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中國2014年03月10日訊】題記:好斗「偉人」毛澤東說:「與天斗其樂無窮,與地斗其樂無窮,與人鬥其樂無窮」。故一時間大家就像吃錯藥的瘋子,精神亢奮,何處不是兒子斗老爸。妻子斗丈夫、弟弟斗兄長、妹妹斗姐姐、學生斗老師、徒弟斗師父,親戚、朋友、鄰里更是鬥得一塌糊塗了。社會如此,監獄也是如此。為了苟活,只能傷害對方。
「大總管」王慕仁
王慕仁是南溪縣稅務局的小稅官,1957年「整風反右」鬥爭中定為「極右」。主要「罪行」是對1955年「肅反運動」不滿。
他出身地主家庭,父親當過國民政府的「七品縣令」,自幼生活在殷實之家,不愁穿,不愁吃,過著少爺生活。高中畢業考入北京朝陽大學法律系,參加過中共地下黨領導的學生運動,屬於左傾人士。
1948年大學畢業後回到家鄉,通過父親關係在一處地方法院當了不足兩年的推士,坐堂審案打板子自是業務之事。解放後轉到縣稅務局工作,官至稽徵組長。這樣的家庭出身,這樣的複雜歷史,在55年的「肅反運動」中自然是重點批查對象,又批又鬥外加關禁閉,積怨於胸,心存不滿。
1957年共黨「整風」,他作為黨外人士邀請到局裡「鳴放」,於是他忘乎所以,大談特談「肅反運動」對他的不公,要中共按照「哪裡搞錯,哪裡平反」的政策,向他公開道歉,這樣便成了全縣「反黨反社會主義」的「極右」分子。「極右」,一律開除公職送「勞動教養」,凡有歷史問題者為「現行反革命」逮捕法辦。他當個推事嘴會說,審判時與預審員較勁,拿出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X條X款,說自已僅是言論,構不成「反革命犯罪」,結果弄過「反革命氣焰極為囂張」,被判處無期徒刑,1959年初送來這裡服刑。
他個子精瘦,小盤子臉,下巴尖削,一嘴絡腮鬍,三角眼晴窘窘有神,喜歡抽煙,成天默默思考問題,不停地眨巴著眼睛,仍有推事的威嚴。他是天生的聰明人,來到這裡後再不敢和獄吏頂撞,表現得規規矩矩十分聽話,他很快為中隊長余繼發看中,提拔起來做分隊學習總記錄。何謂「總記錄」?就是全分隊六個學習小組犯人的發言送到他這裡匯總,再由他分別歸類出各種「反動觀點」呈報中隊部,有點近似中南海的秘書。筆一歪,可治你於死地;筆一正,讓你太平無憂。大家懼他三分,背地稱他為「大總管」。
他不住在大監舍裡,有一間近八平米屬於自已的小房子。房裡一張窄窄的木床,一張不大的的辦公桌,在床對面有一個木櫃,木櫃裡塞滿同改在監舍放不下的東西,統一跤他保管。他晚上獨一人住在小屋子裡,起夜不喊報告,如果夜裡整理材料寫得太夜深,不但有份四兩米的加班飯,早晨還可以不參加集合點名。除此,他一個人還可以在監區裡任意走,抽抽煙,品品茶,很是自由。我才去時誤認為他是二勞改的「就業員」,十天半月後才鬧清他的身份。
俗話說「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我總是把人看得很善良,吃了不少的虧也不吸取教訓。先初對他並不提防,每晚下學習去交學習記錄,和他總要多多少少聊幾句:一是自巳案情,二是外面的一些見聞。突然一天劉萬生管教把我叫到一旁問:黃澤榮,最近你向別人說了些什麼不該說的話,這樣下去對你處境很不利啊!我一下被打啞了,半天回不過神,想了多一陣才道:報告管教,我沒有說過什麼不利改造的話,只和王慕仁聊過幾句。劉管教「哦」了一聲,像明白了什麼,思慎了會兒才提醒我說:他入監時間比你長,上下都相信他,你要想辦法和他處好關係,協助他搞好分隊學習,把人員思想如實地反映上來。
