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多了,就麻木了,不如死個雞」(圖)


三年大飢荒時村裡娃有一句順口溜:「一碗湯,三泡尿。社員餓腫了,幹部吃胖了。」(網路圖片/看中國配圖)

時間:2011年6月17日

地點:陝西省富平縣農民牛XX家

(我進村的時候,牛XX正在門口餵羊,趕緊洗了手,請我進家,泡茶。)

依娃:你好,打擾你了。

牛XX:不打攪,不打攪。

依:能不能先給我一個你的個簡歷,就是你在哪兒出生的、啥家庭、受過什麼教育、幹過那些活、家庭狀況等?你隨便說,慢慢說。

牛XX:咱是個農民,一輩子沒給人說過簡歷,種地的人不需要啥簡歷。我就胡亂說說,別笑話。我1950年出生在甘肅省天水地區秦安縣王鋪鄉,那時候家庭成分是地主。在屋裡沒上過學。1961年,因為為甘肅鬧飢荒嚴重的很,沒啥吃,父親和幾個姊妹都餓死了,就跟上我媽我姐逃荒要飯流落到陝西來了。十一歲才開始上學,高中畢業,當過教師、會計、小隊長。包產到戶後就一直種地到現在,差不多三十年了。現在屋裡算是九口人,我和婆娘,兩個兒子兩個媳婦,三個孫子。但兒子媳婦常年都在外面打工呢,屋裡就我和婆娘和孫子娃。

前些年,啥都是兩隻手做,下苦呢。這幾年,農村機械化程度高,種和收都是用聯合機做哩,人不太受苦了。

依:我來找你,主要是向你打聽六零年左右飢荒的情況。在咱農村,每個村子基本上都是一個姓,都是幾輩子自己人。就像你這樣的就是外來人,落戶到這村裡。當時為啥來的?前因後果能不能給我說一下?

牛:我從甘肅來到陝西整整五十年了。我來的時候是十歲,還是個小娃。現在我最大的孫娃子都有十歲了,光陰真是過的快得很。不覺得,都五十年了,我都六十歲的老漢了。

雖然說是五十年了,我可是啥都記得清清的,許多事情,就像是昨天才發生的,到死都忘不了。不過也很少和人提念。前些年是不敢給人說,害怕說。文化大革命那陣子,我村上有個男人說「大(父親)再親媽再親,沒有我和婆娘親。」就判成現行反革命了。人家說毛主席最親共產黨最親,你說你和婆娘最親,一句話,坐了多年牢。男人就是和婆娘親,一個炕上睡覺哩生娃哩,當然最親,這話沒錯嘛。那些年,人吃不上,還不敢隨便說話。怕受法。

這些年能隨便說話了,我也很少給人說以前的事情,經歷過的老人死得差不多了,六零年出生的人都五十歲了,你想想看。二十三十的年輕人根本就不愛聽。你受肚子餓,說你就那麼沒本事,不會跑不會造反不會搶著吃?現在的娃,白麵饃吃的到處胡丟,不知道愛惜糧食。娃丟了的饃疙瘩,我都拾起來吃了,我這牙不好,干咬咬不動,煎水泡上,都是好吃的。如果放在六零年,都是高級的,見都見不上。如果誰有這麼一碗泡饃,小心人把你頭割了去了。饃值錢,人不值錢。

人餓瘋了,比個狗還不如。六零年就到這程度,說出來沒人信,可是這是真事情。

那幾年,人惜慌(可憐)的很。你問那時候人餓到啥程度?那就委實沒辦法說,你想都想不來。我給你說個真事,你就能想來了。我村裡有個十來歲的小娃實在是餓得招不住了,頓頓沒啥吃光唆手指頭。娃正長身體哩,不啥吃就不行嘛,成天就思謀地吃哩,再啥事都不想。看見一個過路人手裡拿著半個菜饃,還不是麥麵饃,就是野菜攪了些面,蒸下的菜疙瘩,黑硬黑硬的。娃眼紅了,就控制不住,嘴裡流口水哩,瘋狗一樣撲上去,一把搶了饃就跑,一邊跑一邊往嘴裡塞饃,害怕被人搶回去了,吃上一口算一口。小娃腿軟地很,身上沒勁,又怕人攆上了,被打一頓倒不怕,就怕到手的饃沒了。這娃靈醒得很,看見路邊邊上有一泡牛屎,一把把饃戳進牛屎裡。攆的人上來了,看饃被塞進牛屎裡了,看自己的饃吃不成了,著氣的勁大,抓住娃就是幾個耳光子。娃不哭,不還嘴,知道自己理虧著呢,就盡著讓人打,讓人出氣。小娃見人一走,趕緊從牛屎裡掏出饃來,身上一抹,三口兩口把那疙瘩菜團團吃了,人餓瘋了,比個狗還不如。六零年就到這程度,說出來沒人信,可是這是真事情。這都不算啥。

依:飢荒年前你家在啥地方?有幾口人?家庭條件怎麼樣?父親母親都是幹什麼的?

