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微痕》被螫的「黃蜂」 有點小故事(圖)
——拜訪夾邊溝右派蒲一葉
【看中國2014年05月29日訊】前記:委託《縱覽中國》網站發表我採訪夾邊溝右派蒲一葉的文字,其中包括訪談、夾邊溝餓亡右派寫給妻子的求助家書、夾邊溝農場回覆給死亡家屬的信件、「黃蜂」反黨集團的原始大字報《向市委進一言》、《右派蒲一葉的單獨材料》、《關於改正「黃蜂反黨集團」一案的報告》,以及一些當事人照片和蒲一葉先生的手稿照片。
我相信,這些文件和證據都是第一次面世,第一次帶到海外發表,都是蒲一葉先生在撰寫回憶錄《流放夾邊溝》時,到檔案館蒐集來的,死難者家屬保存多年親手交給他的。
全部發表,意在紀念五十多年前,三千多位在甘肅酒泉夾邊溝農場、高臺明水農場被中共殘酷屠殺的右派分子,特別紀念受訪人蒲一葉先生提到的:
王世琪,男,二十幾歲(不詳),原天水團市委學生部部長,「黃蜂反黨集團」骨幹分子,餓死夾邊溝農場。(有《關於改正「黃蜂」反黨集團一案的報告》為證。)
「小上海」,姓何,名字不詳,男,二十歲,夾邊溝右派,餓亡。
裴教授,名字不詳,男,五十多歲,蘭州某大學教授,餓死於夾邊溝農場。
王景全,男,四十七、八歲,北京大學法律習畢業(屆數不詳),原甘肅省天水市第三中學老師,餓死於夾邊溝。(有夾邊溝農場給死亡家屬回信為證)
王寶真,男,年齡不詳,因為對天水市委分配工作不滿意,上吊自殺在市委的樹上,被市委書記劉書銀說成是「革命的叛徒」。(有《向市委進一言》黃蜂,為證)
我們不沒有忘記你們!永遠都不會忘記!
依娃
受訪人:蒲一葉,男,77歲,甘肅省天水市人。原天水市共青團委秘書。
1955年從天水一中畢業,因患心臟病,不能參加高考,到共青團天水地區委工作。
1957年,被定為「黃峰反黨集團」的骨幹分子,劃為右派份子;送夾邊溝勞動教養。
退休後寫有回憶錄《流放夾邊溝》,等待出版。
時間:2012年8月30日
採訪地點:甘肅省天水市秦州區蒲一葉先生家
依:蒲伯伯,你好,請說說前後去夾邊溝的情況?
蒲:我是五六年參加工作的。那一年考大學,因為心臟有病,體檢不合格,就沒有參加考試,後來學校動員我參加工作,就到共青團天水市委工作,當時年齡也就是剛好二十歲。
所以到了五七年鳴放的時候,我膽子是很大的,所謂初生牛犢不怕虎。什麼原因呢?一個是年輕,一個是家庭個人的歷史比較單純一點,就比較敢說話。最關鍵是對黨、對毛(澤東)是毫無保留的相信的,一片忠誠。上面號召鳴放的時候,讓黨員、團員帶頭,有啥說啥。
我們幾個人的大字報,《向市委進一言》,把市委書記說得是相當得徹底的,也很尖銳。其他人都不敢說,都是大家平時敢怒而不敢言的東西。大字報就給貼出去了。
依:是你一個人寫的,還是幾個人寫的?
蒲:是大家寫的,是共青團天水市委幾個年輕人寫的,署名「黃蜂」,最後就把我們打成了「黃蜂反黨集團」。為什麼叫「黃蜂」呢?這裡面有點小故事,大字報寫好後,讓大家簽名,大家都不太願意簽自己的名字,因為市委的領導都經常見面,覺得不好意思。就有人說:「用個筆名,代表我們大家。」我就說:「用個黃蜂算了。」我記得有個雜誌叫《蜜蜂》,急急忙忙中,我記錯了,記了個黃蜂。蜜蜂變成了黃蜂。沒想到,這個黃蜂是有頭呢?
依:哈哈,黃蜂還螫人呢。
蒲:就是,黃蜂厲害是厲害,是有頭呢。大字報貼出去以後,市委正在開擴大會議,天水市大大小小的領導都參加了,大家都站在那裡看我們的大字報,反響很大。當時有這麼一個正面的東西,抨擊市委的官僚作風,幹部特殊化作風。人傳人,到處都在傳說。我們當時還得到了表揚,基層的團組織都在積極響應,支持我們的大字報。後來到了反右的時候,把基層的團組織的領導人都牽連上了。
處理的時候,參加鳴放的九個人,七個被劃成了右派,其他兩個被劃成右派言論,這基本上就是一網打盡。去年,有一個王主任來採訪我的時候說:「‘黃蜂反黨集團’我找了半天,檔案裡面沒有材料。你說奇怪不奇怪?」
依:你當時的角色是不是個「蜂頭」?