我明白劉說話的意思,一是不願意讓我吃虧,二是不希望我倆針鋒相對。王在他心目中印象也不錯,我雖初來乍到卻是他倚重對象,鬧上矛盾不好處理。我思考了幾天,是回擊還是求和?想去想來決定「和為上」。他是右派,我是右派,右派與右派何必互為仇敵?他為什麼出手哩?經過分折是「一山不容二虎」所致,惟恐我奪去他「大總管」位置,來了個先下手為強的招數。為讓他盡快知道我不是「虎」,是只沒有貪心的貓,辦法就是讓他瞭解我。於是,主動將我不服「反右鬥爭」處理,把寫給中共中央總書書鄧小平的兩萬餘字的申訴信送給他看,然後拉開窗子亮話:「慕仁兄,你我都是一根籐上的瓜,別再苦上加苦了。你無期,我十二年,無論怎樣都比你先取脫(四川話先解系)。唯一希望的是日安一飽,夜圖一宿,除此還想什麼呢?我初來乍到有不對地方請多關照,我也不會在中隊長和管教面前說你壞話,我是個重朋友講義氣的人。」
江湖話叫「拿言語」,社會話叫「甘拜下風」。鬼都聽上符,何況人?他化解了心中疑慮,也來了個開門見山:「老黃,不是我有什麼地方過不去,這裡可怕,都想立功減刑,成天你盯我,我盯你,恨不得明天就回家。你看一組那幾個老反革命,哪月不寫我幾十篇檢舉揭發材料交給政府啊……」我道:「得講事實喲!」他三角眼一眨,陰陰地一笑說:什麼叫事實?戈倍爾說的「謊言重複三遍就是真理」!說到這裡掩上小房木門,壓低聲音:「你我都當過幹部,共產黨何曾講事實?。這個社會壞透了,你不整人,人就整你。老黃呀,從我入監到現在,能坐穩這個位子不容易啊!?過去我信奉基督,一切忍,一切讓,可上帝的寬容在這裡行不通,只有鬥!張聲容和你我不是同一道的人,他們是「歷反」,我們多少端過共產黨幾天飯碗,他想坐這個位置沒門!像你這樣好心腸的人不多了,希望今後我們合作起來,收拾那些 「歷史反革命」,筆頭當歪的時候就得歪,不能一味當善菩薩,被人整了還不知道。」我聽著心裏冷得打戰,總不敢去歪筆頭,老記住父母教誨:善惡到頭終有報,三尺之上有神明。
「二桿子」吳顯成公眾的獵物
一夜下了學習,他把我叫到小屋,指著放在桌上的第一小組發言記錄,有點激動興奮地說:吳顯成今晚表演得很充分,大放厥詞吹噓美帝國主義實力,說抗日戰爭日本軍國主義投降,全靠美國在長琦、廣島扔下的兩顆原子彈。劉管教叫我趕快把他的發言整理出來送報管教股。我忙不過來,你幫幫忙。我不知所措,長時間無語。
我和吳顯成雖不同組,但對他略有瞭解。他是古藺縣城區人,原是個搬運工,讀書不多隻有小學文程度,是個典型的「二桿子」,北方話叫「二百五」,好出風頭,喜歡表現。犯罪原因很簡單,在那低工資,口糧少的年代,裝不飽肚子,成天經常罵領導屁兒黑,不關心職工生活。搬運站站長沒辦法,一次被他罵火了,便挑釁說:你歪,我惹不起你,你若有膽量就對著縣委會大門吼幾聲:共產黨領導屁兒黑,不給老百姓吃飽飯,就是頂呱呱英雄。那天他恰恰喝了點燒酒,心發熱,腦發昏,便道:有什麼不敢?喊打倒共產黨老子都敢。站長順勢縱恿道:英雄!英雄!你去喊,喊了我當眾給你磕響頭。
吳顯成不知厲害,一股風跑到縣委大門口公然大喊三聲:打倒共產黨!打倒共產黨!打倒共產黨!當即被公安局以現行「反革命」逮捕。審訊中他又和預審員頂牛,說:我喊幾聲打倒共產黨,未必就把共產黨打倒了麼?除非共產黨和美帝國主義一樣是「紙老虎」。氣得預審員大罵他反動透頂,判了個無期徒刑。在毛澤東極權專制年代,這是了不得的「謀反罪」,不殺已經是寬大,在今天也會抓進監獄。不信你試試?