牛:我是甘肅省天水地區秦安縣人,山區,本來就是苦焦地方,一個山連著一個山,一個溝壩接著一個溝壩。裡頭的人出不來,外前的人進不來,有些人一輩子都沒出過村子。主要是沒路,沒人修沒人管。

我家姓牛,在王鋪鄉算是大戶,據說有兩千多人,佔好幾個村子。當然,我認得的也就是本村這幾十戶。世世代代人都生活在一個地方,男人留家裡,女子嫁出去。

我是我爺六十一上有的,男娃子,家裡人稀罕我,就小名叫六十一。解放前,據我父親說,我們的家境在當地還很是可以,那時候讓娃娃念個書識幾個字都不錯了,我爺還供繼的讓我父親上了個天水師範,是遠近唯一的大學生。村裡人寫個中堂,結婚過喪寫個對聯調幅都是找我父親。有幾十畝地,有一院四合院房。農村人,都節省的很,那些家底與其說是掙下的,不如說是省下的。我爺常說省下的就是掙來的。平時屋裡吃些胡麻油不是倒著吃,是用筷子淋,沾上一下,淋上幾滴,全家吃一頓飯。過年吃個洋芋粉條包子,老漢都發脾氣,嫌吃的好了,把做飯的女人罵得抬不起頭。

一解放,共產黨來了,啥都共產了,除了女人和娃沒共產。自己種了幾十年的地、果園、磨坊,都收的去了,都分給貧下中農了。不給不行嘛。你不交地,就殺你的頭哩。以前給人當長工的人,一下子有地了,地從天上掉下來了,高興地跳哩。我爺一下子啥都沒有了,掙下的省下的攢下的風一吹就沒有了,委實想不通,成天蹲在院裡,不和人說話,經常哭哩流眼淚哩,哭得鼻涕眼淚的。抹一把,抹在鞋底上,看著都讓人心酸。誰都勸說不下,老漢牛一樣地下苦一輩子,六十幾了還扶著牛耕地哩,割麥哩打場哩,農村那號子勤快人只要能動彈就閑不下。回過頭就這麼個下場?我爺死了,是給硬氣死的,但是我們不敢說是氣死的,給人說就說是病死的。

劃成分的時候,給我們家劃了個地主。毛主席共產黨給這農民劃的成分,有好幾等。好些的是貧下中農、貧雇農,差的是富農、地主。你一但給劃成地主富農就這一輩子就啥都別想,人在村子裡抬不起頭,和人說話氣不長,人家想咋欺負你就欺負你。上學務農婚姻都受影響。人家女子一聽這屋裡是地主就沒人跟,怕受窮受苦受歧視,生下娃還是地主成分。一般都是地主屋裡找地主屋裡,烏鴉不嫌豬黑,自己首先都是黑的。反正好事沒你的份,瞎瞎(壞)事你都跑不了。

當時我家有七口人,我大(土語:父親),我媽,兩個姐姐,一個兄弟一個妹子,還有我。我大本來可以留在天水教書,可是我大是個孝子,要回來為我爺養老送終,就背了幾箱子書回來種地。我媽不識字,是個小腳,三寸長。那時候的女人都是小腳,做不了啥,就是生養幾個小娃,三頓飯就忙得夠嗆。

五八年以前吃的再差,人都能活。從開始吃食堂人就開始受餓了,開始死人了。

依:你父親叫什麼名字?多大歲數?當時在農村怎麼對待地主?聽說鬥地主鬥得很凶。

牛:我大叫牛志恆,一九一八年出生的。大個子,性格開朗,愛看書,愛給人講故事,三國水滸古往今來的故事都能說。念過書,見過些世面,在村裡本來很有威信,成天到晚來屋裡喝茶的人就不斷,我媽都說買茶葉是買菜哩,一斤喝不上幾天,茶葉罐罐子就空了。一給劃成地主,落湯的鳳凰不如雞,連七歲娃都敢遠遠地喊叫:「牛志恆,大地主。」到屋裡來喝罐罐茶來喧謊(聊天)的人一下子少了。

