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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二十二年被右派的空白檔案(圖)

作者:喬海燕  2012-04-29 12:10 桌面版 简体 打賞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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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右派運動中,交通部職工在批判部長章伯鈞(資料照片)

(本文作者喬海燕做過紅衛兵、知青、醫生、記者和編輯,現為鳳凰網副總裁)

小時候,院子裡住著馬叔叔一家,與我家鄰居。馬叔叔北大中文系畢業,在報社當記者,不愛說話,見人只點頭,有時略笑笑。

馬阿姨,馬叔叔的愛人,我稱「老師」,因是我小學老師。馬阿姨比馬叔叔略胖,但行走快捷,左手總是端著,她說,是拿作業本的習慣。

馬叔叔和馬阿姨有三個兒子,是我兒時的玩伴。

五七年反右,馬叔叔既不是運動對象,也不是骨幹分子,屬於牽著走那種人,是群眾運動的一個品種。報社頭頭看中,以為可樹典型,百般動員他發言,他總是不吭,逼急了,就說,我再想想。這一想,又是好幾天過去。

運動後期,開始劃「右派」了,頭頭們忙起來。基本是一套現成的規則,先劃一個大圈子,定多少人,再縮成一個小圈子,篩出來多少人,再劃出重點;重點劃出來以後,再清理一遍外圍大小圈子,看是否有漏網;再統計重點人數,除以總人數,看看百分比是否符合上級要求;不符合要求的話,再從小圈子裡找,找到就扒拉進重點;還不夠,再擴大搜索範圍,直至湊夠人數,完成上級交給的任務。

也有單位的領導,寧願自己承擔責任,不願湊數完成指標。當然,這種情況下,領導也是對上級精神有瞭解或神會,估計自己不會身陷其中,才敢這麼幹。否則,誰都不敢拿自己身家性命,拿全家的前途去為別人賭一把。

馬叔叔在報社工作,肩負宣傳大政方針重任。單位的頭頭,屬於「我抓業務不行,抓運動比較順手」那種。凡有運動,就比較積極,且創意層出,上級佈置工作,總設法超額完成。到了劃「右派」的當兒,頭頭髮愁了,任務是完成了,但是,如果再增加一個名額,就可以超標了。完成任務叫「工作」,超標才叫「成績」。這個增加的名額從哪裡搞來?頭頭糾集幾個下屬,在大小圈子裡百般篩選,實在沒有可選之人。這天,頭頭帶領幾個人坐在辦公室抽煙,悶悶不樂。正在這時候,馬叔叔進來送稿件,指點兩句稿子上的事。也是他好事兒,看見領導都在,隨口就說,辦公室正有討論,發言人不多。他的本意,是想如實告訴領導,希望領導去指導討論。

等馬叔叔出門,頭頭長舒一口氣,其他幾個人眼中也放出異彩。大家心裏明白,老馬這句話很重要,不發言就是牴觸,就是對運動不滿,老馬正符合條件啊!

馬叔叔當「右派」了,開始沒有下鄉,在報社幹些粗活,餵豬、幫廚、做煤餅、燒鍋爐,好像還幫木匠拉過大鋸。到六零年困難時期,馬叔叔就從單位離開了,聽說全家都被發配到鄉下去了。

以後又有幾次聽到馬叔叔的事,說他帶全家遷到農村,在一個公社拖拉機站工作,後來又到縣文化館。馬阿姨從此操持家務。三個兒子逐漸長大,畢竟馬叔叔是北大畢業,有文化,為兒子們上學,以後又能有好點的工作,費盡心思。個中酸甜苦辣,難以言表。

1978年下半年,中央為「右派」平反的文件下達到本地,全省一片哭聲。到1979年初,平反工作全面展開。

馬叔叔攜帶全家從農村來到報社,滿懷喜悅,笑逐顏開,逢人就誇黨的政策好,讚揚以華國鋒主席為首的黨中央一舉粉碎「四人幫」。報社對馬叔叔、馬阿姨們關懷備至,慇勤招待,吃住免費,早上稀飯、油條隨便吃,不許拿;中午一家一桌,四涼四熱八個碟,主食有花卷、窩頭、包子,窩頭可以隨便拿,包子和花卷限量;晚上麵條,不限量,每人再發一個花卷。我去看馬叔叔、馬阿姨,恭恭敬敬叫「馬叔叔」,叫馬阿姨「老師」。馬叔叔誇獎我,說,趕上好時機,囑咐我為「四化」貢獻青春。

每到星期天,報社派大轎車,拉「右派」們出去遊玩,參觀社會主義建設的偉大成就,去三門峽水電站,洛陽八大廠,燕莊毛澤東視察過的地方,鞏縣地主莊園……馬叔叔每到一個地方,都認真聽講,認真記筆記。在報社組織的座談會上,馬叔叔積極發言,每每熱淚盈眶,以至泣不成聲。