吳顯成所在的三分隊一小組,是一窩「歷史反革命」,全是人精,想「立功減刑」想得發瘋,他便成了大嘶咬的對象。 「江山易改,秉性難移」的吳顯成,在任何地方都是一尊炮,成天只管「咚咚咚」地發射,從不管是否集中目標與後果。每晚政治思想改造的學習會上,他總是第一個搶先發言,惟恐落後了表現不出自已的能耐。他總是一吐為快,竹筒倒豆子傾其所有,是個嘴巴指揮腦袋的人。說到高興處一臉紅光,全身肌肉顫動。
平心而論,他的發言全說的真話實話,沒點造假。但他每次一發言下來,就有數十張檢舉材料飛到中隊部,自然成了獄吏關注的重點對象。我遠遠聽著為他捏把汗。一次借沒人注意,暗地向他遞話:吳顯成,嘴巴上加把鎖為好。他起昂頭,咕著雙發紅的牛眼睛,不知好歹地回一句:加什麼鎖?嚇得我不敢再言。
今晚王慕仁叫我整理他吹噓「美帝國主義」的材料,我犯難,真下不了手。吳顯成的原話是這樣說的:「美帝國主義出兵北部灣,我看越南凶多吉少。美國是世界上第一軍事強國,武裝到了牙齒。當年抗日戰爭打了八年,日本已打到獨山,要不是它的兩顆原子彈,日本絕不會無條件投降。」
他的發言應該說沒有點錯,錯在和毛澤東不同調。毛說:日本無條件投降是蘇聯出兵東北,消滅了日本的關東軍才投降的。還說「原子彈有什麼了不起?依我看和美帝國主義一樣,都是嚇人的紙老虎」。上報的材料要把他的發言斬頭去尾,拼湊成一篇「惡毒攻擊共產黨」,為「美帝國主義」叫好的上綱東西。別以為這個「東西」不重要,不定哪一天就成了殺頭的「鋼鞭」。果不其然到了1970年「一打三反」運動,吳顯成就被殺掉了。
「一窩反革命」的由來
王慕仁稱一組是「一窩反革命」,好像自已不在此列。正如年尾祭祖宰雞,一旁看熱鬧的鴨子很是幸災樂禍,以為沒有宰到自已,待後來作為菜餚擺在餐席上才有所悟:雞能上桌當供果,自己只能上餐席填肚。王慕仁就是不能上桌的鴨子,只能在餐席上供人品味的雞,同是犧牲品。
國民黨川南黨部總幹事張聲容
值星員張聲容,一個五十多畏畏縮縮的老頭,短頭禿頂,窿胸佝背,成天無事好像閉著眼睛養神,其實在記錄觀察別人一言一行。他可風光過,原是國民黨川南黨部總幹事,解放時沒去臺灣,奉令留下潛伏。解放軍一攻下瀘州,主動起義投誠,交出潛伏人員全部名單,把共事多年的同伴一個一個送上斷頭臺。他雖有壘壘血債,因立大功免除一死。十幾年活得窩囊,不但規規矩矩認罪守法,說句話都得想三遍,成日檢查交待「反動思想」,只要有可能就把自巳臭罵一頓,祖宗三代都不倖免。他似乎對生活沒有失去信心,總想為中共做點事,可獄吏把他看成一條沒脊樑的狗,呼去咋來使喚。他最希望是坐上王慕仁那個位置,總想把對方搞倒。於是表面上和王親親熱熱,內心裏恨王恨得要死,可是無論寫了多少張檢舉揭發材料,別人任是「大總管」。他多次拉攏我說:你出身好,當個幹部和記者,12年有期徒刑,這個位置你不坐誰坐?我笑笑道:沒勁,只想吃飽睡,睡醒吃。他無可奈何地嘆口氣:你太讓得人了。不讓能行嗎?
