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紅冰:藏人魂(圖)
【鑒於自焚藏人已逾百人,現將袁紅冰先生所著《通向蒼穹之巔——翻越喜馬拉雅》在網路刊載,以表達對自焚藏人的聲援與敬意。 ——《自由聖火》編輯組】
看中國配圖(圖片來源:《西藏旅遊》)
餘韻:藏人魂
——湧向紫色虛無的自由之風
背叛是庸眾的天性,唯有聖徒、英雄、詩者和哲人才會堅守對心靈的承諾,終生不渝。金聖悲曾以心的名義向梅朵承諾,去尋找藏人的魂;此刻他的紅焰之心熄滅了,承諾也隨之化為灰燼。於是,他的生命凋殘了,像一片開裂的黑色枯葉。
夜裡他同疲倦的風一起,隱入無花的野草叢中;白天,殘存的靈性引導他,飄向荒涼。他的生命只剩下一個願望:重返西藏高原,找到那塊被天雷點燃的梅朵燒焦的岩石,親吻岩石上烈焰的痕跡,就像親吻自己心靈的殘骸,然後,化為一片深紅的晚霞,滲入鐵黑色的岩石。沒有實現承諾的生命不配回歸豐饒的虛無,那心靈的故鄉,而只能在岩石中找到歸屬——冷峻的岩石,那是萬年的狂風也無法吹裂的遺憾。
在現象世界中,眼睛表述心靈的狀態。或許由於金聖悲的生命興趣最終只歸結為心靈,他趨向荒涼的過程中,呈現在他記憶中的,只有無數雙眼睛。審視那些眼睛,是他訣別生命的方式。
蟻群般緊張攘動的中國人,都有同一種眼神:物慾的粗俗、污穢,以及實現貪慾的渴望和焦慮。從中國人的眼睛裡,金聖悲時爾看到一對正在亢奮咀嚼中的肥厚的嘴唇,紫紅的嘴唇上油脂湧溢;時爾又會發現屬於鼠類的窺測食物的貪婪神態。正是由於厭倦了中國人眼睛裡的骯髒和卑俗——那種醜陋或許是命運對背叛心靈的族群的懲罰,他才會走向荒野。
金聖悲曾漫步於東京澀谷街頭,試圖從一群群時髦的日本青年眼睛裡找到使人格剛毅俊美的古武士道精神,哪怕只是武士道精神的殘骸。然而,他從日本青年眼睛裡感到的,只有令血流都凍結的寒意。似乎日本的青年的靈魂中只有一片黑色的冰層閃著冷冷的光——他們只關心自己,他們是自私的動物。櫻花依然年年盛開,櫻花般美麗的武士道精神卻早已在日本青年的眼睛裡凋殘。
澳大利亞少年的眼睛是當代白人靈魂最淨潔的棲息之所。只不過他們純潔明澈的注視,缺乏文化的底蘊和詩意的優美。那種純澈不能滿足心靈對生命的要求,因為,文化精神和詩意的缺失,使純澈的凝注只能在坦誠的本能中找到歸宿,而無法盛開為情感豐饒的命運——在文化和心靈的意義上,澳大利亞少年眼睛裡的純澈太荒涼;現代科學技術造就的生活方式,似乎已經使他們變成另一種情感和詩意之外的生物。
印度是一個蒼蠅、灰塵和人同樣多的地方。從印度男人的眼睛裡金聖悲難以找到個性,就像他無法辨認出每隻蒼蠅和每粒灰塵的特徵一樣。每個印度男人的眼睛都蒙著一層迷濛的猶豫,迷濛得猶如新德里骯髒的空氣;在猶豫的後面呈現出的,是焚屍場般的死寂——失去偉大心靈導師的族群,他們的靈魂已經在猩紅的焚屍之火中化為蒼白的骨灰。
伊斯蘭原教旨主義者是當代阿拉伯人中最熾烈的群體。他們的眼睛裡凝結著仇恨的烈焰熔鑄出的冷酷,而仇恨來自狹隘的民族利己主義和絕對的宗教不寬容。自私的意識所強化的宗教仇恨,只意味著卑鄙的罪惡和怯懦。以大規模殺戮無辜者的生命顯示其存在的恐怖主義,不僅表述罪惡,也表述怯懦——他們眼睛裡的冷酷,是人這個概念的恥辱。
對於金聖悲,審視各個族群的眼睛,是一種精神的苦役。他看不到希望,看不到高貴和美;在對人類的眼睛,這心靈象徵的審視中,心靈卻遙遠得像時間之外的存在。「人類正表述心靈的失敗和精神的危機,並在物性貪慾中瘋狂著,骯髒著,卑鄙著。」金聖悲的這個思想像岩石上被凍開的裂痕。於是,他把記憶轉向對藏人眼睛的凝注——既是為了不死於絕望,也是要作最後一次努力,完成尋找藏人之魂的承諾。
