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年長的鄉親們來說,在走馬燈式的政治運動中,大躍進記憶可能是最難以忘懷的,這些祖祖輩輩在土地上耕作的山東沂蒙山區農民,終其一生的勞作,只求一個溫飽,但大躍進的愚昧和瘋狂卻使他們連自己的最低要求也難以滿足,由於這個緣故,自孩提起,瓜棚豆架之下,便會常常聽到他們對於可怕生活的回憶。但是,由於年齡的差距,作為孩子的我,最多只能記得一些回憶的斷片,對於五十年前家鄉土地上發生了什麼,其實是不甚了了的。時值大躍進五十週年,當我決定重溫那段歷史的時候,我首先想到了那些依然健在的鄉親,父親卻自告奮勇:「我先給你講一下。」在自家人面前,每一個從大躍進年代走過來的人都有一種強烈的傾訴慾望。
1958年到來的時候,父親16歲。大躍進運動是從1958年5月召開的中共八屆二中全會開始的,但在父親記憶中,與大躍進密切相關的飢餓卻是從1958年春天開始的--1958年的大躍進還沒有開始,父親便與奶奶一起外出討飯了。
1953 年的統購統銷和1955年的高級農業合作社將越來越多的糧食從鄉村抽走,加上1957年收成不好,春節剛過,父親便開始體會到飢餓的滋味。於是他上山掀蠍子賣錢,這是全家唯一的現金來源,賣掉蠍子後,父親會帶上村裡發給的定量供應糧食本,到鄉政府所在地的糧所買些瓜干補貼家用,那個春季,父親靠掀蠍子賺到的錢,為家中增添了差不多一百斤地瓜干的口糧,但供應糧定量是有限的,當無法買到更多的糧食時,奶奶只好領上父親和姑姑到幾十里外的村莊裡討飯,在老人們的記憶中,除了日本人打進來的年月,很少會發生討飯的事,鄉下人講究面子,要不是實在沒有辦法是不會出門討飯的。討飯是件丟臉的事,所以要走得盡量離家遠一點,不要被人認出來才行。於是,方圓幾十里範圍內的農民往往相互交叉進行著這種丟臉的生計方式。
不過,大躍進運動的展開讓父親感到很高興,因為不用再外出討飯了。政治動員之後村裡迅速辦起了公共食堂,然後就開始了共產主義生活。一開始,食堂遵循著按需要分配的原則,允許村民敞開肚子隨便吃,就連過路人餓了也可以隨便走進路邊的村莊裡吃飽飯再走,這使父親即使遭受後來的嚴重飢餓,仍有些懷念那短暫的共產主義社會。
公共食堂辦起來後就是大煉鋼鐵。煉鋼爐並不是每村都有能力建起來的,年僅16歲的父親和一些同村勞力被集中起來,步行到30里外的裡莊去煉鋼鐵(據說裡莊出產礦石),住的是裡莊農民的房子,吃的是裡莊農民剛建起來的食堂。飯仍然是管飽的,於是,擺脫了飢餓威脅的父親感到渾身是勁,下決心要為大躍進賣力。可他們很快發現對於煉鋼鐵這件事根本找不到頭緒,別的不說,通往鐵爐的軌道車(俗稱軲轆馬)上面就沒有提供。最後有人出了個主意,要父親他們回到本村將自家的木床一鋸兩半,連接起來作為軌道,再把原本放衣服的空箱子抬去,裝上四個輪子,作為運送礦石的工具。炭火自然是煉不出礦石的,便四處尋找鐵器來重新回爐,很快,農民家裡的鐵鍋、鐵螯子便被一掃而空。
石頭和金屬融煉為一塊塊鐵疙瘩,顯然不是合格產品。等了幾天,上級來了指示,把鐵疙瘩送到八九十里外的垛莊去再加工,那裡有一個「更高級」的煉鋼爐。但這時候沿途各村的公共食堂已不再向過路人提供免費食物,父親便擔上三天的食物和一塊塊生鐵蛋子,朝垛莊進發了。磨洋工是共產主義的通病,往返垛莊一次要用至少三天時間,當他們終於到達垛莊,把生鐵蛋子朝地上一丟,任務就算是完成了,鬼知道垛莊的煉鋼爐最終有沒有煉出鋼來。