國民黨的軍法官林佛
學習記錄林佛,山東臨水人,大個頭高長子,看去像只燈桿,直直地高人一頭。不知是長期飢餓的原因還是爹媽鑄就的體形,臉上沒四兩肉,身上沒半斤膘,可精神特好。他著裝講究,頭上戴頂自製的蘇加諾黑呢槽帽,身上穿著經自已改制的勞改衣服,挺胸揚頭有點殺氣。
他原是國民黨的軍法官,審訊過不少「進步人士」和共產黨人,好在沒有血債。1949年國民黨潰敗時,他提著皮箱沒目的地瞎跑,又驚又餓只好主動投案解脫,獲得判處無期徒刑的「寬大處理」。為感謝共產黨不殺之恩,他處處爭取表現,常常在學習會上聲淚俱下痛哭流涕:我有罪!我有罪!對不起黨和人民,感謝人民政府不殺之恩,決心走「改惡從善,重做新人」的道路。怎麼「重做新人」?就是瘋狂地告密,瘋狂地廝咬,只要一有休息時間就展紙提筆,不是向政府寫坦白交心,就是向獄吏寫檢舉揭發。反正一天寫到晚,一晚寫到亮,幹勁十足毫不疲倦。這也是人生一種寄託,或叫另一款追求境界
真資格的老特務胡然。
年邁花甲的胡然。又是另種類型。他是江蘇南京人,一個國民黨訓練有素的職業特務,熟於跟蹤,精於監視,挺有絕招。僅憑對方嘴巴的蠕動,就知道你在說什麼?看下你的手和眼睛,就能判斷出對方的職業。他善於看人說話,貫於落井下石,是個難對付的咬人狗。任你怎樣罵他、辱他,他絕不計較或爭勝好上,軟得來渾身沒點骨架。他的揭發檢舉材常常是百發百中,殺傷力特強。不知為什麼獄吏不喜歡他,背地裏罵他是老特務。
我和他交過一次鋒,那是1967年「文革奪權」最亂的年代,同組好友「現反」郭兆南不慎捲入周英傑的「暴動越獄案」,戴上腳鐐關進小監,引發獄吏猜疑,處境危急。可他殺了出來,咬住我與郭兆南有關係,不是同夥也是知情者。好在中隊幾個獄吏知我是個明哲保身的人,絕不會捲入此案。後來被我知道是他出的手,決定曉以厲害報這一箭之仇。說也巧,當年「雙十節」那天,他突然精神煥發穿一身新衣,我靈機一動立即當著眾人面前,向中隊長余繼發大聲告發:報告余中隊長,昨晚胡然說夢話喊國民黨萬歲!說明天是他們的節日要穿新衣服慶祝!
