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個「詩俠」駱賓王(組圖)

一隻蟬的命運是什麼?是歌唱。

從鑽出泥土的第一天開始,他就開始了歌唱,展開綠綠的、蜷曲的小翅膀,童音唱得響亮。

那第一聲的歌唱是:

鵝,鵝,鵝,曲項向天歌。
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

這是他七歲那一年稻穀登場的節氣裡作的《詠鵝》詩,是在數鵝,又像鵝純稚的叫聲;是鵝彎著脖子望著天空唱歌,又像孩子彎著脖子學習天天向上。這是小小的他對自然的樸素認識,一時間傳遍了鄉野。過了幾年以後,他父親在山東博昌做縣令,他隨同母親到那兒去了。從此,他接受了齊魯學風的熏陶,由江南神童成長為齊魯的才子——把翅膀長成漂亮強壯的黑色紗翼,把小鵝似的嘎喉嚨變聲為清亮勇敢的美聲。

因為格外出色的歌唱,還因為他性格的耿介,敢想敢說,出仕也帶著濃濃的詩人氣質,因此難免受到官場宵小的排擠,所以他幾次做小官,都被罷官,還鋃鐺入獄,但文章濟世的熱烈心意始終不減。如你所知,文章到底是濟不了世的,但面對壓城欲摧的時局,誰又能忍心不挺起那一副小小的鐵肩膀?

所以等到徐敬業在揚州起兵,私下找他,他馬上就去了。面對大唐的現狀,他心急如焚,拿起筆,寫下了著名的討武檄文:「試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一聲長嘯,如寶劍作壁上鳴。這是他不得志的累積和政治上的激進主張的一次總爆發。

據說檄文傳到武則天手中,見了斥她「包藏禍心,窺竊神器」也不憤怒,而是帶著欣賞的興致來讀這篇文章。讀到「一抔之土未乾,六尺之孤安在」時,竟怫然作色:「如此人才不用,是宰相的過失啊!」又反覆讚嘆:「駱賓王的文章固然了不起,但徐敬業的武功卻未必匹配得上。」後來果然如此,徐敬業兵敗身亡。武則天很想將字字皆刺客的他羅為己用。她的反應讓人不得不想到三國時陳琳寫《討曹操檄》呈上後曹操悚然汗出、拍案而起的舊事。由此看,這個非凡女子的胸次也可見一斑了——比後來歷史上「你殺我的馬,我殺你全家」、棋桌上也要抖三抖的那一位罵街潑婦怎麼樣?不,不是,不是隱忍不發,隱忍不發不是這個樣子的——是喜,假裝的喜悅。那才卑鄙。

其實,她對他才華的愛惜早有表示,他也有所回應,但站在一個相對正義的軍事集團尤其是國家命運的高度,他不得不做出堅定的選擇。

一紙檄文天下動,那次行動在短時間內就集中了十萬軍隊,形成了起義軍的主幹。部隊出發了,將士們甚至在去戰鬥的途中還大聲唱著他臨時寫就的詩歌《在軍登城樓》:

城上風威冷,江中水氣寒。
戎衣何日定,歌舞入長安。

他歌唱的號召力實在是體現了詩歌本身所存有的「刺」的作用——只是「美」而不「刺」會使詩歌少了一半的美。這篇檄文幾千年來光芒不衰,可見文化的力量幾乎與山河同在、與日月同輝。

所以他生命的最後時光是非常輝煌的,正因為他的那篇斑駁淋漓的戰前總動員傳下來,王勃的《滕王閣序》與他的《討武檄文》,歷史散文的雙璧高懸,至今無人匹敵。

他一生都像個口唱《大風》的俠士,一生都在拔刀相助。他交友很廣,三教九流都有。舊唐書說他「落魄五行,好與博徒游」這個話實際是想貶低他,我倒不覺得:一個真正的詩人如果把自己當寶貝貯藏起來,自己摟著自己的肩憐惜和佩服自己,還加上最要不得的勢利,只與達官貴人相交好,那麼離腐爛也就不遠了——一有了那樣的心思就已經開始腐爛了。

他不勢利,就連自己的恩師盧照鄰犯了始亂終棄的錯誤他也不原諒,作長歌行《艷情代郭氏答盧照鄰》進行批判,可謂不顧情面。我一直認為,在處理恩人和朋友的關係上人存在三個層次:恩將仇報,知恩圖報,超越了恩情友情之上的、壓制了自己的矛盾和痛苦、只為正義而歌的勇敢者。人人都可以對號入座。

他當然屬於最高境界的那一個——不會多,這樣的人怎麼會多?多了還有什麼可貴?因為這樣的人分明是吃虧的,並且也許最終沒人可以理解他。看他寫蟬的詩中說:「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沉。」一個「重」字揹負著漫天的露水,露水是這麼的重;一個「多」字,承載著呼呼刮著的風,風又是這麼的多。可他不以世俗更易稟性,寧飲墜露也要保持「韻姿」。正是這裂帛一聲,才使《在獄詠蟬》成為唐詩的一塊奠基石。

他的歌留下了——每年的八月九月,去聽那總共只有幾個月生命的小生靈枝頭的高唱吧,那是他——初唐司號手為大地祖國譜寫的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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