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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教育的花開花落(上)

作者:傅國湧  2012-09-01 12:20 桌面版 简体 打賞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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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育是什麼?在今天一般中國人眼中,其實「教育」只被理解成一個字:只有「教」,沒有「育」。「育」是什麼?我們可以聯想到孕育、哺育、養育……,都跟生命有關。如果我們把這個「育」當成「教育」的重心,就可以想到「教育」從來都不是一個結果,「教育」是一個過程,是一個生命展開的過程,就像一棵樹,從一粒種子到參天大樹,這是一個過程,而不僅僅是結果。如果你只看到結果,那不是教育。所以,當我們理解「教育」這個詞的時候,只把重心放在前面那個字,那就是注重結果的教育;而事實上,教育是一個開放的過程,它永遠都不會有結果,它永遠面朝未來,不會結束。

剛才,張文質先生說到一句話,讓我很感動。他說,生命化教育課題追求的不是成功。太美好了,在這個時代,要是有一個人能夠立定心志說出這句話——他做一件事,不是為了成功;而是為了一個過程。我覺得,這就是這個時代最大的成功。「成功」這個詞在中國已經被異化了,成為「搖頭丸」,每個人心目中的成功其實是不一樣的。所以,我特別喜歡這個「慢」字,「慢」是一個過程,「慢」是對過程的肯定,「慢」是一種開放的姿態,「慢」是對生命的一種尊重。

我對教育的理解僅僅站在一個普通人的理解上,我是研究歷史的,我所懂的僅是歷史,但我關心中國的今天,也關心中國的未來。所有正處於當下的中國人都知道,我們正處於一個巨大的轉型當中,這次轉型將以什麼方式展開,從最根本的意義上說,是與教育有關的。一個國家的教育能達到什麼樣的程度,這個國家的文明就是一個什麼樣的狀態。或者說,普通教育,特別是基礎教育——中學、小學是一個什麼樣的水準,這個國家就是一個什麼樣的水準。

19世紀,德國打敗法國,有人說過這麼一句話:「德意志民族的崛起,在小學老師的講台上就決定了。」一百多年後,當中國的學者來到德國的一個邊緣小鎮,看到十九世紀的德國教學挂圖:世界地圖。一個德國小學生就知道萬里長城是什麼樣的,就知道世界七大洲,知道基本的科學常識。他們還看到了當時保存下來的完整的化學、物理、生物實驗室。看到這些之後,我們就知道一個民族的文明程度。

我在關注民國歷史的時候,剛開始主要關注大學,只有大學才能決定一個民族的文明高度,所以我們把過多的目光集中在北大、清華、西南聯大這些頂尖的大學,我們會特別嚮往、羨慕那些學術大師們,嚮往那個時代學術自由的空氣。但隨著時間的推移,隨著我年齡的增長,我越會發現,比大學更重要的是中學,比中學更重要的是小學。我想起一百年前蔡元培當中華民國教育總長的時候,和教育次長範源濂的爭論。範源濂說,小學最重要,如果沒有好的小學,就不會有好的中學;沒有好的中學,就沒有好的大學。而蔡元培的意見正好相反,他說沒有好的大學,中學的師資從哪裡來?沒有好的中學,小學的師資從哪裡來?因此要先辦好大學。這也許可以看成是一個循環的問題,但是今天回過頭來看,「小學比大學更重要」,應該是沒有問題了,因為不是所有的人都要接受大學教育,而所有的人幾乎都要接受小學教育。所以,我說了一句話:小學課本,尤其是小學語文課本,代表著一個民族文明的底線。這句話曾經被媒體廣泛引用。為什麼說是「底線」?如果說,我們的文明高度是由最頂尖的知識份子決定的,那麼在底線的意義上,一個民族整體的文明水準則是由所有的中國人決定的。所有的中國人受到一個什麼樣的小學教育,這個民族基本上就是什麼樣子。

