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歲抗戰老兵講述真實的歷史(圖)
看中國編者按:抗戰國軍錢青在朋友勸說下,響應毛澤東「放下武器就是朋友」的號召未隨國民黨到臺灣,現實卻與願望背離,憧憬新生活的他被以「反革命」之名勞動改造,此後近30年失去自由的日子,妻離子散,無盡辛酸。
天氣晴好時,杭州老人錢青會到西湖邊走走。小時候他家就在西湖邊上,足足1600平米的宅子,站在樓上望,「湖水就像地面一樣」,船隻貼著房子滑過。
現在,他96歲,蝸居在4公里外一處12平方米的房改房。
湖山還是那一片湖山,昔時少年卻已老邁,消逝的是光陰,殘破的是命運。
其實人生也有過另外一種可能——如果1949年,他沒有選擇留在大陸,按照他那些去了臺灣的黃埔同學的說法,以他的出身和8年抗戰經歷,「至少也是個中將」。而留下的他,則淪為階下囚。
整整一個甲子的漫長歲月,他身邊連說話的人都沒有,「白髮蒼蒼,獨對孤燈,人生如夢,總有醒時」。直到2011年,一位作家在網路上公開了他的信息,最多時每天一百多個電話、雪片般的書信紛至沓來,有的甚至來自英國、德國、日本。年輕的孩子們對他說得最多的是:我們想知道真實的歷史。
深藏的記憶終於等來遲到的傾聽者。比起個人的苦難,老人更願意講訴戰爭之酷、救亡之艱。
「死人不會說話」,他說,活著哪怕一天,就要替死去的戰友說話。
耄耋老人的年輕粉絲
上午九時四十分,正是大學裡課間休息的時間點,一個叫「青果會」的QQ群開始活躍起來。「早上給爺爺打電話沒人接,爺爺會去哪呢?」
這是一個80後女孩建立的粉絲群,年齡最小的90後,最大的50後。他們所「粉」的不是演藝明星,而是一位清貧的杭州老人。老人名叫錢青,他的粉絲自稱「青果」。
現年96歲的錢青是一名國軍抗戰老兵,參加過諸多重要戰役。國共內戰爆發前,他自願離開前線去杭州軍械倉庫當管理,並在1949年把庫藏獻給共軍。
也是那一年,錢青做出讓他後來百感交集的選擇,在李濟深勸說下,他沒有隨國民黨撤往臺灣。現實卻與願望背離,憧憬新生活的他被以「反革命」之名勞動改造,此後近30年失去自由的日子,妻離子散,無盡辛酸。
即便在1979年平反後的又一個30年,錢青也很難感受到一點安慰。直到2011年,尋訪抗戰老兵的志願者陪同北京作家方軍敲開了他的家門。
隨後,方軍在博客上公布了錢青的信息,一天之內老人就接到了一百多個電話。
來電的大多是年輕人。錢青曾是復旦大學、黃埔軍校的「雙料」大學生,如今年近百歲仍思維清晰、談吐優雅,年輕人很喜歡和他談論歷史。一個河南的小夥子,凌晨三時在網吧看到他的故事,覺得他過得不容易,沒多想就拿起了手機。
我採訪錢青的第一天,陪他去口腔醫院做檢查,返回路上,在孩兒巷一處青灰色的老房子,他停下來指給我:「這是陸游故居。」
「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他輕輕地念著,後半句重複了兩遍,眼神有些放空。我沒有問,他是不是想起了他那未等北伐勝利就犧牲的烈士父親。
錢青的父親錢駿,在1911年的辛亥杭州起義參加了敢死隊,總指揮是蔣介石。死後被追晉為國民革命軍陸軍少將,埋骨岳廟前,並分給錢駿妻兒一座宅院作為撫恤。
錢青的青少年時光就是在那座杭州北山路上的宅院度過的。隔壁原先是袁世凱的房子,位置極佳,緊鄰岳廟,前傍西湖,風光絕美。「站在樓上看,那個湖面就像地面一樣,船就擦著我家的牆劃過去。」錢駿輩份高,來錢家的將官,「中將才能坐,少將都站著。」