我大在世的時候,把罪受咋了。種地下苦都沒啥,農民天生下就是下苦的。關鍵是成天到晚叫貧下中農鬥得批得不行,折騰的人不得活。我那時候四、五歲,就不敢出門,一出門那一夥男娃就罵我:「小地主,小地主,打倒小地主。」拾起來土疙瘩照我頭上打脊背上打,說被地主剝削他們他們才這麼窮。娃都是跟上大人有樣學樣,大人鬥地主小娃也鬥地主,娃不知道個啥。有時候,我去拾柴火,那夥娃就逮住不叫走,你一捶他一腳,「叫大,叫大。」比我小的都逼我叫「大」,還有更瞎(壞)的,抓住我的頭髮,讓我張開嘴,不張就打耳光子,打得我耳朵嗡嗡嗡。我沒辦法,頭髮給扯得疼,只能張開嘴,幾個人都往我嘴裡吐唾沫,還要叫我嚥下去,把人沒噁心死。我打不過,總是在外前哭夠了才回屋裡去,不敢給大人說。我大沒辦法,成天叫人打哩,還敢打人?我媽就是兩股子眼淚。我就覺得倒霉得很,大咋是個地主?覺得胎沒投好。如果能選擇在誰家屋裡出生,我就給貧下中農當女子。起碼不受人欺負,走路不怕挨土疙瘩。

地主這帽子把我大壓彎了,成天長吁斷嘆的,說自己沒長眼睛。又罵老天爺,沒給他提個醒。如果知道解放了,因為些爛地給劃成地主了,不如早早把那些家產賣了拿到蘭州糟蹋了去,吃喝了去,嫖了窯姐去,賭博了去,抽了鴉片了去,胡成精了去。攢下是給自己攢禍哩,給屋裡人攢禍哩。

我大惜惶(可憐)得很,從解放了就叫貧下中農鬥,三天一個小會,十天一個大會,會會挨打挨罵愛批,就像鍋裡炒黃豆樣的,沒歇過。不知很道那時候那人咋那麼殘忍的,心壞得很,拾掇人的辦法多得很,指頭那麼粗的繩子從我父親脖子上一套,脊背後頭一綁,聽著「咯崩崩」響,那胳膊和折了一樣。我大被壓在那學校的土臺檯子上,頭低到胸膛上。給戴的高帽子,白紙糊的,寫上「打倒地主牛志恆」,大太陽下一斗就是一上午,不叫吃不叫喝,還不讓上廁所。我大也是念過書的人,有文化的人,能寫毛筆字會打算盤。那臉沒處放,頭使勁往下低,都能鑽到地底下去,都是村裡人,本家子人。我大一挨鬥,幾天就不出門,怕見人,見了人就遠遠繞遠路走。每回開會都是叫人家揪上去的,硬拉哩,和拉牲口一樣,拖在地上都拉哩。不把人當人。

那一陣,村裡這夥貧下中農凶得很,想打人就打人,一天不打人手就發痒。捆、綁、吊、抽,隨便專政人哩,沒法沒天的,大隊裡的幹部說他就是共產黨就是法。被打得受不了的人就上了吊了跳涯了,有個地主老婆子就吊死了。我大被打的鼻青臉腫,打的尿尿在褲子裡,好多天躺在炕上不能動彈。但我大沒有想過尋斷見,不是我大骨頭硬皮肉厚,經得起打,是捨不得我們幾個娃。五個娃哩,男人家,嘴上不說,心裏愛著娃。為了娃,啥都能硬撐著。

不知道為啥,我們一家子就被從老屋裡攆出來了,那房子是我爺爺蓋的,住了三代人了。一家七口人先後挪過幾個地方住,叫人攆的胡跑亂鑽。先是到學校的爛教室,那時候娃就不上課,遠處來的老師跑了,近處的老師也沒心教娃,娃也吃不飽,學不下去,路都走不動,咋唸書哩。沒過上一陣,幹部可來了,不叫在學校住,說是公家的房子,不是給地主住的,老房子也不叫回,給隊上當倉庫了,還有工作組住著。我大實在沒辦法,到山上找了個土窯窯子,就是以前放羊人住的土窯窯子,偏僻得很,離村子遠得很。公社化了,私人的羊都歸公了,沒人把羊往遠處趕,窯窯子就沒人用了。

