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經濟為何被拖入今日困境
我講的題目是經濟轉型和產權保護,這兩個看上去是不同的話題,但實際上是密切相關的。轉變經濟增長模式,我們已經談了十幾年,這是因為我們還沒有成功,如果成功的話今天也不會再談了。
轉型失敗的原因,我認為最根本的是政府和企業沒有感受到壓力。GDP和財政收入年年增長,從政府到民間瀰漫著自滿和自傲的情緒,居安不思危,不想改變現狀。甚至國際金融危機也沒有觸動傳統經濟增長模式的根基,恰恰相反,每一次出現危機,政府的「有形之手」就借勢延伸,市場的「無形之手」則被迫後退。而每一次行動產生的短期效果,都是政府的信心大增,特別是2009年和2010年4萬億元的財政刺激,還有18萬億元的地方投資,這使得政府主導下投資拉動的傳統增長模式,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前所未有的天量投入換來經濟危機的反彈,大跌大漲充滿了戲劇性,但是這畢竟是傳統模式的最後告別演出。
在「中國奇蹟」和「中國拯救世界」的歡呼聲中,GDP增長從2010年一季度11.9%的頂點,一路下滑到今年一季度的8.1%,我認為這不是常規的經濟體系循環,它標誌著一個時代的結束,標誌著投資驅動的傳統增長模式終結。現在我們看到曾經是國際驕傲的投資工程項目成了爛尾工程,工業和財政增長速度下降,企業開工不足,老闆或者跑路,或者減量維持。在東南沿海一帶,我最近拜訪了一些企業家,他們認為現在的形勢較2008年更為嚴峻。在經濟下滑之際,人們又將希望寄託在財政刺激上。現在市場上盛傳二季度和下半年中央會推出怎樣的刺激政策。就像吸毒上癮,每次都討要鴉片,而且劑量一次比一次大。但這一次真的不一樣了,不僅我們的鴉片存貨見底,而且到了真藥難救的地步。
傳統的模式有兩個,第一個是政府主導的投資驅動,第二個是政府控制要素價格和重要的資源價格,以便企業進行低成本的擴張。投資增長多年超過GDP,我們大致算了一下,在過去10年間,固定資產投資增速約為GDP增速的1.3倍,結果形成了大量的過剩產能,一個人均GDP低於世界平均的國家,鋼鐵、煤炭、水泥產能位居世界第一,供需的矛盾越來越突出。為了突破國內市場制約,我們不得不大力開拓海外市場,消化和吸收國內的過剩產能,但是現在外部需求萎縮,過剩產能水落石出,傳統增長模式的不可持續性暴露無遺。從這個角度看,國際金融危機不僅是對外貿出口的衝擊,而且是對我國傳統經濟增長模式的根本性衝擊。
為了緩解傳統經濟增長模式的危機,政府實行了大力的拉動政策。其實所謂的拉動內需,只是拉動了投資需求,消費從來都不是關注的重點。為了刺激投資,政府一擲千金,低效或無效的項目大量上馬,資金不足就開動印鈔機,推出極度寬鬆的貨幣政策,巨額的投資使產能過剩問題進一步惡化,終於將中國經濟拖入了今天的困境。
在產能普遍過剩的情況下,制約經濟增長的瓶頸因素不再是資金,而是投資機會的缺乏。當大型的鋼材企業投資種菜養豬的時候,當造船廠因訂單不足而裁員停工的時候,銀行的貸款對他們有什麼用呢?即使企業使用這些貸款投資,也不過是在增加一些沒有銷路的產能而已。
當前的經濟形勢,使我們回想起日本過去的20年。日本政府花錢已經花到了將近破產的力度,貨幣政策方面,利率長期回落,而且在利率等於零的時候,還多次進行了數量松寬,向經濟注入更多貨幣和信用,但是所有這些都沒有奏效,日本經濟到今天仍然處於衰退和半衰退的狀態。如果我們不能從根本上找到解決的方案,而僅僅是放鬆銀根,就有可能造成通貨膨脹,這會帶來一些影響和問題。
傳統的投資增長模式,已經走到了盡頭,政府參與經濟的活動越來越多,對經濟的微觀管理越來越嚴,政府和相關部門從管制中獲得的利益也越來越大。與此同時,國有部門將法律、政策、資金強力擴張,擠壓民營經濟的空間,導致企業家精神和創新精神的衰弱,不僅使經濟增長難以為繼,而且引發了諸多的社會問題。
如何渡過當今的難關?我認為不能再靠傳統的貨幣政策和財政政策,寅吃卯糧,將問題留給下一代,而是要直指病根,對症下藥。既然原因是產能過剩和缺乏新的投資機會,就要通過市場化的收購和兼併進行行業重組,消除過剩產能,就應當通過改革開放,特別是對內開放,消除過分管制,創造新的投資機會;既然消費不振的真實原因是民眾的收入滯後,就需要全面的減稅,弱化政府的經濟功能,強化政府的社會保障功能;既然低成本擴張的道路走不下去了,企業就要盡快地從製造向研發創新轉型——所有這一切,都要求重提市場的作用,重振民營經濟。