蒲:不是,我不是。我是一個小蜜蜂,是跟著干的。當時的團市委書記是胡志忠,現在八十多歲了,還健在,被定為「黃蜂反黨集團的」養蜂人,我們都是蜂,都是一夥子蜂。這個事情鬧大了,《中國青年報》上刊登了一副漫畫,就是我們的胡書記,他是養蜂人,放出來一群帶刺的蜂,朝著紅太陽扑著去了,意思是扑向毛和黨中央了。
依:就是針對你們這個事件畫的漫畫嗎?
蒲:當時很轟動,就上了《中國青年報》了。可能就是個五七年的秋天,《甘肅日報》上先是有一篇,是五七年的十月份了,有個通訊員報導,配發了一張漫畫,說天水市團委做為黨的助手,怎麼樣怎麼樣。這是我後來發現的,報紙我都保存著。是五七年的十月份。
當時處理的時候,第一個骨幹分子是王世琪,他是省學聯的主席,團縣委學生部的部長,被送到夾邊溝,死在了夾邊溝。我是第二個骨幹分子,被打成了極右,被送到夾邊溝。當時沒有宣布極右,說「黃蜂反黨集團」主要骨幹分子,就是我們兩個。再下來還有一個叫張冀敞,後來在小學當校長,當了一輩子校長,再還有一個王文斌,是團委政治部部長,王文斌我聽說已經過世了,八十多歲了,死在清水了。下面還有一些人,一個女的叫葉子蘭,少年部的部長,專管少先隊的。一共就是給戴了幾頂帽子,九個人。處理的最嚴重的就是我和老王,被送到了夾邊溝,
夾邊溝,我是五八年五月八號的月去,到了六零年的十二月二十一號回來的。
依:你當時成家了沒有?
蒲:沒有,沒有,我去的時候二十二歲,回來的時候是二十四歲。回來的時候就找不到對象。成了臭不可聞的臭狗屎。
依:你去之前,有沒有戀人?
蒲:有,有,有。
依:有沒有受影響?
蒲:我們的關係相當好的。她去年去世了,叫個唐淑娟,她是我們一中(天水市第一中學)的校花,哈哈哈。我到團市委參加工作以後,(朋友插言說:蒲一葉先生年輕的時候長得帥,能寫善畫,很活躍),我們一起打乒乓球,一起演出節目,關係還可以。她常來找我,聊天玩耍。但是到了反右開始,我給她捎了個條子,說:「咱們趕緊停止,你不敢再找我了。」我害怕把她牽連上,人家年輕著哩。
依:唐淑娟當時多大?
蒲:高三,也就是個十八歲。小姑娘,很單純。
依:她願意不願意和你分手?
蒲:我當時估計那個形式,開開批判會,批判幾天,過了就啥事都沒有了。想不到有這麼嚴重的後果,自己都不知道。批判我的那時候,國慶節我有事,騎著自行車到了東橋頭,一路上沒有人理睬我,都躲避著。我就遇到唐淑娟,她站在樹下面。我低頭走過,她喊著叫我:「一葉,一葉。」我沒有啃聲,就加快蹬著車子跑了。就再沒有見過面,那是最後一次見面。
她以後考上大學了,民族學院畢業以後被分配到了烏魯木齊,就再沒有聯繫過,因為身份、地位都很懸殊了,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我成了賴蛤蟆了,沒有希望了。
依:她的母親有沒有反對你們的交往?
蒲:她媽開始很支持,看我性格好,在市委工作也挺好的,就對我說:「我的丫頭還小,還唸書著哩,咋成天鑽在一起?」哈,哈哈。從那以後就再沒有見過面。
依:是你的初戀嗎?
蒲:算是吧,我到團市委去了以後,搞活動很積極,經常組織打乒乓球、搞演出,就認識了唐淑娟。我有那個意思,就給她寫了封信,寫得很簡單,像通訊員捎的一種,反正就是表示了那個意思。當時追求唐淑娟的人相當得多,那(求愛)信多得很,還有部校的軍管,信多的顧不上看。
依:你咋把她能追成女朋友呢?
