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年夏天,姥姥病重,我回了一趟張村。初中時我隨家人從這裡搬到了城市邊緣,立刻就對張村失去了興趣,每次回來都只到村頭舅舅家的樓房為止。二十多年前,這房子還在建造時,一個涼風習習的傍晚,我曾帶著遊客的目光注視著它巍峨的身影,被舅舅捉到樓頂去澆水。那是水泥預制板的保養工序。那時我站在樓頂,比世上的他人更接近暮色,第一次感覺到何為財富。那黑膠皮水管的汩汩歌聲似乎至今仍縈繞耳際。如今舅舅家道殷實,在市區擁有多處房產,這裡更像是個歲月的紀念館。似乎忽然之間,身段靈活、忙個不停的姥姥已經行動不便,接近了生命盡頭,我自己也到了人生的中途。就是在這一天,我終於邁開步子向村子裡頭走去,奇異感絲絲縷縷,那感覺就像電子遊戲裡的一名斥候馳往尚未探明的黑暗區域。
一切景物都很陌生。夏日午後。池塘。柳樹。每戶人家的圍牆並沒有像故地重遊的人們常說的那樣變矮,相反更形高大。昔日的土牆化身為將近兩米高的磚牆,遮掩了神秘的院落。牆角下翠生生地搖曳著玉米、豆子和我不認識的作物,霸佔了一半路面。如今的東北村落中有那麼多塊人工池塘,隨處水光粼粼,也真讓人吃驚。每塊池塘邊都有一條木頭棧橋,橋頭的機器兀自驅動著金屬撥片,把飼料推進魚塘,節拍器似地響動著。魚群吮吸水面的聲音有著幾何般的秩序。除此之外,風在樹梢,四無聲息。彷彿故園風物猶吁,張村的人卻已經永遠地離去了。
這般光景,不由得我不想起過去。我溜溜躂達,再自然不過地,意識到自己也是歷史中的人物。
當我在這裡度過童年時,景致遠不如今日密集。沒有可看之處。沒有這麼多物。記憶中的張村是疏朗的,四處空空蕩蕩。合該用契訶夫的那種口吻描述當年景致,萬事尋常而且必然,永遠不必驚訝。
然而夏天仍是一個幸運的故事。對小孩子來說東北的冬天太冷了,你被凍結在空氣裡,無聲哭泣。可是如果你是小孩子而且在夏天,那麼你就是惟一幸運的人。在故事的開端,我還沒上小學,初夏時在村子裡閑逛,逮一種叫「苞米蟲」的昆蟲,用秸稈插進它肩胛骨的位置,就得到了一隻生物電扇。那孩子不厭其煩地用它吹去額頭上的汗珠。如果他去菜園,那麼一定是去看澆水。抽水機嗡嗡響著,清洌的地下水噴湧而出,不疾不徐地跳過壟溝,水流鼓起筋肉,狀似繩索,總是令人心曠神怡。正式的夏天是從吃豆角的那一天開始的。豆角燉豬肉,因為用鐵鍋,湯會發黑。然後是爺爺種的草莓,牙齒咬開果肉時有乳酪般的滑膩之感,可惜產量不豐,因土地本不該如此奢侈利用。盛夏,烈日當空,黃瓜不那麼好吃了,可是西紅柿正好。它的籐枝用布條綁在架子上。西紅柿裂開了,像花朵,像傷口。秋天,它們把菜籽灑在地上,以為自然界無為而治,大有來年生根發芽的機會,全不知張村的人們已經接管了一切。白菜長成比較大顆的時候,熱力減弱,宇宙間滿是濃白的秋光,雲朵澹澹,霜雪已在孕育。
河蚌在軟泥中留下的痕跡。這形象,在腦中盤桓不去。我媽不逼我讀書的時候,我就獨自在張村裡閑逛,常到一處天然池塘邊看河蚌。池水浮漾著,草莖隨之搖搖擺擺。我看到一片亮光,有點兒彎曲,也聽到微風吹過,但是聲音與動作並不同步。這是回憶。那時我把手伸到水裡,水已晒暖。河蚌們聚集在一起,像一隊耐心的老年人要走去代銷點。我記得白色的蚌足像共產主義夢想一般伸展著,忽而泥沙一閃,已經縮回硬殼。往事,沒有邊緣,沒有分界,不知所蹤。