重振民營經濟有著經濟轉型和社會穩定的雙重意義。由於壟斷性國有企業不必面對競爭的壓力,它們沒有創新的動力,即使創新成功,也不能享受創新帶來的巨大回報。由激勵機制所決定,創新的成功必然是在民營企業,因此沒有民營經濟的重振,就無法實現中國經濟的轉型。民營經濟也關係到社會的穩定。據全國工商聯統計,民營經濟目前佔GDP的一半,吸納了70%以上的農村轉移勞動力和約70%的國有企業下崗職工。要穩定社會,必須穩定民營經濟,否則就業問題就解決不了。如何重振民營經濟,我想我們需要的改革措施,法律上、政策上有很多,限於時間,我在這裡只想強調產權保護的重要性。如果沒有產權保護,企業家不能預期未來,就不會有長期的投資計畫,也不會投入資源進行研發與創新,因為他們不知道風險巨大的投資創新能否得到應有的回報。
在這方面,我想引用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諾斯的研究成果。根據諾斯的研究,英國成為世界上第一個完成工業革命的國家,並非因為英國當時的蒸汽技術最為先進,而是因為英國第一個建立了保護私人產權的制度,有效的產權保護刺激了民間的投資和金融創新。諾斯因此稱工業革命的實質不是技術革命,而是一場制度革命。剛才我很高興聽到鴻忠書記也提到了工業革命和農業革命,並認為這是人類經濟發展史上兩項最重要的事件,我完全同意這個觀點。我想補充的是,我們學術研究、歷史研究已經證明,工業革命的成功是和私人產權的有效保護密切相關的。沒有私人產權的保護,就不會有工業革命的產生;沒有私人產權的保護,就不會有持續不斷的革命性的創新。
回顧我國產權保護的狀況,我們很遺憾地看到,趨勢與願望是相反的。
首先,在法律上和現實中,國有產權和私有產權的地位和待遇不同。一提到國有產權,腦子裡馬上想到的是神聖不可侵犯,而私有資產似乎是可以侵犯的。近年來就發生過多次侵權的事件,地方政府以低價強行收購民營的油田、礦山和企業,有些地方甚至動用了公檢法沒收和處置民間資產,我們可以看到對私人產權的保護是在弱化。
第二,由於司法改革的停頓和滯後,司法體系不能獨立有效地運行,產權的界定和糾紛往往由當事人和官員個人的關係決定,而官員個人利益的捲入和個人判斷的任意性,實際上使法治成為可望而不可即的「水中月」和「鏡中花」,法律不能提供可靠的產權保護。
第三,在加強征管下,各級政府開展收稅和收費的大競賽,巧立名目,或者嚴格執行過時的規定,企業不堪其擾。據我所知,有企業成立了專門的辦公室,負責打點各類收錢的官員,這已經成為侵犯企業的方便工具。
第四,政府掌握了越來越多的資源,制定了日益煩瑣的管理方法,為了獲得企業發展所需要的資源,或者僅僅為了活下去,企業不得不按照潛規則與政府打交道。我非常贊同綠公司提出的要「守本分」,但是要想企業守本分,首先政府要守本分,「逼良為娼」還不是最可怕的,回過頭來的「掃黃」才是致命的一擊!
第五,社會上的仇富心理嚴重,民粹主義氾濫。十年前中國的基尼係數就逼近0.4的國際警戒線,儘管官方不再報基尼係數,但種種跡象表明,自那時以來收入分配的確是在不斷惡化,惡化的原因是資源和市場佔有的不平等,以及制度造成的機會不平等。我們到處可以看到官員與百姓的差別,城市與農村的差別,國營與民營的差別,官商勾結與合法經營的差別,這些都是身份和地位造成的差別,是起跑線上的不平等,是第一次分配中的不平等。如果不去糾正資源佔有的不公平,而將公眾的注意力轉移到重點線上,熱衷於用行政和稅收的手段進行二次分配,則治標不治本。非但無法縮小貧富差距,反而會削弱社會對產權的尊重,鼓勵隱性和顯性的「打土豪分田地」。在這樣的環境中,資產所有者沒有安全感,對經濟的發展和轉型不可能有長遠的打算。
需要指出的是,經過30多年的市場經濟發展,今天絕大多數中國人都擁有財產,因此產權保護就是保護我們每個人的利益。在當前這種改革開放的狀態下,無論採取怎樣的宏觀政策,我認為中國經濟的增長都將無可挽回地繼續下降。如果我們不能及時回到小平同志所確立的改革開放狀態,而是一味空談,拖延時間,經濟和社會的問題不斷積累,有可能超過我們脆弱的社會結構所能承擔的範圍。所以,我在這裡再次呼籲及時啟動改革,回到小平同志的改革開放政策上來,對中國經濟中期和長期的發展,我們仍然是抱有很大信心的。謝謝大家。
(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立場和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