半山上一個土窯窯子,沒有門沒有窗沒有炕沒有灶,全家人就鑽進去。我大得躬著腰,因為個子太大了。我大就找了些土塊塊子、石頭塊塊子重新盤了個炕,一家子擠在一個炕上。秦安那冬天,冷得很,沒炕人就凍死了。沒門,就一個門帘子,後來我媽釘了個褥子,能強些。一家子七個人,睡下身子都不得翻,兩床被子鑽在一起還暖和些。我大我媽睡在門邊邊上,我姊妹兄弟五個睡在裡頭。大人總怕狼把娃叼吃了。那陣子,山上狼多得很,村裡有偷苜蓿叫狼吃了的娃,血都吸乾了。

依:像你們秦安那麼偏僻那麼邊遠,交通不便通訊閉塞,當時也成立人民公社了嗎?社員也是吃食堂嗎?情況怎麼樣?

牛:五八年,我八歲,啥事都記得了。

成立人民公社了,分給私人的地重新收回去了,集體一起種一起收。咱是山區,地都是一小片一小片,就沒有辦法一起種。但是沒辦法,得聽幹部的,幹部聽上頭的。成立大食堂了,私人屋裡不叫做飯,存的麥面油雜糧都搜去了,鐵鍋了面盆了都收去了,全村老老少少都叫吃集體食堂哩,說是啥?快實現共產主義了,褲腰帶解開,隨便吃,往撐裡吃。有些人高興得很,覺得下苦少下苦多,都能吃飽飯。有的人不相信,天爺不下糧食,糧食能隨隨便便給人吃?永遠吃不完?但誰都不敢多說話。

飯本來都是自己屋裡吃,想吃稠了吃稠,想吃稀了吃稀。節省了咱多吃粗糧少吃細糧,給小娃和老人吃些白面。一吃食堂,頓頓一樣飯,一個口味。食堂還有啥問題,本來在自己屋裡,一做一吃,熱熱和和的。吃食堂,一天三頓飯就是個大事情。咱在山這邊住的,食堂在山那邊哩,去端一次飯來回得一個鐘頭,下坡上山,回來飯就是冰涼了。你不敢說啥,貧下中農都端哩提哩。記得剛開始一兩個月人還能吃飽,有白麵饃有熬洋芋片片子,有時候還有湯麵。吃食堂就浪費大,不是自己的人就不心疼,特別是小娃,不知道愛惜糧食,饃吃不了,就扔了。當石子你打我,我打你,一路上都能看見饃疙瘩,有些老人就拾起來拿回屋裡晒成饃干攢下。在食堂門口,有時候都能看見倒出來的麵條,做太多了,這一頓吃不完,下一頓沒人吃。剩飯,農民誰不吃剩飯?在食堂裡有了新飯,人就不是剩飯。過路人也來吃。

所以說食堂是給社員嘴上套了個驢籠套,人家叫你吃你就吃,人家不叫你吃你就沒辦法。你的小命在掌杓把子的人手裡哩。

後來人咋的餓死人?都是那食堂胡成精,人吃不完給豬吃。那陣把食糧浪費得勁大了。後來就慢慢不行了,那夥幹部,食堂管理員都偷哩,偷的分糧哩,人家知道糧食不多,不能天天叫人放開肚子吃,人家自己先準備下,搜糧食又搜不到幹部屋裡。人家出身好,再幹啥壞事都沒人敢說。普通社員拿不到一點點糧食,多少稠稀還要看人家拿杓子人的臉色,給人說好話。你飢飽在人家手裡哩。同樣一杓子菜,滿滿一杓子和虛虛一平杓子,差得勁大。鍋底下挖一杓稠的,和鍋上面舀些湯湯就差距大得很。咱知道,人家給的人也知道。不用說話,眼色一對就知道,那杓子長眼睛著哩,認人哩。所以說食堂是給社員嘴上套了個驢籠套,人家叫你吃你就吃,人家不叫你吃你就沒辦法。你的小命在掌杓把子的人手裡哩。