那是一個痛苦的村莊嗎?我並不確切知道。當我明確瞭解何為痛苦的時候,我已經離開那裡。畢竟那時我難以置信地年輕。我們到了新家,住在樓房裡,享受城市的便利。很快我又陷入青春期的泥沼,對抗,糾結,無暇他顧。我對張村所知甚少。匱乏和封閉,顯而易見,並不意外。但是內裡如何,一片模糊。親族是否和睦,農稼是否順意,婚喪儀式是否令老人滿足,民兵們是否講究人情,甚或某個婦女在我七歲那年自殺究竟是何情狀等等,大概沒人可以清晰講述。
文革結束時我幾無記憶,只知道有條街道上的一棵樹與之有關,某個叫什麼「小二」的人被誣陷批鬥,在這裡吊死了。我的堂兄告訴我,當時是冬天,那人的舌頭伸出老長,垂下了一條冰溜子。每當我不得不路過這棵樹時都嚇得魂飛魄散。我認識「小二」的兄弟,在城裡上班,穿毛料服裝,看上去非常體面。他並沒有隨時表露悲傷,令我大惑不解。我差點兒告訴堂兄,如果他上吊了我絕不會這般無情。村裡有兩個瘋子,其中一個非常高大,常歪歪斜斜地走在路上。啞巴也有,罵人時用猥褻的手勢。他們都讓張村富有神秘色彩。有的人家死了嬰兒,在村外挖個淺坑埋下,孩子們就挖出來,拖著玩。每隔一段日子,生產隊的一個人就拎著一隻鐵桶,在牆上刷上標語,「計畫生育是我國基本國策」云云。最無知的孩子也熟知一套術語,從「結紮」到「勞動力」。上小學之後,村子變得更加不可思議,因為有一天老師帶我們去了敬老院。我從來不知道村子邊緣還有這樣一個院子,就像一個流放地,裡面藏著很多目光呆滯的老年人,散發著臭味。老師讓我們給他們當中的朝鮮戰爭老兵敬禮。我們幫忙把敬老院的玻璃擦得雪亮,心中充溢著崇高感,又嘗了嘗爺爺奶奶們的食物,一個孩子吃吐了。
就像我在一本小說裡寫到的一個人物一樣,我媽對這一切嗤之以鼻。她對少女時期的城市生活記憶猶新,不願與張村同流合污,即便收入菲薄,也訂閱報紙,還特意去城裡的書店買書。我對唐詩、宋詞的知識從未超過她。她是家族中科學、文藝、教育方面的專家,每個人都會請教她。但是一旦發生現實的衝突,沒有人把她的意見當回事。她被看做是過分天真的。當她老了,已在市場經濟的空隙中發財致富的二姨她們就帶著寬容的微笑聽她說話,像對待小孩子。我逐漸想起這種態度在中國是經典的:她什麼都好,就是沒什麼用處。她是一個知識份子。
我記起蚌足如何縮回。我記得幾個親戚在我家的客廳——由於我媽的布爾喬亞堅持而耗資興建——議論「包產到戶」,一位表舅嘲弄地說:「辛辛苦苦幾十年,一夜退回解放前。」然後他說,他歡迎這一變化,因為他有力氣,願意自己幹,接下來他繼續嘲弄。大概也是在那一時期,村裡安裝了電錶,立刻就產生了偷電的人。他們用兩根木桿,中間穿著鐵絲,搭在室外的火線和零線上。很快就發生了火災。我第一次見到了救火車,它在火焰熄滅一個小時後急匆匆趕到。那戶人家的女主人坐在灰燼邊大聲哭泣。她就像我們張村每個人內心裏願意的那樣無所顧忌地哭泣。