這個訓練有術的老特務一時不知所措,連聲不選地辯解:我沒有呀!我沒有呀!是他冤枉我的。余中隊長既不支持我的公舉,也不默認他的叫屈,不冷不熱問一句:今天是什麼日子?你穿這一身新衣服幹啥?他一下泄氣了,有口難辯。不過獄吏未追究,自此不再和我挑釁,背著向人說:黃澤榮這個傢伙厲害,惹不得。要惹得,我早沒命了。
劉湘的乾兒子莫湘
除此,還有幾個是舊軍人。一是莫湘,軍閥劉湘的乾兒子,官至少將師長。他是個矮胖子短身身,光腦袋大嘴巴,坐了十幾年大牢還滿面紅光,據說有養身秘密。不喑政治鬥爭,更不長於勾心鬥角,只知吃喝玩樂嫖女人,是個不求有功只求無過的自保典型。一天除勞動、學習外,不是補衣服就是睡覺,不與人發生縱和橫的交往。在政治學習會上帶耳朵不帶嘴巴,萬不得已說幾句毛腔毛調的話:歷史未來的發展,是社會主義、共產主義,國民黨反動派的失敗,就要逆歷史潮流而動。我在黨和政府教育下好不容易認清了歷史潮流,一定下決心跟共產黨走,學習一輩子,改造一輩子。獄吏聽得耳朵生繭,打起燈籠火把難找出一句越軌言行。可他也有話多的時候,天天講那個重複了百多遍的老故事,總是不慌不忙慢悠悠地說:重慶那陣子三天兩頭跑警報,也不分白天黑天,只要警報一拉響就沒命地跑,高一腳低一腳,見防空洞就鑽。那時我在城防司令部當團長,負責上清寺一帶老百姓疏散,這可是個苦差事撈不到半點油水。不久,我和上清寺一個開館子的老闆娘絞上了,先是眉來眼去,再後是摸一把,捏一下。一個烏濛濛的飄雨天,我想日本飛機不會來空襲了,便跑到館子去借吃飯想過沾花惹草的癮。老闆不在,我便往屋裡竄,正好那婆娘在換衣服,白白的一身肉惹得我心發荒,憋不住了,一步上前把她抱上床。她一見是我也不叫喊,任我怎樣擺弄。媽屁,正干在興頭上,空襲警報拉響了,一街人亂成一鍋粥,沒命的四處跑。弟兄們不見指揮官,就一街叫:莫團長!莫團長!我不理塔,幹完事提著褲子走出來,火沖地正著神問:吼個球喲?一個弟兄說:我們還以為你被日本鬼子炸彈炸死了哩!我道:是死了,安逸死了。他說完,一陣哈哈笑。就說這擋事,誰也沒法寫成檢舉。一次被獄吏聽見,頂多罵一句:花裡俏枝,也不臉紅。
國民黨雜牌軍團長郭修武
郭修武,一個國民黨雜牌軍上校團長。他是郭汝槐部下,貼心巴肝,因起義「反水」獲罪。他從不承認「起義反水」,但又從未挑明。他是富順人,家住富順那個號稱小西湖的水邊上。那是個十里翠堤,千畝荷花的好地方,景色優美,一眼碧波。書香門弟,自幼熟讀四書五經,裝有一肚墨水,常常擊壁嘔歌,卻無人知其所唱。他性格怪怪,成天不說話不看報,打發日子的辦法是抄報上文章。一提起上司郭汝槐就脾暴火氣,罵個不停:那媽的不是個好東西,打著老蔣旗號把我們拉出來,說是雜牌變成中央軍,共產黨打來了又叫我們起義當解放軍,弄去弄來又成了反共救國軍,到底唱的什麼戲,直到今天也不清楚。我們蹲班房他是大官,輸嬴都吃錢。去他媽的,還是當大腦殼(即大官意思)好。後來和我同一小組,也是天天抄報紙上文章。一天我問他你抄來幹啥?他望著我笑笑說:什麼也不干,混混時間,安全保險不出問題,還能練字。我猛的有所悟:一堵防風牆,一堵很好的防風牆!
武棒棒上校鄧越
鄧越,中央軍團長,典型的武棒棒,臺兒莊大戰的勇士,三年內戰的中層指揮官。他身上既留有日本鬼子的子彈,也有准海戰役的槍傷,說話發言音粗聲大,距三間房遠也能聽得見。掛在嘴巴的口頭蟬是:老子是當兵的,玩槍玩炮,踩著死屍衝出來的。不偷、不搶、不跟國民黨,怕個球?那個惹毛老子,老子就和他拼!自保的辦法是從破衣上抽絲,然後搓成一根一根的棉線送給大家補衣服。如誰不接受饋贈,便罵誰不是東西。獄吏對他謙讓三分,同改中無人敢欺負,愛畫貓貓的找不到可寫材料,縱是胡然也遠遠地躲著,怕他毛了揍人。有一次張聲容在歸納他發言時,把他反對赫魯曉夫「三和一少」弄成同意,他發現後二話不說「叭」地一個耳光。打得張回不過神,摸著被打紅的臉頰問:你為什麼打人?你為什麼打人?他板著張鐵青臉,氣咻咻地說:老子打你用筆桿殺人。最後鬧到中隊部去,不了了之。胡然不吃眼前虧,見著他總一臉是笑說:郭大爺,你好,你好。他不吃這套,橫著眼道:老子不是你大爺,是你太爺!胡然低眉下氣,連聲說:是,太爺!太爺!