首先浮現出的,是梅朵的眼睛。梅朵從淺藍的霧氣中向金聖悲注目。她面容朦朧,那雙由於「無我」而聖潔的眼睛卻晶瑩、純澈。「無我」即無私慾,所以心靈進入「無我」意境,眼睛便最明澈。梅朵「無我」,是因為把自己作為美麗的祭品,獻給愛情。她附麗於‘無我’之愛上的雪白的肉體,是引導金聖悲走向虛寂佛境的聖物。
用高傲的目光親吻著梅朵眼睛裡「無我」的純淨,金聖悲想:「‘理解一個民族,首先必須瞭解這個民族的女人’——這句天啟的靈感送給我的哲學箴言,此刻似乎要通過梅朵的注視講述藏人之魂。可是,藏人,一個屬於英雄史詩的民族,怎麼可能只由女人來表述自己的民族之魂… … 。」
思緒縈繞之際,梅朵的眼睛消融在虛空深處,達賴喇嘛尊者的形象出現在金聖悲的意識中。尊者背靠蒼天,斜依珠穆朗瑪萬年雪峰,坐於雲端之上,俯瞰世界。他的雙眼充滿大悲的神情——那不僅是以無我的情懷救贖人類的悲憫,同時也是熾烈的哀愁與苦痛,熾烈得能灼疼太陽,因為,整個人類的痛苦與哀愁都在尊者虛寂的彿心中日夜燃燒。庸人痛苦,以混濁的涙自慰;聖者為人類而痛苦,心會滴出晶紅的血。達賴喇嘛正懷著一顆滴血的心,為墮落的人類和腐爛於物慾的時代祈禱。
突然之間,金聖悲的記憶燃燒起來了:圖丹歐珠身體纏繞著金色的烈焰,作焚身之舞,而他的眼睛裡卻閃耀著比太陽更明亮的歡悅。他因能夠以燦爛燃燒的痛苦為西藏的自由獻祭,而欣喜若狂。
炫目的火焰熄滅之後,留下鐵幕般的黑暗作遺囑。經過似乎比歷史還古老的沉寂之後,一隻手撕裂鐵幕。西藏青年異議領袖李科先,從裂痕間昂視闊步,走入哲人的記憶。他的目光湧向天際,猶如湧向美麗的情人;他的目光飄落的地方,那佈滿破裂岩石的地平線上,只有一縷朝霞伴隨著一片西藏復國的深情。金聖悲發現,遙望之間,李科先面容上彫刻著蔑視天下的驕傲,那是屬於年輕而高貴的雄獅的神情。金聖悲相信,一個民族還有能力孕育出傲視人類的青年,那麽,無論處於怎樣艱難困苦的境地,這個民族就仍然有希望。
李科先之後,進入金聖悲記憶的,是藏漢雙語詩人安樂業。這位自喻為頭上長出十八丈長角的野牛的詩人,常喜歡吟詠另一個藏族詩人的詩句:「大兵,假如你必須向我開槍,請把槍口對準我的頭部吧,千萬不要朝我的胸口瞄準,因為我的心裏還有另外一個人。」那種時刻,安樂業的眼睛裡會呈現出源自浪漫到極致的詩意之美的驕傲。男人眼睛裡的威嚴可能來自權力、金錢、真理和詩意之美:來自權力的驕傲常散發出腐臭的血腥氣;來自金錢的驕傲總給人以最適於掛在蠢豬耳朵上的感覺;來自真理的驕傲則有聖潔的光環;來自詩意之美的驕傲,如同高崖之間迎風怒放的花。
心裏充盈著哀愁或者喜悅的淚水時,人們才會創作或者想起詩。可是,金聖悲的紅焰之心已經熄滅,他卻仍然能夠沈迷於詩意中。難道他的生命就是詩篇?這時,卻有一位比詩更動人的康巴青年,奔入金聖悲的記憶。二零零八年三月,拉薩街頭,這位寬肩細腰、身形俊美的康巴青年,展開雙臂,仰視蒼天,彷彿要擁抱太陽般奔向軍警的槍口,同時發出有如雄鷹長嘯的呼喊:「我就是五十年前被你們殺死的藏人——我又回來了!」燒紅的子彈擊碎康巴青年的胸骨,他仰面倒下的瞬間,眼睛竟然被輝煌的雄性之笑照亮,似乎他已經摟抱住了太陽。