如今,我盡量把往事看做平凡無奇而安之若素。那時父母常吵架,勢同水火。這幾乎天經地義。夫妻本是一對死敵,也許這才是永恆的真相。當然我又提醒自己不必如此悲觀。無論如何,在那個年代,和和氣氣的夫婦如同傳奇。人總是不幸的。何必自欺欺人?父母也許恨小孩。小孩詛咒父母死去。人是自私的,盛怒之下,無妨將痛苦施予他人。這就如同楊樹的葉子會被夏天的太陽晒卷一樣並不稀罕。幸福也有,倏忽而逝。一切恰如叔本華的話:生命就是在痛苦與倦怠間搖擺。在張村,在當年,各種認知、概念、感慨,在人的意識中不過螢蟲之光。
在此之前,我曾去過一次黑龍江北部,那是七月,因為空氣的涼爽,我在那兒想起了張村,第一次真切地意識到它何其荒蠻。我想起了稻田、青蛙。我想起了我為何畏懼蜥蜴。如果你打死蜥蜴的話,要在它周圍畫一個圈兒,表示鎖住它,否則它的尾巴會抖動不停,那就是給蛇寫信。蛇是蜥蜴的大哥,就像毛主席是華主席的大哥一樣。我總是打死蜥蜴又擔驚受怕,簡直中了邪。有一年村裡莫名其妙地來了很多貓頭鷹。它們高踞在樹上,審視著我們的平庸的生活,懶漢般在村裡裡遊蕩了一些時日,又消失了。我怕烏鴉,因為它們不祥。喜鵲當然相反。我考上大學那一天,姥姥說她早上起來看見了喜鵲登枝。我考上高中那年,奶奶則說她看見了喜蛛。我不知道張村對蜘蛛如何分類,哪一種蜘蛛是悲哀的蜘蛛呢?總之萬物有靈。這是薩滿教的傳統。黃鼠狼就更神乎其神了,如果你相信老太太們所言,那麼它們才是世界的主宰。人們把這一切當做真事講述。自然,你也會在街上遇到一些老頭,他們堅持麻雀是四害之首。
其實張村人不把它叫做村子,而叫「堡子」。只要審視一下地名,你就知道這一帶開化不久。附近的一個村子名叫「窪子」,意指當初是沼澤。另一個村子名為「南荒」。還有兩個村子乾脆以「狼洞」為名。「堡子」是東北對村莊的叫法,當初也的確類似城堡。張村起源於清初建立「牛錄」,即八旗的最基本的軍事單位,那正是漢軍旗人曹雪芹寫作《紅樓夢》的時候。
很多年間,這裡如西伯利亞一般並無人煙。不久之前尚是一片荒野,河灣處大概搖曳著柳樹毛子。我的外叔祖喜歡講一個故事,他打草的時候,突然有人兩手搭住他的肩膀,荒郊野外,怎麼會有人呢?他立刻就識別出這是狼的詭計,繼續打草,直到它離去,因為只有在他回頭的時候它才能咬他的喉嚨。
這般家族傳說與口頭記憶,隨著老人仙逝,已漸湮沒無吁。我的曾祖父、曾外祖父乃至更早的祖先,也曾真實地生活過,可是除了名字,我對他們一無所知。當他們離開故土,到這裡拓置,忍受苦寒,篳路藍縷,是何景況?誰真正記得他們?沒有人。留下何種痕跡?一絲也無。他們大概也不會像我們這般恐懼又著迷地注視政治與歷史。只有基因流傳下來。惟一的使命,惟一的目標。
我奶奶的爸爸本是教書先生,開館授徒,竟然攢下不菲資財,最後擁有足足一百畝覆蓋著腐殖土的好地。可見教師收入不錯,土地也不昂貴。土改的時候,黨打開了他的糧倉。花生嘩嘩作響地流淌出來。我姥姥和她的妯娌當時還很年輕,用大布衫兜著,帶回家,立刻炒著吃。花生滿街,踩了一地。那時候他們還不知道兩家將成為親家,我媽還沒出生,我爸才三歲。