蒲:信寫去了以後,我就沒指望回信,反正寫出去,心願就了了。結果還收到了一封回信,信是團委的通訊員給送去的。她的回信也很簡單,說我現在也是求學階段,和任何人不交(男女)朋友。我一看一肚子氣,你還這麼驕傲的?就漲氣了。結果過了兩天晚上,我在機關住著呢,唐淑娟和一個女孩來了,這個女孩後來就是XX的老婆,陪伴著唐淑娟來了,到我的團機關來了。那是傍晚了,我就很高興,有些喜出望外。哈,哈哈,當時她穿的那個衣裳到現在我都記得。她說要打乒乓球,我們就在會議室打了幾板子。後來她說要借書哩,我是宣傳部的人,書多得很。她挑了幾本書,《靜靜的頓河》什麼的,恐怕也是看不懂。又到我宿舍來,和我下棋。她還愛做詩,讓我看她寫的詩……那時候,兩個人的確是很相投。
這個事情,你看,就是沒有反右,也不會成功。因為我已經在團市委工作了,再想上大學是不可能的。我有先天性心臟病,治不好。你說,她人去上大學,天南海北的,根本就不可能,她最後不是也分到新疆去了。
依:這一段初戀,一段感情,是美好的,我們現在只是回憶一下。
蒲:是,是,初戀就被反右打掉了。我從夾邊溝回來以後,找對象找了六個,都失敗了。有的見面以後,看這個小夥子人還可以,還戴個眼鏡,像個知識份子,我那時候就戴眼鏡了。人家問我的情況,我就老實說:「我犯過錯誤。」人家問:「犯的啥錯誤?」我說:「右派。」有些人一聽,就馬上走了,就不看我了,就結束了。當時,工作單位的一個老同志,很熱情,給我介紹他的親戚,就是他的侄女,在食堂工作,文化水平也不高,在北道食堂工作。見面以後,這個姑娘的媽就說:「你給我的丫頭介紹對象,姓啥都能行,只要不是右派。」但我就是一個右派。哈,哈哈哈,就結束了。哈哈哈。我就成了困難戶了。
依:請你說一說你去夾邊溝的情況。
蒲:夾邊溝我是五八年的五月八號去,一共是兩年零八個月。那麼多人死了,我為什麼沒有死在夾邊溝,呢?你一定想問,我給你說說。
因為當時年輕,我年輕但是體力弱,管教幹部知道我有先天性心臟病,是個出不了力氣的人,也就不強迫我做過累的活。再一個我個子矮小,飯量小。給上一點,就能吃的差不多了。再一個,家裡我的母親經常給我接濟家裡省下來的食品。這樣就算把小命沒有送掉,算是活著回來了。
依:媽媽給你寄什麼東西?
蒲:干饃,干饃片片,有時候寄炒的熟面,炒麵,有時候還寄來一斤點心。咋弄來的,我都不知道,六零年餓死人的那個年間,點心根本就買不到。最後從夾邊溝農場轉移到高臺明水河農場,就是大量死人的時候,我媽從天水跑到高臺專門去看了我一次。當時正下大雪著哩,我媽當時還不到四十歲,提著一個箱子,裝滿了食品去看我。下了火車,都不知道是咋樣走來的。我見我媽的時候,我媽都成了雪人了,滿身滿頭都是雪,眉毛上眼睫毛上都是雪。就凍成那個樣子。我媽就怕我給餓死了,那是最關鍵的時候,死活就是看有沒有那一口。那一箱子東西吃到中央工作組來,把我轉移到新華農場,生活就開始改善了。
依:你有東西送來,有沒有人偷你的東西吃?
蒲:哎呀!偷的厲害,我的東西他偷不走。
依:你咋保存呢?
蒲:我媽給我提來的羊皮箱子,我睡覺的時候就枕著,當我的枕頭,硬是硬點,但讓我能放心。
依:那你睡著了呢?
蒲:睡著是睡著,你開我的箱子我可知道,再說我的箱子還鎖著呢,一下兩下也開不了。
依:那你給不給別的人吃?
蒲:給哩,如果我不給別人給,人家有了吃的東西也不給我吃了。我隔壁住著個小上海,他家裡寄來的有桂元,還不是桂元肉,是桂元做的丸藥,再也沒有什麼東西。他要用這個丸藥換我的饃,因為那個丸藥吃上不解那個餓。我想了想,說可以。他就給我了幾個桂元丸子,我就給了他半個饃,做成了這筆生意。我吃上那個桂元丸子,力量相當大,頭也不昏了,身上也有力氣了,人也能坐起來了。
我鋪位隔壁是金塔縣檢查院的院長,家裡人來看他帶來一瓶子豬油,他說:「你口張開!」我問:「讓我張口幹什麼?」他說:「你就張開!」我的眼睛餓得迷迷糊糊的,嘴巴張開,一杓子豬油就餵到我的嘴裡了,那個好吃,好香,就沒法說了。
我就欠了人家的了,我媽來了以後,就把我的東西給他了一點。這就是小上海,和這個院長,睡在我的一個左邊,一個右邊,算是我的「隔壁鄰居」。
依:那你上工的時候,吃的東西咋辦呢?不怕偷嗎?