大寶法王,一位宗教的聖者、大智慧者,同時也是畫家、舞者、詩人、歌者,以及從蒼穹之巔採擷旋律的樂曲作者。對於金聖悲,大寶法王有一種來自天啟的親切感。彷彿他們曾經是從豐饒的虛無中滲出的同一滴涙,只是那滴因為美的感動而滲出的涙,迸濺在時間的起點之處,破碎了,化為淚雨,落入茫茫的塵世,所以,他們才分離。此刻,大寶法王又在金聖悲的記憶裡向他注視,就像遙望無極之處的一個約定。從大寶法王的眼神間,金聖悲看到了精神王者的威嚴,看到了審美激情的輝煌,看到了聖者對人類的悲憫和責任感。
「從每一雙藏人的眼睛裡,我都感覺到了靈魂的魅力。藏人之魂似乎離我已經很近,近得就像兩顆鐵血男兒的心之間的距離。可是,為什麼我伸出的思想之手,卻只能抓住空虛?」金聖悲懷著這樣的惆悵,走過漫長的孤獨與寂寞,又一次來到納木那尼峰下。
天雷點燃的時間和梅朵的身體早已在瞬間的燃燒之後消失為虛無,烈焰在岩石間燒出的傷痕卻仍然暗紅,如同一片血鏽。金聖悲緩緩俯下憔悴如枯木的面容,乾裂的雙唇輕吻在岩石的傷痕之上。突然之間,他呼吸到了梅朵雪白肉體的芳香,那情調艷美的芳香竟然來自烈焰在岩石上燒出的血鏽色的痕跡。
「梅朵呵,你的體香為什麼不肯飄散,難道是要給我變成黑色枯葉的生命以激情,去尋找藏人之魂… … 。」金聖悲在迷惘的思緒中抬起面容,目光像受傷的鷹飛向遠方,彷彿要飛向永恆和無限凋殘的地方。
遼闊的瑪旁雍錯湖上,晚霞將波光水影輝映成金色的夢境。湖的彼岸,岡仁波欽峰的萬年白雪被落日點燃了,閃耀起流光溢彩的殷紅色。遙望之間,岡仁波欽峰彷彿是從大地深處湧出的一滴巨大的血珠。淡紫的天幕上只有幾縷流雲飄搖,顯出遠古的荒涼與寂寞。浩蕩的風揚起紫色的塵霧,越過鐵黑色的大地,湧向天際。
金聖悲被眼前的荒野之美感動了。一個頓悟的靈感剎那間照亮了他枯黑的生命:「我的思想一直抓不住藏人的魂,因為,藏人之魂原來就是湧向紫色虛無的自由的風呵——又有什麼能抓住風呢!」
在這欣喜之意比落日還燦爛的時刻,梅朵「無我」的眼睛——「無我」是因為把心靈和生命都作為祭品獻給了愛——又一次呈現在金聖悲的視野中。從梅朵的眼睛裡驟然湧出的涙,落入金聖悲黑暗的生命,在他原來的紅焰之心燃燒的地方,盈盈晃動。金聖悲竟由此理解了終極真理:對於哲人、詩者和英雄,熱戀中忘我的少女艶麗的涙,才是虛無晶瑩的本質,才是生命的真諦,才是心。
認識了終極真理,思想就不再有必要。作為哲人,也就應當消失。金聖悲聽到了自己的生命像枯葉一樣破裂的聲響,於是,他把最後的瞬間用來理解藏人靈魂的意境。
「豐饒的虛無,是佛啟示人類的自由真理;將虛無染成美麗紫色的,是藏人的情感;那鐵鑄的荒野上游蕩萬里的風,正是藏人自由的靈魂。」
「物性貪慾主宰人類命運的時代,忠實於心靈自由的族群必然意味著苦難。但是,為心靈和自由而承受的每一分苦難,都是人類精神得到拯救的希望。藏人在心靈的苦難中自由著;藏人是佛的選民,他們在實踐佛的大悲之心——以自己浴血的苦難,給天下蒼生送去自由啟示錄… … 。」
金聖悲死了。軀體僵硬,像一塊英俊的岩石;靈魂卻隨高原上的風一起,遙遙滾滾,飄向天際。死了,卻不肯回歸虛無,因為,金聖悲也有菩薩之心——只要還有人處於苦難中,菩薩就不會回歸極樂;只要還有人不能理解自由,哲人就將以青銅色的風的名義表述自由,那虛無意境的真諦。
二零一零年十一月二十日 初稿
二零一零年十二月二十三日 定稿
(連載完結)
(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立場和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