我記得中國社科院前副院長李慎之先生,他是1923年生人,在民國受的教育,他印象最深的不是大學,而是小學和初中,其中印象最深的課,不是數學,不是語文,而是公民課。他說當時讀的那套書是商務印書館出版的《復興公民教科書》,他推算那個時代和他讀過同一套教科書的人大概有幾百萬——那個時候的教育還沒有普及。所以,他就有一個感想:這些在上世紀三十年代受小學、中學教育的人,到了五十年代初,也就是建國初期的時候,正好是社會的主力,而那個時候社會風氣相對較好,如果說還做不到「夜不閉戶、路不拾遺」的話,大致已經接近了。有些人認為那個時候的社會風氣好,是政治原因,是改朝換代造成的的,但是李慎之說是教育造成的,因為這些人——社會的主力人口小時候受過公民教育。

那麼再回想,從孔夫子以來的教育實際上是比較單一的經典教育,這種經典教育只是提供了一個維度的教育。我不說這種教育不好,它也有它的優越性,它也包含了人類教育中的重要環節——人文教育:四書五經,經典閱讀,加上詩詞歌賦,每個人從小就受到倫理的、審美的熏陶,但是幾千年走下來,到了清朝1905年,廢除科舉制的那一年,2000年來的中國只是在原地踏步,一直只有這種單一化的經典教育或者說人文教育模式,已經跟不上世界的腳步了。當時整個世界的教育,正是我們今天普遍接受的歐美教育,這套教育是從希臘發源出來的,它的核心是「科學教育」,但也不排斥以文史哲為核心的人文教育,同時又加上了公民教育。所以,我理解的現代教育實際上是三大板塊,人文教育、科學教育和公民教育。

在我們當代的教育當中,其實只剩下了單一的科學教育,既沒有我們古老的——有2000年傳統的人文教育,也沒有——曾在民國有過幾十年歷史的——公民教育。我們只有從西方傳過來,又根據自己意識形態需要改造過的科學教育,所以我們常會覺得我們的教育在追求「快」,為什麼?因為「科學」是講究效率的,人文教育是「慢」的,是講生命的。人文教育單一化,不好,所以我們要把科學教育引進來,但是當我們把教育帶上單一的科學教育軌道的時候,我們有沒有發現,這樣的教育也是大有問題的。

這就回到我們教育的核心:什麼是教育?教育的最終價值是什麼?這些問題我也想過很多年,但至今沒有想得特別明白。我粗淺的理解是,我們的教育,提供的是「常人」教育、「常態」教育,而不是「天才」教育、「非常態」教育。學校只擔負一個使命,培養普通人;不擔負培養「天才」、「超人」的責任。學校並不擔負培養弗洛依德、愛因斯坦的責任……不是為培養科學天才,也不是培養文學家、藝術家而存在的,貝多芬、莫扎特是學校能教出來的嗎?他們本身就是天賦異能,天才不是靠學校教育提供的,他在任何環境下都可能通過自己的方式脫穎而出——當然,學校會給他提供一些契機。愛因斯坦也需要讀大學,但他一直到大學畢業,他的物理學成績都並不特別出色,但這並不影響他成為幾百年來最偉大的物理學家。

學校只擔負一個責任,就是讓一個普通人成為在精神上健全的人,成為文明社會的正常人。從這個意義上說,學校教育就是應該以人為本的,而且應該以普通人為本的,尤其是基礎教育。中小學教育,根本不需要設定一個目標,需要教出多少出類拔萃的人。學校教育,其實提供的是一條中間線的教育,它不是按照智商最高的人的標準設立的,而是按照普通人的智商設立的,所以,學校教育中,快樂是一個重要的元素,它應該成為學生——同時更加重要的是——成為老師快樂的過程。今天,恰恰相反,老師不快樂,學生更不快樂。這是一個方面。

第二,過去對教育的主體有很多的分歧,但是我思來想去,其實老師和學生都是主體。如果老師不快樂,這個教育過程的展開就會帶上很多陰影。所以,我想到一個詞:尊嚴。如果一個時代的老師,尤其是基礎教育的老師,在社會上的地位不是較高的,不能受到社會的尊重,他的生命的尊嚴不能在很大程度上得到滿足,我們的教育基本上就失敗了。何為師道尊嚴?就是老師在這個社會受到普遍尊重的那種尊嚴,如果連這個都沒有,這個時代的教育——哪怕它出了很多高分的學生——也是失敗的。