食堂裡的飯是越來越稀越來越清。剛開始吃這菜疙瘩玉米糊糊還是好的。最後沒啥吃了,洋芋蔓蔓子都煮的吃了,老苜蓿都煮的吃了。把玉米桿桿先切碎,再磨成面,把玉米芯也磨成面,喝糊糊湯。村上那榆樹從下剝到上,都是白光光的,就像人沒穿衣服站在外面,看著怪得很。枕頭裡的蕎麥殼子,也都炒干了磨成面熬湯。這號東西就不是進口的,給豬吃豬都嚥不下,粗得劃嗓子眼。吃上兩頓老覺得嗓子是乾的疼的。

吃食堂,有些屋裡一起端飯,有些屋裡個人端個人的飯。甚怕端飯的人餓得在路上多喝上幾口湯,男人不相信婆娘,兒子不相信他大。如果聽到鄰家嚷仗,就是為吃的,吃飯讓一屋裡人成了仇家。

就那糜子面野菜湯湯,清的能照見人影影子。我大提回來了,我媽先給我大倒上一碗,再攙上些水,總想多些嘛,給我們幾個娃喝。我媽自己喝的就是刷下罐罐的水,啥面氣都沒有了,還要刷好幾回喝,罐罐就不用洗。我大吃起飯來不用筷子,舌頭長得很,把碗舔得明明光光的,叫幾個娃也舔,舌頭伸得長長的舔,推廣他的先進經驗哩。一吃起飯來,老的小的就和幾個狗一樣。我那小弟還用指頭刮哩,刮一下舔一下指頭,刮一下舔一下指頭,「媽,我還吃呀,我還吃呀。」舔得再淨也沒用,清湯湯喝的人肚子漲,覺得快爆炸了,尿幾次可肚子又癟了,又飢了。

有一次,我跟上我大去食堂提湯。我大成天吃不飽,腿是軟的,下一個土愣愣子,給坑絆了一下,一趔趄,手就鬆了,就聽著:「咕咚!」一聲,瓦罐罐子給摔爛了,成幾片片子了,麵糊糊給潑了一地,眼看著就往地下滲。干饃了能拾,麵糊糊看著就沒辦法,想捧都捧不起來。

「趕緊!趕緊!喝!喝!」

五九年春上,食堂辦不下去了,散夥了,隊上沒糧食了,野菜苜蓿都沒有了,連根都叫人挖完了,叫社員回屋裡自己吃。吃啥哩?沒鍋沒灶沒糧沒菜沒柴沒草。

我還站立著,聽不懂我大的意思。我大扯了我一把,自己先爬在地皮子上,脖子伸得長長的,嘴縮成管狀,對著地上的稀湯湯子就鼓勁:「呼——呼——」地吸溜,吸了幾口,又喊我:「趕緊吸!學大!趕緊吸!」我也馬上趴在地上,學我大的樣子吸地上的麵糊糊,一時父子倆吸得唏唏呼呼的,搶著吸哩,土吸到嘴裡了都不知道,就是害怕那些湯滲到地下去了,不吸地下的湯,這一頓就沒啥吃了。

五九年春上,食堂辦不下去了,散夥了,隊上沒糧食了,野菜苜蓿都沒有了,連根都叫人挖完了,叫社員回屋裡自己吃。吃啥哩?沒鍋沒灶沒糧沒菜沒柴沒草。我大在窯窯裡頭盤了個小泥爐子,就用從屋裡拿出來一個鏽鍋做飯,以前用來給牛扮料的,現在給人做的吃飯哩。人餓瘋了,能吃不能吃的都吃。我媽先把枕頭裡的蕎麥皮皮子炒熟,用石頭窩窩子搗爛,熬上些湯給一家子人喝。麥殼皮皮子搗爛,也熬湯喝。就這還是一頓三把,不敢多抓。沒有富裕的,吃了就沒有了。

依:從什麼時候開始餓死人的?你們家情況怎麼樣?食堂解散後都是吃什麼東西?