蒲:那時候住在地窩子裡面,人都動彈不了了,大小便都在鋪上了,已經不上工了,都成天躺著,不像個人了。
以前上工的時候,家裡寄來東西,都在被子下面壓著,晚上睡在上面就保險了。五個人一間小房子,出來上工就把門給鎖了,人出工就走光了,屋裡沒有什麼人,也就沒有什麼人偷。那個李景沆(天水第一中學老師,基督徒,被打成右派,送到夾邊溝,寫有《蒙恩歷程》,現年九十歲。),就是你見過的,我就說李老師怎麼拿著個鐵锨,當成扁擔,背著個木頭箱子,背個箱子幹什麼?走到哪裡背到哪裡幹什麼?他是個木匠,自己做下的箱子。我一問,他才說被賊偷過。什麼原因呢?他是在木工組,門是敞開的,他幹活的時候顧不上看,就被偷得干乾淨淨。
依:把他全部吃的都偷走了?
蒲:全部,全部都偷走了,吃的東西都被偷了。他大哭起來,像死了娘一樣。我就問:「啥事情?」他說東西被偷光了,餓得睡不著。他知道是木工組的人偷的,又沒有抓住人,又沒有證據,也沒有辦法。李老師去了以後,表現還很天真,晚上餓得睡不著了,就去辦公室找那個趙幹事,在門口喊:「報告。」趙幹事問:「三更半夜的,啥事?」李老師說:「我餓得睡不著。」趙幹事說:「去,叫廚房給你加半個饃!」結果李老師吃上了半個加的饃,糟糕了,消息傳開了,第二天,趙幹事睡覺的窗子前面,人就圍的滿滿的,像等待人給丟食的魚。都要半個饃哩,就不給了。
依:你說說你認識的人的死亡。
蒲:我旁邊的「小上海」死了。叫我看,他死前從早到晚都是喊:「媽媽____!媽媽____!媽媽___呀!」哭著叫他媽媽,小上海年紀和我差不多,也就是二十歲。我就說:「你忍一忍,你媽在上海呢,聽不見你叫,你叫啥呢?」他還是哭,還是叫,聲音小了,哭得難過得很。那天晚上,睡覺之前,他很安靜,睡覺前就說:「蒲哥,就睡覺了,也許,我做夢能看見我媽媽…….」第二天,上午了「小上海」還是不出聲,我一搖,沒反應,人的頭朝裡面的牆,腳在過道裡,人在半夜就死了。就來了兩個人,被子一卷,腳抓住,就給拖出去了。我這一邊就空下了,「小上海」已經死了,我就能睡得寬展些了。
金塔縣檢查院的院長好著哩,還活著哩,可能現在還在哩。剛開始地窩子裡面住了有四十多個人,擠得密密麻麻的,正像是蜂窩。過了幾天,剩下不到十個人了。
依:那三十多個人就是死了?
蒲:都死光了。
依:這個「小上海」叫什麼名字?
蒲:我不太曉得,知道他姓何,我叫他小何。
依:他是從哪裡去的?還有那些人是在你身邊死亡的?
蒲:有一個教授,姓裴,名字說不上。是蘭州來的,晚上睡下以後,睡不著,又餓,心情又不好,就要找人說話。他就喊:「小蒲,你剛念報紙,好幾個字念錯了。」我就不信,我說:「不會吧,報紙上那麼幾個字,我還能念錯。」「你認真聽,我給你說。」他一一說來,果不其然,我是把幾個字給念錯了。我就有興趣了,就想天黑了,利用這個時間學些東西。這個裴教授對古今中外的歷史清楚得很,講得有理有據。什麼《說文解字》,一個字有幾個讀法,在什麼地方怎麼用,講得很好,都是我不知道的內容。以後,就餓死了,當時年紀有個五十歲了。就在那麼個條件下,他個人的衛生還是搞得相當好,干乾淨淨。別看是教授,針線還做得好,縫縫補補的。一天到晚抽著個旱煙鍋子,這是一個我記得餓死的。
還有一個是,你看,還有一個餓死的王。你想想,一天不到三兩面,三兩面熬的糊糊,早晨喝上些,晚上喝一點,加上天氣寒冷,零下二十幾度的戈壁灘,沒有爐子沒有炕。還有關鍵是人絕望了,啥時候能回去?已經絕望了,能不能回去?就是解除勞動教養,把我留在這裡怎麼辦?這麼艱苦的地方,風沙這麼大?不見人不見鬼的地方,老婆孩子怎麼辦?每個人都是顧慮重重。
我的顧慮不太大,我的父親在鐵路上工作,我的媽媽在街道上工作,沒結婚,沒有後顧之憂。這一個老王,家裡一個老婆,五個娃娃當時就沒有飯吃。
依:有沒有給你一點工資,或者生活費?