很多時候,那些衡量指標都是不可量化的。現在來理解民國的教育,我們知道那個時候有戰亂,有動盪,但是它的教育是相對成功的,因為那個時代教師得到了尊重,學校得到了尊重。那個時代的學校,大部分——我們不能說全部——都是由教育家來辦的,而不是由行政人員來辦的。那個時候,北大校長這個位置和教育部長之間可以是來來回回的,蔣夢麟當過教育部長,也多次當過北大校長,但他不認為當了部長,再當校長有什麼不好。蔡元培也當過教育總長,然後再去當北大校長。他們並不覺得校長和部長之間有巨大的落差,反而覺得北大校長這個位置可能更體面,北大校長,在他們心目中不是一個行政職務,在他們看來,這是一個教育家所擔負的崗位。

我想到幾個人。張伯苓,大家都知道他是南開大學的校長,但我更願意說他是南開中學的校長。事實上,張伯苓辦得最成功的學校可能還不是天津的南開學校,而是抗戰烽火中的重慶南開中學。林礪儒,他是北京師範大學附屬中學的校長,後來做了北京師範大學的校長,1949年以後做了教育部的副部長。我倒覺得他不應該去做副部長,他最適合的崗位是做校長,而不是部長。經亨頤,浙江第一師範學校校長,創辦過春暉中學。還有趙君達、高鳳山、周厚樞……後面這幾個人現在都不大有名了,已經被人們給忘了,但是在他們學生的眼中曾經都是耀眼的明星,曾經是太陽,正是在他們手裡,天津耀華中學、北京匯文中學、揚州中學,這些學校都是當時中國最好的中學。這樣的人,在民國的時候,每個地方都有一批,正是他們大大小小的教育家辦出了一批很有魅力、很有影響的中小學。所以,我說一個民族的文明程度很大程度是由中小學所決定,而這些教育家就是這些學校後面的靈魂人物,他們不僅是掌舵的人,沒有他們,學校就沒有靈魂。

我在看民國教育的史料時,特別想到幾點。第一,那個時代,教育的每一個階段都是自成體系、自成脈絡的,具有獨立的價值和地位,小學就是小學,中學就是中學。一個人可以以終身做小學老師來作為他的理想追求,把自己的角色盡最大可能的扮演得盡善盡美;一個人也可以把中學作為自己的終身事業來追求,而不僅僅作為一個職業來看待。整個國家、整個社會也是如此看的。

但在今天我們可以看到,中小學在現有的教育體系中,實際上是沒有任何地位的!不知道諸位是否同意,可能有不同的看法。今天教育體系的設置是按照升學的體制來的——小學是為了升初中而存在的,初中是為了升高中而存在的,高中是為了升大學而存在的。所以,中學、小學並沒有自己的獨立地位,它只是這個「升學」流水線上的環節。決定一個老師,決定一個校長,決定一所學校的(地位)是看你為更高一級的學校輸送了多少高分的學生。這是唯一的一個指標,你自己的學校辦得好不好都不要緊的。

民國時代也有「高考」,或者是一所大學單獨招生,或者是聯合招生,但並不影響小學、初中、高中都自成體系。如果教育的每個階段的獨立性不解決,每個人都會累死在這條「跑道」上。你不就在那裡跑嘛,從小學一直到跑到高中,而且你都是為別人在跑,而不是為自己,因為所有的目標都特別的確定,每個老師和學生都為此而著急。這樣,就把教育過程中的樂趣,那些美好的東西,全都消解掉了。要還原教育本身,其實就是在接受教育或獲得教育的過程中,獲得最美好的東西,獲得精神上的最大快樂,而不是在那裡「跑步」,所以,我們為什麼要說「慢」,「慢」就是享受這個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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