我姥爺對妻子的行為大為不滿。「人家娘們哭天搶地,你們炒花生吃?」他說。他是蒙古族人,讀過一點兒《四書》,一生都為自己懂得禮義廉恥而頗感自豪。他是一個快活的人。姥姥十六歲剛嫁過去的時候,夫妻鬧小彆扭,他就威脅她:「我把你旗頭打歪。」「旗頭」就是如今清宮劇裡的那種髮式,一個高聳而複雜的抓髻,如果打歪的話,姥姥要再花一個鐘頭梳起來。他與眾不同,從不毆打妻子。後來我意識到,姥姥很愛他,即便那個年代並無愛的概念。她沒什麼文化,身材嬌小,而他滿面紅光,身材健碩,說起什麼來頭頭是道,又能引用孔孟的古訓,自然令人崇拜。只有一件事,令姥姥對他頗為鄙夷。朝鮮戰爭爆發後,姥爺拒絕參加志願軍,讓她大失所望。她本來以為他是個男子漢呢。那時姥姥像她那一代的婦女一樣,被「婦女解放」四個字的光芒照暖了心懷。最終,大約14個張村的青壯男子去了朝鮮,有幾個戰死,還有幾個傷殘。即便如此,姥姥仍不肯原諒她的丈夫。別忘了她是滿族女人。這跟三百年前也許沒什麼兩樣。當初,兵甲們這個牛錄出發時,旗人婦女恐怕也期待他們視死如歸。
我與母系親屬親密,與父系則疏遠。這一半是我媽的影響所致,另一半則來自我對自己的本性的逆反。父系更能代表我的血脈。爺爺,擁有無上的權威感,坐在火炕上,捏著白瓷酒杯,說著凡事不必在乎。他像個伊璧鳩魯主義者一般,認為人間至善莫過於快樂。在死於癌症之前,他活得不錯。如今我也有此傾向。擺脫了青少年時期的自我折磨之後,我越來越喜歡恬然的平庸,甚或迴避真實的人生。戀愛?不不。對人直言不諱?只在必要的時候。問問自己的內心是否安穩?不必問了,當然。這並不稀奇:每個中國人都有這種傾向。我們總以自我保護為先。
可是歡樂總如緣木求魚。我又想起每年暑假離開張村時的快樂。那時我可以在城裡姑姑家呆上兩週,坐鄉村大巴進城去,我耐心等待著,終於有那麼一刻,斑馬線出現了。對斑馬線的愛簡直難以言喻。多麼時髦,何其漂亮。越往城裡走,斑馬線越多。斑馬線接著斑馬線,斑馬線的狂歡。我穿著喇叭褲,盡量顯得跟城裡小孩一樣時髦,讓表姐帶我看電影和游泳。她溜冰的時候我拿著汽水。我貶謫了張村,並不思念蟋蟀的唧唧聲、小鳥的鳴叫和傍晚時分蝙蝠一掠而過的聲響。
自然,這也是媚俗的初步環節。我離開張村,進入了青春期,結識新朋友,開始加入人生的媚俗派對。對於張村我既感觸多多,又毫無感覺。我已是早期文學青年,心中裝滿了程式化的懷鄉之情、離別之意,同時我又僅僅是為了變化本身而欣喜。再以後,時光就像魔術師手中的牌,陡然有了一大沓兒。爺爺、奶奶、姥爺,如更早的先祖一樣,已如青煙一縷不復吁在了。
姥姥也垂垂老矣。她常躺在床上,久久昏睡。醒來時,她與中年女保姆感情甚篤。過去只有我能享受的待遇,如今落到了保姆的頭上。每週有一天,保姆放假回家,當她離開時,姥姥總是趴在窗口久久目送,揮著手,抹著眼淚。這種情真意切看似難以理解,可是我們誰能理解一個垂死之人的孤獨呢?事實上,最終她只能與保姆為伴。都忙啊,鄰居們都這麼對她說。可不是嘛,她回答。那還都抽空來看你呢!鄰居們又說。我可好了,我享福啊。她這麼回答。