蒲:按國務院規定,給右派一個月十八元錢,給到夾邊溝的人一個人一月十八塊錢。
依:給你家有沒有錢?
蒲:那不管。這十八塊錢,除了伙食、除了發的衣裳,籃顏色的棉襖,褂褂子,大概一個人還能剩下幾塊錢,就發給個人。有六塊的、四塊的、三塊的,三個等級。當時還有個小商店,能賣點水果糖、辣椒麵、醬油膏這些東西。最後就啥都沒有了,只能買個墨水,還有煤油燈裡的煤油、燈捻子。就是這三、四塊錢,有些人還要攢下給家裡寄去,給老婆孩子,養家餬口哩。
這一個王老師,叫王景全,是三中的老師。他的女人帶著三個兒子,兩個女子,一共五個孩子,就沒有辦法過,就挑些野菜吃野菜,賣野菜,給人家洗衣裳,右派家屬去找工作根本就沒有人要。一家老小娃娃這麼大,差點就都餓死了,就在那個情況下,供應一點油一點面,還炸點油餅子,蒸點饃,給丈夫寄去。這個女人不簡單,現在還在哩,去年還來看過我。
這個反右的時候只說了一句話,他解放前是北京大學法律系的,在甘肅省法院當過審判員。鳴放的時候就說了一句話,他不想說話,因為他的歷史不太清楚,但是不說話又不行。他被領導警告了,不說話就不行。他就說了一句:「建議把我們的法制健全一點。」這一句話就不得了,人家將無產階級專政哩,你講法制哩。
依:他這樣說,人家理解就是法制不健全嘛。
蒲:對,對,哈哈,人家就是這樣分析的。你說健全,不健全才要健全嘛。就把他給送到夾邊溝「健全法制」去了。
依:他當時多大?
蒲:也就是四十六、七歲,我還有王老師給他家寫的信的原件,我有,拿來給你看看。(蒲先生去找信)你看,他寫信在開頭,還是說我們的形勢大好,三面紅旗迎風飄怎麼樣,鑼鼓喧天,向黨報喜,我改造成功了怎麼樣。最後說我想吃什麼東西,請寄一點來,還不敢說挨餓。都是不允許對外說吃不飽肚子,信都是讓幹部查看了才能寄出去。
依:夾邊溝還鑼鼓喧天紅旗飄?我看看這個信。
夾邊溝右派王景泉給妻子曹友蹯的明信片全文抄錄:(也許王景泉想家信總之是要讓管教幹部審查後,才能寄去,不如寫封明信片,隨意讓人檢查吧,只要能寄出去。)
友蹯::
祝你們新年快樂!
開門紅,滿堂紅,月月紅。我以病軀還在鼓足幹勁,來了一個開門紅。在元月一日、二日兩天裡,參加積肥七十萬斤的勞動,提前完成,向領導報喜。敲鑼打鼓放鞭炮,我們的60年是多麼令人幸奮呀!不知你們那裡怎麼樣?去年十二月的信收到了沒有?我很久沒有收到你們的信,很是想念。現在新年過了,春節要到了,除預祝你們春節愉快!祝你和孩子們的工作情況,學習情況、健康情況。盼望你來信告訴我一下。
我現在臉腫、腳腫,時愈時犯,成為身體虛弱,一點不能抵抗這裡經常的寒風。希望在你的經濟條件許可下,給我做一件皮背心,更需要油脂類的食品補養。你們在春節所買到的豬油,或者炸下的油果子給我寄寫來更好。葡萄糖、維他命太貴不必寄了。
寫次順祝,你同孩子們健康,並順便問營民、燕民孩子們兩位舅舅安好。
泉書於病休中
60,1,18。
依:這位王景泉老師活下來了嗎?