與父親的經歷頗為相似,1937年,山河破碎,七七事變,20歲的錢青正在復旦大學讀新聞,他投筆從戎,考入黃埔軍校16期。畢業後分到的正是父親原來任團長的、由浙二師演變的國民革命軍26集團軍75軍。
「殺一個日本鬼子,要死三四個中國兵」
75軍幾乎參加了抗日戰爭所有重大戰役。錢青是炮兵連長,戰爭中炮兵的安全係數高於步兵,八年抗戰,他幸得存活,「我命大,活到今天,但是戰死疆場的,無數。」
讓他傷心之極的,是犧牲不被承認。「我們在正面戰場,敵人打來了,哪有地方退?裝備再懸殊,也要迎戰。我親眼看到多少人戰死。」
關於抗戰的故事總把日軍描述得很無能,但錢青見證的事實是,雙方裝備懸殊,殺一個日本鬼子,中國兵要犧牲三四個人。號稱「中國的斯大林格勒保衛戰」的棗宜會戰,「日寇機槍手死守,毫不退縮。陣地前國軍的遺體堆成一片」,後來國軍調來德國克虜伯戰防炮,德國炮打得准,總算出了氣。戰事稍平,錢青和軍長摸上前看,日軍機槍手、供彈手屍體的腳踝上都有鐵鏈拴著,鐵鏈釘在地上,以防逃跑。
錢青刻骨銘心:「一條鐵鏈、兩個飯糰、一個水盆、一堆彈殼,打五天!如此作戰,如此用兵,如此忍耐,如此堅毅,聞所未聞。」
根據戰報,棗宜會戰中日軍隊的傷亡比例為9:1。採訪過多位日本侵華老兵和中國抗戰老兵的北京作家方軍感嘆:「我們的電影、文學傳遞給青年一代的是:我軍以一當十;研究中日戰爭史,事實是日軍以一當十。」
國民黨軍隊要往臺灣撤離,同學們叫錢青一起走,但他父親的好友李濟深等勸說:「你是國家的軍人,不屬於某派某人,蘇聯紅軍中亦有很多舊軍官,你很多同學亦在共軍中。」他最後響應毛澤東「放下武器就是朋友」的號召,選擇留在杭州。
錢青的兩個親弟弟都去了臺灣,他的同學蔣仲苓、朋友郝柏村,後來擔任臺灣「國防部長」、「行政院長」。很多年後當年去臺的老兵回大陸探親,還特意把錢青在軍校的戎裝照翻拍帶來,同學說,以錢青革命功勛後代的出身和八年抗戰履歷,「去臺灣至少也是個中將」。
留在大陸的錢青遭遇了漫長羈押和精神痛苦。1951年,他被以「利用祖產進行反革命」之名逮捕,發配蘇北勞改農場改造。雖然1955年宣布他的罪名不成立,但沒收的祖產並不予歸還,而錢青在短暫釋放3年後,又因右派身份繼續勞改,前後整整關了26年。
1979年十一屆三中後,錢青重獲自由回到杭州,妻子早已帶著大兒子改嫁,小兒子出生不久就被送給濱江的農民當養子。他孑然一身,無親無故。
死人不會說話
錢青還常常想起被捕前的那個夜晚,窗外小雨,他戴著手銬,站在床沿凝視熟睡的幼兒,瘦弱的妻子挺著待產的身孕,含淚將一件抗戰中的舊軍衣披在他肩上。那以後,漫漫勞改路,妻離子散,家破人亡。
86歲那年,錢青開始寫回憶,斷斷續續五個多月,「心絞痛,淚縱橫,筆千斤,如今白鬢蒼蒼,獨對孤燈,人生如夢,總有醒時」。
他怎麼也沒想到的是,在95歲這一年,意外收穫了來自四面八方陌生人的善意和關懷。
最讓他老淚縱橫的是年輕的孩子們對那場戰爭的理解。河南某高校整一個班的學生,看了方軍的博文後,給錢青合寫了一封信。他們說,上大學之前,以為抗戰很容易,「看了您的故事,又去查了資料,我們才知道抗戰的艱鉅,國民黨也犧牲了那麼多人。」
近年在大陸公開出版的書籍和一些軍事專家,也漸漸證實了國軍在正面戰場的作用。
2011年底,演員陳坤和媒體人孫冕來到錢青家中,面對窘迫的斗室,陳坤哭了。
我採訪錢青,他談到戰友的死和後來自己的境遇,他都沒有落淚,只是談到抗戰歷史,96歲老人的眼裡隱隱有水光。
上門探訪的人多了,錢青得一遍遍地回憶、複述,但他不覺得煩擾。「我活下來,我很高興」,錢青微微地笑著:「死人不會說話,我活著一天,就替死去的戰友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