唉——_。

依:這些右派的兒女來的多嗎?

張:來的多,也就是來問一問情況,要找那個遺骨絕對是找不到了。去年來了一家,給父親立了個碑,他們走了以後,那個林業局就給鏟掉了。今年,他們聽說這些後代在網上聯繫,又要到這地方來,來看看,他們就把這裡擋住了。

後記:在張學存老人家聊了一個多小時後,他帶領我們來到夾邊溝林場,這個「臨時軍事訓練基地」並沒有軍人站崗,更是沒有什麼營房、軍事坦克設備等等。車開進去,只是一個普通的農莊,我打問了一下,他們多不是酒泉本地人,來自甘肅其他縣,政府給了他們地和戶口,讓他們在本地種樹,據說林場並不屬於所在的三頓鄉管,而是屬於酒泉市管。

「以前的老房子都拆完了,就剩下那個廠部還是以前的。」因為沒有阻攔,我得以拍些照片,真的害怕有一天再來,這些舊房子也沒有了蹤跡。

(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立場和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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