不管怎麼說,共產主義是管飽的,16歲的父親在共產主義的陽光雨露下屁顛屁顛地幹得很高興,而他的共產主義覺悟也日復一日地在提高。就是這個時候,鄉里辦起了勞動大學,由於父親屬於當時的知識青年,便被抽調到鄉里的勞動大學「就讀」。所謂的勞動大學,除了晚上被集中起來唱歌之外,什麼都不需要學習,父親每天的任務就是從事繁重的體力勞動,而且吃得很差,這讓他感到很有些吃不消,好在沒過多久又被抽調參加了村裡的青年突擊營,到王家莊去伐樹燒木炭,作為煉鋼鐵的燃料。王家莊是一個交通十分不便的山村,村子里長了上百年的大樹很快成了大躍進的犧牲品,父親所在的青年突擊營見大樹就殺,一直殺到王家莊再無可殺之樹,才轉戰到水泉峪村,使水泉峪的大樹成了第二批犧牲品。家鄉的山上原是茂密的樹林,自1958年的砍伐起,植被覆蓋率連年下降,迄今再未恢復生機,自我記事起,山丘便是光禿禿一片。
1958年就這樣過去了,對父親來說,1958年是繁忙的一年,但也是不再挨餓的一年,儘管到了1958年底村裡的糧食越來越少,但青年突擊隊的伙食供應還是能夠保障的,只是飯菜質量逐日下降罷了。
1959 年一開春便開始修水庫,村裡的青壯勞力被抽調到幾十里外的黃土山,將土地上的營生丟給婦女和老年人。所有我曾問過的家鄉老人都告訴我1959年是個風調雨順的好年景(1959年和1960年也不存在什麼自然災害),但由於少了青壯年勞力的耕作,加上共產主義大鍋飯的低效率,莊稼只能被馬馬虎虎地種上。與父親同住一村的母親當時只有10歲,在她的記憶中,這一年總是吃不好,但餓肚子的時間還不是很多,因為越來越多的男人被抽調到外面修水庫,村子裡吃飯的人少了。公共食堂依然在辦,但已不再允許過路人打秋風。至於村民家中的存糧,早就被以「挖老鼠洞」為名的搜糧隊搜走,沒有被搜走的,也不敢拿出來吃,由於擔心受到批鬥,即使在人快要餓死的時候,這些存在地下的糧食也只能繼續埋在地下。
雨季開始的時候,父親從黃土山回到家中,由於麥收剛剛過去,仍然沒有遭遇嚴重的飢餓,但與在黃土山水庫的生活待遇相比,伙食質量顯然在下降。不過,一項更大的水庫工程在雨季過後又開始了。這一次是在家門口修水庫,而且是當時的國家重點工程。自我記事起,這座如今被稱為雲蒙湖的岸堤水庫就是我生活中的一部分,夏季裡,它是我童年生活的主要樂趣所在,但也殘忍地先後奪去了我家兩條人命。1959年,為了修建這座水庫,政府集中了方圓幾個縣大約7萬人(號稱10萬人)攔河筑壩。由於是國家重點工程,在當時全國已經普遍存在飢餓的情況下,被抽調到水庫工地的勞力們仍然可以有一口飽飯吃。這再一次減少了當地農民遭受死亡威脅的風險,不過,莊稼活更沒人做了(一些婦女也被抽調到水庫工地),到了秋季的收割季節,由於缺少勞力,有些生產隊索性用牛拉犁的方式刨地瓜,而剛剛被刨出來的地瓜,則被就地掩埋地下,算是被儲存了,這導致當時作為主食的地瓜大量變質腐爛,當嚴重的飢餓來臨時,村民挖出掩埋在地裡的莊稼,卻發現已基本上沒法食用。