蒲:沒有,餓死在夾邊溝了。她的老婆去找墳墓,那麼多,根本就找不到。回來後,她不甘心,又給夾邊溝農場場部寫信,想把王景泉的墳遷移回來。廠場部還算是給她回了信了,讓她自己去找。這是她保存了五十多年的回信。你看,這是原件。
葛友蹯同志:
你夫王景泉的墓址,經查夾邊溝農場場部西至沙口上,從墓面看,墓碑編號為25號墓。墓上我們原有磚碑標記,墳裡並埋有用石頭漆出的名字。但目前由於夾邊溝農場已經撤銷,時間也很長了,墓碑是不有的可能被風化不清。我們的意見是,時間長久,路途遙遠,不遷是否可行。如果你萬一要遷,那也是可以的。墓的詳細地址是到夾邊溝農場後,向新天路去的大路左拐,不遠即到。
此致敬禮!
甘肅省地方下河清農場
一九六三年八月二十四日
(蒲一葉註釋:夾邊溝農場撤銷後,其檔案資料移交給下河清農場)
依:在夾邊溝的時候,餓的時候,你有沒有找什麼東西吃?
蒲:肚子餓的時候,我不找東西吃。因為我飯量小,基本能吃飽。再一個我有個毛病,不喜歡弄野菜吃。有些人找些野菜,用一個缸子,拿到灶房的爐口,大概一煮就吃掉了。
我不是餓得特別的厲害,你看,餓得過度了就不餓了。你們想像不到,我餓的頭昏,走不成路。
我比較瘦小,飯量也小,活動量也小,一直都能維持。到最後快不行了,家裡我媽媽帶來一箱子東西,救了我的命了。有些彪形大漢,簡直餓瘋了,抓住啥都吃。
依:有沒有人搶你的東西吃?
蒲:沒有,沒有,你看,都是些幹部、知識份子,都愛面子。偷吃是普遍的,只要你能偷到就吃上。所以五個人的房子那個鎖子就要緊得很,地窩子就沒有鎖子,挖個窯洞的洞口,掛著個毯子,毯子一揭就進去了。人睡得東倒西歪的,人就都睡著哩,坐都坐不起來了。那個時候死的人,一天恐怕幾十、上百的死哩。
依:死人最多是什麼時候?
蒲:六零年的十二月份。就在那時候,中央搶救人命的來了,我也就得救了。
我和李(景沆)老師的觀點不太一樣。第一,夾邊溝並不可怕。
依:不可怕?!
蒲:並不可怕,管教幹部不都是那麼可怕,管教我的那個對我挺好的。李老師對管教他的幹部是深惡痛絕,各有各的角度。還有劉廠長,是個工農幹部,是劉志丹下面的一個大隊長。那個人沒文化,但人挺好的,講話也很實事求是。如果誰把人捆上一繩子,劉廠長也不會說他的好話。現在,我前前後後回想起來,就像看了一部小說一樣,有情節有故事。
依:你自己眼睛看見的死亡有多少?
蒲:就是我住的地窩子的人,我看見了。住的遠的,名字叫不上來。為啥原因,到了高臺明水河以後,住的人給打亂了,不是原來那個樣子,好多人都不認識。
電影《夾邊溝》那個嚴重失真了,王兵,也來採訪過我,太年輕。你想地窩子就那麼個窄窄的過道,在電影上那麼寬哩,還擺著桌子,哪來的桌子?還有碗和筷子,哪來的碗和筷子?根本就不存在。還擺著個暖壺,哪裡來的暖壺?我看著可笑得很。
依:就是說沒有暖壺?
蒲:根本沒有,吃飯不用碗,也不用筷子。
依:不用碗、筷子,拿什麼吃?
蒲:用個盆子,一人給舀上一杓子,當時一口氣就喝光了,就倒下去了。早晨喝稀,晚上喝稀,昏昏沉沉睡著哩。這是一個。
我覺得活到現在,從反右到現在,想起來很可笑。你想把我整死還沒有整死,有些人還健在。整了我們的市委書記、組織部長這些人死的一乾二淨。張建組是個局長,對我說:「老蒲,你咋怪那些人呢?」我說:「不怪那些人怪誰?」那時候那些人還活著,他說:「關鍵都受毛的害了。」哈,哈哈哈。我說:「你現在不當領導了,說話還膽子大起來了。」
當時感覺緊張得很,好像已經走投無路了,時時刻刻就會死了。現在想想,再艱難困苦都走過來了。
依:我想問你一個問題,夾邊溝死這麼多人都是你眼見的。我問你的時候,你說夾邊溝並不可怕,我就不好理解。你怎麼看待這個問題?
