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鳳文苑】白楊樹下的物語

第一次來到這裡,正是蘋果花開爛漫如雪的時候。在客車上顛簸了幾個小時,突然跳下車來,感到陽光尤其燦爛,竟然有些炫目。這裡的道路很寬闊,而路的兩側依然還是白楊。白楊是大西北最平常可見的樹種,可是此時,因為童年時聽過的許多關於這裡的故事,所以當她走在白楊樹下,一步步踏著陽光漏下了斑駁樹影,心裏卻覺得有些不同。

她每個月都要去一兩次車隊總部,會經過一片巷子。記不清有幾條了,只知道是一條埃著一條。而每次走到這裡就會迷路,因為所有的巷子幾乎完全一樣。一樣的道路,一樣的房屋,一樣筆直高大的白楊樹,沒有任何變化。有時走了一個小時還是轉不出去,只好返回到主路繞上一大圈,以最遠的路線到達目的地。漸漸的,因為來得次數多了,對這片巷子倒也有了些瞭解。譬如第一條巷子的第一家,男主人是維族人,而女主人是漢人。對面是老毛子和維族人,那一邊是一家回族人。各種不同的組合,這在課本上被稱為民族大融合。

她喜歡這裡的街道,因為接近北部邊境,所以有了些歐洲的味道。寬寬的道路兩邊,幾乎所有的住戶都有大的院子。臨街的只是院門,且多是歐式拱型套門。人們平常進出只開小門,乘馬車或開車進出則需要打開大門。這時可以看到院落很是宏敞,雖然裡面的主人已經換過多次。而每每此時,她會放慢腳步,去想像她母親常說的,年輕時乘坐高車大馬從這樣的大門中馳出的情景。

住得久了,也認識了幾個朋友,其中很多是混血。比如威拉,父親是漢人,而母親則是俄羅斯人,而且是真正的白俄羅斯人種。威拉的母親是她這一生所見過的極少的那種既豐滿,簡直有兩三個漢人胖,卻又異常美麗的人,就像歐洲宮廷肖像畫中的人物──皮膚白晰的耀眼,金色的頭髮,精緻的五官,無論冬夏,都穿著布拉吉。後來聽說威拉母親的祖上是貴族,而這在那個時代的蘇聯,就如同世族大戶在中國一樣,是一種悲劇,這大概也就是她有一天會背景離鄉流落到這個北疆小鎮的原因吧。

最美麗的記憶是在通往宿舍的必經之路上的那一片松林,一片真正的沒有開發過的原始松林,有溪流清徹見底,有機警的松鼠時而在不遠處躍入視線。這裡除了冬季到處是雜花叢生,而松林的邊緣,常有金髮的俄國小孩子在裡面玩或是採蘑菇,好像傳說中的精靈。松林裡有野生的杏子,蘋果,桑堪……而她在這樣靜謐的林間獨行時,竟從未覺得害怕,想來也是件很奇怪的事情。也許是因為那時年紀太輕,不曉得人間諸般險惡,也許是林間的景致之美,讓人產生不了任何陰鬱的想法。更何況那不遠的地方還有大片大片的薰衣草,純色的紫一望無際,與醉人的香氣蔓延到天邊,這是現實中的唯美。

不過在她童年聽過的故事中,並不都似眼前這般美好。比如關於「東突」,這個詞近年來常被中共作為恐怖勢力而提到,而對於鎮上那些很老的老人們來說,這是一段令人不寒而慄的歲月,只是在他們的印象中,那個東突本應該算是共產黨的盟友。因為東突厥斯坦共和國正是當年在中共和老毛子們的支持下,在這裡成立的,只是當時東突們革命的對象是蔣公,而不是中共。

在她祖母的敘述中,惡夢是從一個清晨開始,街頭巷口到處都是面孔生疏的維族人和哈薩克人,他們瘋狂的砍殺追打漢人,確切的說是國民黨人。而當地的漢人百姓,如果會說幾句維語或哈薩的語言,就會被放過,因為這些被挑動起來的維族人的目標只是國民政府。但是事態愈演愈烈,很快發展到漢人百姓也難免被屠殺,尤其是男子。街上漢人的屍體堆積如山,而她祖母的一家,男子幾乎全部在這次大劫中遇難。後來這場發生在民國時期的東突叛亂被中共讚頌為民主革命的一部分,並美其名曰三區革命,因為這場叛亂牽制了蔣公十幾萬的兵力,而且是在全國上下都在浴血抗日的時候!