我表弟的媳婦是那種典型的東北女人,操持一切,毫不畏懼。我曾親眼目睹她丈夫遭遇困難時她如何潑辣地出頭。那真是了不起。後來日本地震傳言鹽荒時,她足足買了200包鹽,送到每個親戚家裡——無論如何,那是很多人想盡辦法卻連一包都買不到的時候。她常去看望姥姥,給她買了一切所需,羊毛衫、鞋子、鬆軟的糕點、果汁、藥和「老年人內褲」。最後一樣東西讓姥姥哭了起來。我想大多數人都不清楚這種東西有多麼重要。張村人總是說到「得濟」,指老人得到了誰的奉養。也常有人說姥姥得到了我的回報。可我的確沒做過什麼。一切又要回到那個古老的主題:愛與被愛是不對等的。我們都承認,回報者常常不是當初那個受惠者。
歲月的負累與傷痕,無人記取,卻未曾消失。不只姥姥衰老,父輩們也不再年輕,似乎變成了孩子。我媽有一次需要超過其積蓄的款項,想向舅舅借錢,我說不要借錢,我給你就好。她說,他借給我也是應該的,我年輕時有個對象,成分不好,因為你舅舅要入黨就吹了,前幾天我去看你姥姥,你姥姥說起這事,都說對不起我。我啞然失笑,仍舊阻止了她。二姨始終記得小時候小姨如何抽了她一記耳光。舅舅則會說起,當他是個少年人,放學不喜歡回家,一回家就說不上來的難受,心裏憋屈,壓抑,就跑到河邊去喊叫。另一個舅舅,如今宛如兒童。過年的時候,由於家長裡短的矛盾,他決定跟家族斷絕關係。當我去看望他時,他僵直地站在客廳中央,氣鼓鼓的,淚光閃閃。他不得不控訴了一番,我的理解是,他已決心遠離塵囂。
父系親戚那邊情況不同,但也庶幾如此。每個人,活了大半生,不是都有一番隱秘之情不曾傾述嗎?體面與否等等,不過是虛無的微光,最終人們所有的都只是不可比擬、不可名狀的人生。
這次張村漫步之後不久,姥姥就去世了。臨終時她尚得一番撫慰,表弟告訴她,你什麼都不要想,啥事都有佛爺照顧著呢,你就念佛吧。她捏著念珠,安然而去。家族操辦喪事,井井有條。守靈一夜之後,次日早上,有個婦女說她看到天上出現了一朵觀音形狀的雲,於是二姨把消息告訴給每個人。人們開始彼此詢問,看到了沒?看到了,看到了,老太太真的成佛了,每個人都這麼回答。整整一天人們都在相互佐證。看到了沒?看到了。這老太太多有福。
我不免又想起自己得到的和未曾得到的愛,想起少年心氣,乃至與姥姥有關的一切。即便是她,大概也不清楚我少年時的心中所想。是否我的祖先從未有過超凡脫俗之類的願望?或者當他們展露這一點時被視作失常或者畸零?他們的悲歡漫漶不清。他們總是說,這個,那個,不值得在乎。我也不清楚他們的一生是否得償所願。在我的記憶裡,爺爺們只是捏著酒杯,面色酡然,一再說著凡事不必在乎。在這個國家,至少在張村,三百年來,我們追求的不是什麼超凡脫俗,也不是美,我們追求的甚至不是幸福,而是對諸般不可避免的不幸的安然以對。
總是如此:自我,往日,如影隨形。生與死,銜枚而至。白色的蚌足在軟泥中伸展又消失。
多年來,我幾次夢見自己還在張村。我跳進一個後院,又跳進一個後院,再跳進一個後院,就像《紅色角落》裡理查.基爾從一個四合院跳到另一個四合院。也許我想躲開什麼人。也許是大人。不知因何,不知所往。在夢中我總是孤獨地穿過張村的後院菜園,四周是彎曲的暗調。有一次我醒了,夢境仍栩栩如生,一瞬間我清晰地意識到今生虛幻,而夢中情形才是真正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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