蒲:我始終覺得像看一本小說,我原來愛看小說,我就是一個旁觀者。有的人快死了,就叫;「來人呀……來人呀。」和死人睡在一起我都不害怕,就那個事情。
依:你看到你旁邊的人死了,有沒有很悲傷?哭泣?
蒲:也麻木了,前一天還說話著哩,第二天人已經硬幫幫的了。半夜裡是死人的高峰,半夜,死的最多,最厲害的時候,人心臟跳動的慢了,就不行了。我正睡著哩,聽人叫我哩,眼睛睜開看,頭頂上舉著一個馬燈,就是那個趙幹事,他說:「口張開!」我就口張開,他就給我罐了一杓子紅糖水,這是搶救人命的措施。有一天,我頭疼的厲害,半夜哭著哩,趙幹事提著個長手電筒,看看我的眼仁,都散光了,就套上馬車,連夜送到場部,住了兩天醫院,是重感冒,算是把我給救了。所以,現在有的人罵趙幹事,也要實事求是。到他的角度,誰都要管哩,那是人家的工作。
那些幹部,壞人是有哩,有那麼幾個。一般的還可以。
依:你所說的壞人是壞到什麼程度?
蒲:捆人、吊打、扣飯、偷人家死人的手錶,右派裡面有些是華僑,有的戴著名表,有的還有美金,人死了,都被他們拿去了。還有一個幹部,胳膊上戴著好幾個表,死人的遺產都成他們自己的了,不給死人家屬。
我們市還有一個夾邊溝回來的右派,今年九十七歲了,已經談不成話了。叫個張開麗,他的女人是個很有名的兒科專家,我最近去看了一下,根本沒辦法交談,一天到晚都在笑嘻嘻地,腦筋已經老年痴呆了。
依:把你的右派帽子摘掉以後,有沒有正式的文件,什麼補償?
蒲:回來以後,我算是比較幸運,民政局的局長熊思茂,那個人心思很好,臨時把我安排到收容站上,就是外流人員檢查收容站。我們是半路上截人,截往陝西跑的人,不讓出去。為啥收容人?是人跑光了,地怎麼辦?誰種哩?今年不種明年吃啥哩?我幹這個工作最大的好處,能吃飽。要多少糧食就給多少,比如晚上收容了五十個人,第二天早晨跑了四十個人,下午勞動的時候就剩下三個人了。所以糧食也沒有辦法控制,就把我們三四個工作人員給吃美了。吃的當時的照片臉腫得(胖的)這麼圓的。
依:都是收容的什麼人?
蒲:都是咱甘肅往你們陝西跑的人,到火車站、到窯洞裡頭、到街上、還有旅館,就這四個地方收人。弄上七、八個人給我們幫忙,都是外流人員,出生好、成分好,身強力壯的,聽話的。把那些逃民收來以後,往原籍送。我的身份是幹部,收容站的站長是個參加過延安整風運動的老幹部,另外還有一個武警幹部。我負責登記、審查,當保管員。下面這幾個人還願意給我們幹活,因為能吃飽肚子了。天黑了就帶人出去收人,來了以後登記,買票,然後強制送回家去。他們都不願意回去,送到半路就跑掉了。
我們負責把人送到北道,北道有轉移站,送到各縣各鄉。
依:一天能收容多少人?
蒲:也就是六、七十個人。幹那個人要勤快一點,六點,天黑了,要去查旅店,有些是在旅店住著哩。候車室過夜的,十二點以後去找。這些都不是壞人,都是被生活所迫的農民,有些是出來做生意的。其中百分之一、二的流竄犯。這些人很危險,搶劫、偷盜,什麼事情都干。所以給那些去收容的人都配備著手槍和長槍。這些人混雜在農民自流裡面是很危險的,結果審查核對,把這部分人就交給公安方面了。一般農民給買上票,給上三天的乾糧就送回去了。
依:我個人對甘肅人當時的逃荒、收容、遣送很有興趣,你多講一講。
蒲:那時候,去了陝西的婦女很多,如果你去陝西把人往回領,常常能把你打死。人家的老婆,養活了幾年了,你去領當然不行。
我很僥倖,把一個人給領來了。哈哈,哈,我記得是陝西省的興平縣鑼鼓村。
依:你和誰去領的?