我聽說,報社領導找馬叔叔談話,百般道歉、解釋,稱他是「好幹部、好記者」,寫過許多歌頌黨、歌頌社會主義的報導,人民沒有忘記你,以華國鋒主席為首的黨中央沒有忘記你。

吃好了,玩好了。平反工作開始。其實,所謂「平反」是以後說的,那時候不叫「平反」,叫「改正」,意思是反右運動沒有錯,只是擴大化了,所以要改正。運動時光榮且正確,現在改正,仍要體現光榮和正確。

「改正」進入操作程序,每天都要填許多表格,單位的,公安的(右派屬「五類分子」之末,列公安管制範圍)、民政的,原單位、農村單位、現單位,還有各種談話,「右派」們提出各種條件,報社也要討價還價,補貼多少錢(從1957年到1979年,凡二十二年,最高補貼五百四十塊,平均每年二十四塊五毛多一點),工作安排,職務,還有子女安排,上學、就業,等等,等等。

一切辦完,所有條件談妥,單位、個人基本滿意,檔案材料從省委組織部提回。激動人心的一刻就要到了!報社將「右派」的檔案材料與個人見面,將「改正」材料附上,「右派」簽字畫押,寫上意見,這二十二年的歷史,就算了結。至於後人如何評說,管他呢,反正農村戶口轉城市戶口了,吃商品糧,單位分房了,老婆孩子住一塊,有自來水,星期六洗熱水澡,出門有公共汽車,每天上班、下班,月底領工資,單位門口就是郵局、商店、糧店、電影院……還有什麼比現實更叫人滿意!

報社辦公室主任親自主持,抽出馬叔叔的檔案,一頁、兩頁、三頁……白紙黑字,歷歷在目。滄桑歲月,白馬過隙……

啊──主任倒抽一口涼氣,渾身的冷汗「刷」的冒出來──馬叔叔的檔案袋裡,根本沒有劃「右派」的材料!

馬叔叔也緊張了,連連翻動檔案,嘴裡喃喃,怎麼會沒有呢,怎麼會沒有呢,我是右派啊,我確實是右派啊……

可是,沒有就是沒有,就像那個年代黑是白、白是黑一樣確切無誤。辦公室主任急得幾乎哭出聲,用剪刀把檔案袋剪成條條,也沒有發現馬叔叔是「右派」的任何官方證據,甚至連一張簡單的紙片都沒有。

按照政策,不是「右派」的問題,不在此次「改正」範圍。辦公室主任急忙抓電話,向上級「改辦」請示,電話裡一陣哄堂大笑,回答是無情的,沒有辦法。辦公室主任只好找領導匯報。報社倒是很認真,馬上組織人員尋找當年的相關人員,辦事的人都說馬叔叔是「右派」,人人都看見他參加到「右派」隊伍裡,勞動改造,餵豬、燒鍋爐。最後找到當年劃「右派」的報社頭頭。頭頭因為兒子車禍身故,自己又是晚期癌症,躺在床上只有倒氣兒的工夫,一句話都說不成了。當辦公室主任把情況告訴他,問,究竟是怎麼回事?頭頭渾濁的眼睛裡慢慢淌下幾滴淚,死活不說一句話。情急之中,辦公室主任又問馬叔叔,你記得辦理過「右派」手續嗎?馬叔叔想了半天,才嚅嚅說,不知道,就談過一次話,說我是「右派」。

情況基本清楚了,當年,根本就沒有給馬叔叔定性為「右派」,既沒有報社頭頭簽字,運動辦評語、單位蓋章,也沒有個人簽字。可是,為什麼就有人給馬叔叔辦了開除公職、遷移戶口的手續?那就是一盆糊塗漿了──至今還是。

在報社大門外等候喜訊的馬阿姨和三個兒子,依然在低聲商量今後的生活,憧憬著那無限美好的明天。但是,他們看到的卻是淚流滿面、步履踉蹌的馬叔叔。

馬阿姨急切迎上去詢問,馬叔叔只喃喃說,我是右派啊,我確實是右派啊……

馬阿姨忙問跟隨的辦公室主任。當她聽說空白的「右派」檔案,又聽說馬叔叔不在這次「改正」範圍之內,呆住了!

馬叔叔的大兒子張張嘴,眼淚就湧出來,他悲憤地喊叫著,你們不能這樣啊!

馬阿姨和三個兒子緊緊抱在一起,放聲大哭。街上的行人不知道怎麼回事,紛紛圍攏來看,不住的打聽。馬阿姨和三個兒子哭的聲嘶力竭,哭的渾身抽搐。他們此時想的什麼?哭的什麼?沒有經歷的人,沒有經歷那個時代的人很難理解──低矮的茅舍,昏暗的油燈,苦熬的歲月,青春年華,漏斷人稀的長夜苦苦等待天明,對父親的經歷心存的最後一絲絲希望,如今,全破滅了。

馬叔叔站在一旁,要不是幾個老相識攙扶,幾乎不能自立。好半天,他流著眼淚,顫顫地伸出兩個手指,說,二十二年啊……二十二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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