修水庫的工作是艱苦的,作為農民他們不怕苦,但在冬季施工的時候,幾乎每個勞力都有過下水工作的可怕記憶。父親回憶說,天上漂著鵝毛大雪,人一跳進齊腰深的水裡,反而覺得很暖和,不想上來,挖完沙子後,一躍出水面,立時就會凍得骨頭疼,趕緊鑽進旁邊的帆布棚,將光溜溜的身子扎進柴草裡取暖--連把烘乾身子的火都沒有。「受的那個罪啊,沒法說。老人們說,修水庫給國家做出的貢獻,比當年支前還多。」由於總是下水工作,民工們身上的皮膚裂開了魚鱗口,一到晚上睡覺,就又疼又痒。
不管怎麼說,受苦受罪和死亡相比,總還是仁慈的。家鄉的許多老人都曾對我說,也許正是因為修水庫所受的這份苦,使村裡終於沒有發生餓死人的事情,為了保障重點工程的順利進行,政府總要讓這些壯勞力活下去的。
但1959 年底到1960年的可怕飢餓還是到來了。不參加修水庫的老人和婦女從夏季就開始挖野菜、摘樹葉,摻著糧食做飯,可是到了冬季,野菜和樹葉都挖不到了,人餓得頭昏眼花。十幾里外的劉官莊(巨山)一帶不時傳來餓死人的消息,父親的姥姥就是劉官莊村的,姥姥來村裡討過飯,但盡量避免從女兒家中走過。後來父親瞭解到,劉官莊發生的餓死人現象主要是在老年中當中,為了孩子們能夠活下去,老人先是吃樹皮,後來就吃觀音土,肚子漲得老大,卻沒任何營養,餓死前連觀音土都吃不上,抓起地上的黃土就吃,死的時候,手指仍然深深插在泥土中。
因為即將成為庫區,大規模的移民開始了,這再次降低了飢餓給村民帶來的死亡威脅。當時村裡大約有500口人,按照上面的計畫,要遷移到黑龍江省海倫縣約200人,其他人搬到高處的山坡上居住。山東人戀家,很少有人願意離開故土,但上級已經制定了搬遷的標準,家中沒有老人的家庭首先被編入遷移隊伍。當時,我的老奶奶(父親的奶奶)已超過70歲,所以全家可以不必背井離鄉。但母親家中的老人身體還硬朗,卻是要遷移的,於是母親隨家人去了東北。但不到一年,移民紛紛回返,母親又隨家人回到時代居住的村莊。假如沒有這種對故土的眷戀,我的父親母親將不會在多年後結為夫妻,也就不會有我的出生了。
移民開始前村裡還發生了一件悲慘的事,有一戶人家做了豆腐準備帶在路上吃,把豆腐渣用來請客,一位前來道別的臨村的親戚好並不容易見到吃的,猛往肚子裡塞豆腐渣,吃完後一喝水,豆腐渣便在胃裡膨脹,結果剛出村口就漲破肚子而死。
由於部分村民的離去,村裡的糧食壓力有所減小,但父親仍然餓得要命,麥糠、野菜、樹葉都已吃過,到了冬天,糧食越來越少,加上又有很多村民從黑龍江返回,飢餓的威脅更加嚴重。食堂已經停止,村裡每五天一次向村民發放糧食,當時父親已擔任村裡的統計員和糧食發放員,經常餓得直吐酸水,有一次餓昏在村部,但他告訴我,自始至終沒有多拿過村裡的一粒糧食。我對父親的講述表示懷疑,可他卻說那麼做並不奇怪,當時的政治宣傳工作的威力,即使在飢餓面前,仍然是有效的。
到了1961年,移民黑龍江的村民已多數回返,糧食越來越不夠吃,在那個漫長的飢餓時期,農民只好依靠他們特別能吃苦的身體硬撐。由於水庫蓄水,家園已經淹沒在水裡,所有的村裡住在山坡上臨時搭建起的草棚裡,野人一般地生活著。他們不知道飢餓何時才會結束,也看不到生活的希望。只是出於動物的本能,四處找點什麼東西吃,爭取活下來,便成了他們唯一的願望。男人瘦得像猴,成年女人絕了月經,孩子發育不良,這一可怕的狀況直到1962年的「三自一包」政策開始後,才開始有了改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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