國民黨專員的黃道勛
他們中最使我敬佩的有兩人,一人是當過國民黨專員的黃道勛,一個就是國民黨《挺進報》總編高照。
黃道勛浙江紹興人,畢業於國民黨中央大學,博學多聞,自幼是個才子,被判處無期徒刑,無血債也無劣行。用他的話說是「吃錯藥,當錯官」。1950年被逮捕後即和家裡終斷關係,自今不知妻兒死活,可他不傷心,仍很樂觀,總是說:人生命天注定,貧窮富貴循環來,不然不公平。他與世無爭,對誰無仇無恨,成天不是閉目養神就是默誦佛經,重修來世。他曾給我講了一個很有哲理的故事:有個人在荒郊野外走,突然遇上一隻猛虎,嚇得沒命的瞎跑。他在前面跑,虎在後面追,眼看就要追上了,前面出現一口古井,一根藤蔓橫在古井上。他立即攀籐而下藏身古井中,可攀到井中一半,突然看見井底有條蟒蛇,張著血盆大口等著他的到來。他兩手緊抓藤蔓,雙腳蹬著井石,既不敢上也不敢下。上,猛虎爬在井口;下,蟒蛇張著血盆。在這生命萬分垂危之際,突然發現藤蔓上端有個蜂窩,蜂窩裡浸滿蜜糖,那甜蜜蜜的蜜糖正一點一點往下滴。他立即張著嘴巴,把下滴的蜜糖一點點地吮下喉管……
他講完這個故事,問我寓意什麼?我想了會兒道:為了求活。他點點頭說:不只求活求生,還求解脫,這就是人的本性。監獄的囚犯不也這樣,隨時隨刻處危險中,還喜於爭鬥砍殺,這就是人的本性。
《挺進報》總編高照
高照,一個有典型軍人氣質的書生,處亂不驚,面危不懼,冷靜自若,我行我素。他從不向獄吏告密,更不與張聲容、林弗等同流合污,不卑不亢,一副士大夫本色。學習會上也積極發言,但思路慎密無懈可擊,字字推敲,句句有據,縱是推事出身的王慕仁,老特工的張聲容、胡然,軍法官林佛等,也搖頭嘆惜:這人老練,有水平。他們懼三分,我敬他一丈。從他身上我似乎看到國民黨軍政人員有過的光點,雖是鳳毛麟角卻是不泯的風範。如果國民黨人有他一半的品質,何致潰守臺灣!
吏治決定著一個國家的興旺,也決定著一個政黨的滅亡,千百年來莫不如是。歷史重複,人世重複,誰又去吸取教訓呢?