也許鎮上的老人們永遠也搞不懂,昨日中共口裡的盟友,今天如何又成了對立。當年的三區革命者們,用今天的話講叫「東突恐怖份子」,早已被編為中共的第五野戰軍,而頭人阿巴索夫也在剛一解放就「及時」的遭遇了空難,如今,天知道哪裡又冒出個東突。殊不知這就是中共的「無常帽子法」(此系借用一位自由評論人士的話,我以為甚是精闢)。收買幾個維族人面孔的打砸搶分子,再扣上一頂東突帽子,就可以進一步發揮出一大篇關於東突策劃叛亂的報導,然後一場大的對維族人的屠殺隨繼其後!這就是共產黨在這片生長著白楊樹的土地上所留下的歷史。

三區革命終於過去了,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老毛子又趁機殺了進來。在她祖母的敘述中,老毛子要遠比維族人和哈薩更讓人膽寒。至少有些維族人和哈薩不殺懂他們語言的漢人,也不殺女人,可是老毛子卻姦淫虜掠,殺人放火無惡不作。為了不落到被拋屍街頭的悲慘下場,她的祖母帶著母親和姨母圍著屋裡點了一圈的火決心與老屋同歸於「燼」。看著火煙越來越高,三個人就那樣靜靜的坐等死亡。而奇怪的是,火剛燒到屋頂就落了下來,於是又點,又落,如此三次。也許是命不該絕吧,她的祖母反而鎮定了下來,坐到天明。在拂曉時候,聽到有人砸門,直到門被踢開,佛祖保佑──來的不是老毛子,竟然是一個遠在外地的親戚──這個家族中唯一倖存的男子,開著卡車千里狂奔而來。坐上他的車,才看到已經有了一滿車的人,都是倖存的婦女和兒童。大家風也似的向南逃亡,路上還經過了一次東突的關卡,幸好這個親戚的維語和哈薩語都說的很流利,於是全車人又躲過一劫。

不過這必竟是記憶中的記憶了,的確是遙遠了些。三區革命後,維吾爾人與漢人之間留下了似乎是不可癒合的裂痕,而共產黨卻忙不迭的坐收漁翁利。而之後的日子裡,動盪的時局好像無常的氣候,哪怕炎炎夏日也可能冰雹驟至。譬如九九年的那個夏天,鎮上突然開始抓捕法輪功,開始很多人不清楚什麼是法輪功,只知道陸陸續續的抓走了十幾個人,而且多半是九死一生。後來才知道這法輪功強身健體的效果實在神奇,於是學的人就越來越多,這自然是犯了共產黨的大忌,共產黨最怕的就是人多,無論是信真主的維吾爾人,還是信佛祖的漢人百姓,就是天天修「真、善、忍」的好人,只要人多就必要來一場風暴將一切擊碎。想來也很驚訝──這樣一個普通的小鎮,像一朵樸素的小花開在遼闊的北疆大地上,竟是如何挨過了近一個世紀的風雨飄搖啊。

一陣涼爽而乾燥的風拂面而過,她的眼前泛起了關於這個小鎮的斑駁記憶,宛如陽光穿過白楊樹葉子的縫隙,撒下了一地的碎影。在白楊樹前,人們來來往往著,有身材高大的俄國人、幾乎漢化的錫伯人、繫著彩色頭巾一路說笑的維族少女、比蒙古人更顯強悍的哈薩克青年、還有意態悠閑的回族老漢……歷史的創傷是深刻的,可是這其中的每一個人,有誰不嚮往著人間的清寧呢。就像伊犁河上的黃昏時分,無論白日裡如何的喧囂,那一刻都閑靜了下來──山坡上散落著黃犢,白羊,棗紅馬,牧場上的風吹送著蘋果花的香,薰衣草的香,沙棗花的香,而天邊是一片燒紅的晚霞,就連靜靜流淌了千年的伊犁河此刻也因其而醺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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