蒲:我作為民政局的幹部去的。人家的丈夫是個當兵的,在新疆當兵。我和這個隊長,隊長以介紹對象的名義把這個婦女賣到陝西的,我們把隊長抓住教訓:「你把人看著領回來,不然就給你判刑哩。」因為這是軍婚,現役軍人,民政局很重視。這個隊長很年輕,也就是二十四、五歲。
「這咋弄哩?」我就發愁,我去了全莊子人反對,鐵锨镢頭提起來能把你打個半死。我們非常僥倖的原因是啥?我們三個人在興平縣鑼鼓村一下車,看見四、五個婦女,頭上頂著花手巾,陝西婦女不是喜歡把手絹頂在頭上,叫帕帕頭上戴。我們剛下車哩,這個隊長眼睛尖,一下子上去一把抱著,抱著就喊:「秀美,秀美,你認得我嗎?」秀美心軟,猶豫了一下,就開走了。我對隊長說:「這怎麼辦?咱們回去嗎?」隊長著急著立功贖罪,就追上對秀美說:「咱們回去,現在甘肅不挨餓了」。秀美說:「我不回,現在我在陝西攢下一點糧票、一點棉花,我還要和人家告個別哩,不能不說一句就走嘛。我這樣走,對不起人家。良心上過不去呀。「我覺得這個秀美是個好人,回去了出不來怎麼辦?她說:「你放心。」結果去還順利,把她的衣裳東西都收拾好,那個男人也乾脆,他就說:「你們當幹部的也來了,他男人在新疆當兵也不容易,那就跟上你們回去。」他可能也害怕,這個是軍婚,弄不好會判刑。就放回來了。我對隊長說:「你給弄點吃的。」就給我們弄了點苞谷干飯,我說:「這飯咋吃下去呢?」結果就在房背後拔了一個蘿蔔,把泥土搓了一些,我們就下著吃了。總之人領回來了,任務完成了。結果那個莊裡的人還很厚道,對秀美說:「你去了,就好好的過日子去。」把秀美安慰了一下。如果遇上凶一點的,根本人就帶不走。
依:人家有沒有生娃娃?
蒲:沒有娃娃。
依:那個秀美有沒有哭?丈夫有沒有哭?
蒲:沒有,沒有。秀美還很高興。那個男人最後沒有見面,我們在村裡隊長家等著,秀美來了,那個男人好壞給了些棉花,說你們甘肅現在還是困難,拿回去用去。人家人還好,有的人去陝西領人,被打得頭破血流回來了,還有被打死的。根本領不回來人。這是六二年,甘肅情況稍微好些了。
依:你再去陝西領過人沒有?
蒲:我去了一次,再不去了。我那時候年紀不大,弄不好被打殘了。你餓的時候往陝西跑,肚子吃飽了,來領人來了,把你不打死去?全村子人來打人哩。
陝西的省委書記張德生和甘肅省委書記張仲良吵架哩,張仲良是陝西人,張德生就罵:「你看你弄得那個爛爛攤子,我把你多少下來的女人都給你養活下來了。你還不領我的情?不然我給你全部斷了,你的罪就更大了。」張仲良在甘肅犯下的罪大得很,夾邊溝的右派就是他的「功勞」,他到哪兒都跑不了。
我幹了幾年,我又到統戰部,統戰部的嚴部長,找我談話,我說:「啥事情。」人家說:「研究給你抹帽子哩。」我說:「這好。」帽子就給摘了,就正式定工資了。以前是每一個月有三十塊生活費,定了以後是一個月四十九塊,幹部行政二十四級,從那以後就沒有什麼負擔了,就一直工作到七九年元月,右派份子就做了個錯案,就改正了。改正以後,我恢復了政治名譽,我的黨籍問題一直沒有回覆,啥原因?我的擋案找不見了。
依:你們的「黃蜂集團」有沒有一個糾正?
蒲:「黃蜂集團」作為一個冤案,徹底推倒。他們說:「這個檔案裡沒有誰把你們劃成反黨集團,那是報紙上給宣傳的。」這就是推卸責任哩。
我在收容站幹完,到文教局,又到衛生局,以後到文化大革命,我沒有什麼災難了。有兩派,我那一派都沒有參加,啥原因?人家都嫌棄我,所以我還佔了便宜。以後就到干校三年勞動,干校出來又到一個公社,以後就到工商局……。退休就到現在,我想了想,我這個右派當的不虧,我當時的確是提了意見的。
我根據我個人的經歷,寫成了這本《流放夾邊溝》,還沒有機會出版,不知道要到什麼時候?沒有人敢給出。
依:這都是非常珍貴的歷史資料,你都保存好,會出版的。謝謝你。
「往亊微痕」供稿
「往亊微痕」更多故事請看﹕
https://m.secretchina.com/taxonomy/177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