除這「一窩歷史反革命」外,為管理方便或利於監控,獄吏也插進幾個「現反」。除以寫過的吳顯成外,還有王勇、余定友、黃劍幾人。這幾人也各具特色,風景那般。
「抗美援朝」的轉業軍官王勇
王勇,「抗美援朝」的轉業軍官,也是古藺縣人,曾是一個公社武裝部的部長,官雖不大卻也是個美差。此人讀書不多,卻愛民。1961年人為造成的大災難,千家萬戶吃不飽穿不暖,叢山疊疊的古藺縣方圓幾百裡也是餓殍盈道,雞犬禁聲,人相食慘不忍睹。作為公社武裝部長的他,不但能吃飽穿暖,還能好酒好肉地過日子。可他不忍心子民活活餓死,不但不制止社員去田邊地角偷吃集體的瓜瓜菜菜,還不准各大隊民兵去追查制止。他說:男怕背盜,女怕背娼,不餓,誰願意去偷?公社書記批評他思想右傾,他回頂道:右不右看碗頭,餓你十天半月孔夫子都要成強盜。
一天,成百上千餓急的農民,結隊到鎮裡糧庫搶糧,他拒絕彈壓。事後縣裡為推卸搶糧責任,定他為肇事者的「黑後臺」。他不服,和縣委書記爭執,在激憤中打了縣委書記一耳括子。這還了得,「黑後臺」加了三個字「反革命」。那個年代縣委書記就是縣裡「皇帝」,自然作為「現反」抓捕,被判處無期徒刑。他不像吳顯成伸著脖子讓人宰,他是有來必回,絕不放過檢舉揭發他的人,常常撓腿晃腦罵一幫「歷反」說:敲碎骨頭也找不到老子反共的東西,可你們是天生的反共壞蛋。揚言:誰個寫我一張檢舉,老子就寫他十張。到鎮住了些人,對他不敢輕舉妄動。
地地道道皮鞋匠黃劍
黃劍,另個類型,粗中有細人物。他自幼是皮鞋匠,抗日戰爭結束內戰爆發,拉去當壯丁送到准海戰役前線,很快被共軍圍困,隨部隊起義投誠。用他話說,他端過國共兩家飯碗,什麼都懂得起。1955年轉業回到家鄉自貢,安排在一家汽車廠當修理工。工資低,活兒重,成天牢騷滿腹,從車間主任罵到廠長。為養家活口,在困難年間公開在街上擺起修皮鞋地攤。61年全國開展「社教運動」,他作為「走資本主義道路」的「典型」,弄出來批判鬥爭遊街示眾。他不服,大罵工作組,定為「壞分子」,被判處三年管制。於是懷恨在心決定和共產黨幹到底,便糾結廠裡幾個工人成立「工人抗爭黨」。這個黨一無綱領,二無計畫,三無目標,是酒桌上的即興之作。第二天東窗事發,揭舉他的是他的拜把兄弟。他傷心透底,大罵人沒良心。來監獄後不認罪,說他的「反革命組織」是子虛烏有,是小娃娃伴「姑姑宴」。他對什麼都不相信,對什麼人都恨,一句掛在嘴上的口頭蟬是:人有良心,雞兒都長骨頭。
國營廠的技術員余定友
余定友一個大長個子,大學文化,某國營廠的技術員,酷愛史學熱衷政治,對什麼事都喜歡發表評論,十分堅持已見,不輕易服輸。他有個最好也是最壞的習慣,就是長年累月地「寫日記」。他的日記不是寫的薑蔥蒜苗,花花草草,全是評論時政。記得最多的是對毛偉人「總路線」、「大躍進」、「大煉鋼鐵」和「人民公社」的批評,說「總路線」是勞民傷財,和蘇聯30年新經濟一個調調,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大躍進」是大作夢,「超英趕美」異想天開;「大煉鋼鐵」是大胡鬧,瞎折騰,沒有幾代人的付出根本不能實現;「人民公社」是歷史的後退,是封建制回到農奴制。這日記是鎖在家裡櫃子裡,告密的人竟是他老婆。他來到這裡後雖不再寫日記,嘴巴卻仍說個不停,一天幾隻眼睛幾支筆跟著他,好在不再評論時政,多是些歷史觀點,諸如滿清為何入關?戌戍變法為什麼失敗?孫中山為什麼辭去臨時大總統?檢舉人很難下筆,獄吏更是看不懂。
這個組人才濟濟,都是獄中「重量級人物」,每晚學習最為熱鬧,是管教股抓的重點,不是劉管教來坐鎮,就是龔股長來旁聽。他們觀點新穎,互相爭論不休,可忙壞了張聲容、胡然,常常開夜車寫檢舉揭發,就像那畏虎懼蟒攀著藤蔓吮蜜的人,在危急中仍不失去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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