牛:人天生下就是要吃飯哩,不論做啥都是為這張嘴。吃不上,十天半月見不上些正經糧食,人就一下子瘦了,走路沒力。壯年人走路都要扶牆哩,女人害頭昏哩,小娃都不胡跑了不叫喚了。人瘦上一陣子,就開始浮腫了,就和吃胖了一樣,臉大頭大腳腫手腫。對面看著個熟人,你就瞎好認不出來。人家也認不得你,臉腫的把眼睛擠住了,看不著人了,得揚起頭來看。就這,還柱上個棍棍子下地幹活呢。五九年春上,我村裡就開始死人了。

好好個人,說沒了就沒了,人不敢說是餓死的,人民公社餓死人,你想受法呀?餓死了人的屋裡不敢說,聽著的人不敢多打問,也不敢傳。傳也只能說是病死了,得了暴病了,叫天爺收去了,不敢說是餓死。你說新社會你說共產黨你說毛主席叫人往死裡餓哩,你不是反革命是啥?人餓死也不是一天兩天就能餓死,這麼快死了還是有福的。世上沒有比餓死再遭罪的死法了,慢慢地煎熬著煎熬著等著嚥氣。女人能熬些,有些野菜有些清湯,就能支撐時間長些,就是一點吃的沒有,也能熬個十來天。男人不行,喝菜湯湯等於沒吃,還叫人下地勞動哩,鋤頭都拿不起來,眼是花的,腿是軟的,走路都晃哩。一個男人,如果六七天沒一口飯吃,就撐不過去了。村上那時候靜得很,靜得叫人害怕,沒雞沒狗,牛叫不動,娃跑不動。連兩口子嚷仗的都沒有,人沒力氣嚷仗。許多人在門口晒太陽,就一個勁按自己的腿,浮腫了,一按一個深坑坑子,半天起不來,再一按,還是個深坑坑子。再消一次腫,再浮腫上一次,這人就差不多了,最後就乾瘦乾瘦的,只剩下皮包著骨頭了,肋骨都能數清楚。男人比女人抗不住餓,那壯勞力比這老弱的抗不住餓。平時能吃,一下子給喝玉米桿湯湯,身體一下子就撐不住了。有些人正在地裡做活哩,就跌過去了。有的人走在半路上就腿軟的爬下了。人還沒糊塗,還要的吃哩。「給我吃上一口,再死。」走在半路上看見死人不奇怪。

公共食堂還沒還沒停的時候,按人頭分飯哩,說起是飯,就是些清湯。屋裡人多,打的湯就多,人少就打的湯少。我知道我村裡有幾家子,屋裡有老人小娃死了,不對外說,用棉花套子包住,放在炕角角子上,來人就說人病了動彈不了。就為多打上些湯,多分的吃上一口。晚上,就和死人在一個炕上睡著。人那時候不知道害怕,自己啥時候死都說不來,還知道害怕?

村裡幹部會計屋裡幾乎沒死啥人,最多就是餓得瘦些。人家有糧哩,夜裡偷著吃。從收麥的時候偷佔到搜糧的時候偷留。社員都知道,但人家是貧雇農,成分好,理直氣壯,誰不滿他就是反共產黨,就是摸老虎屁股,就不得活了。村裡娃有一句順口溜:「一碗湯,三泡尿。社員餓腫了,幹部吃胖了。」

我兩個姐姐天天提上個籠籠子到山上去拾地軟,地軟你吃過嘛?像黑木耳,小些薄些,熬湯還好吃。地軟也不好拾,婆娘娃拾的人多得很,跑到遠處山上沒人去的地方才能拾上些。我和我小弟天天跑到場上,跑到人家飼養室翻麥秸草,撿麥顆顆子吃,撿一顆往嘴裡塞一顆,那就是我們的飯。那麥秸草不知道被村裡的娃翻過多少次了,想撿些麥顆顆子都艱難,還時常招飼養員罵,人家還想簸出來麥顆顆子給自己家人吃。生麥咋能吃哩?吃多了娃一肚子蛔蟲,有時候一拉屎,二尺長的蟲就滿地爬,所以我和我小弟都瘦得很。我還幫我小弟扯過蛔蟲,因為一半在外面,一半在屁股裡。

六零年冬上了,野菜野草啥都沒有了。後來人沒辦法了,把那玉米芯芯磨成面,玉米桿桿子皮皮子磨成面。放上些地軟,熬上些湯,一人喝上些。喝畢湯了人就不敢多動彈,渾身冒虛汗哩,手發顫哩,走路腳底下是搖晃的。白天也睡在炕上,這樣餓得慢些。吃的這號東西就不是糧食嘛,十幾天都拉不出來屎。村裡一些人都拉不出來,特別是年紀大的。有個老漢脹得讓兒子給掏屎,疼的叫喚,說那屎比石頭還硬。掏出來屎上都是血。

我記得那一次好幾天啥都沒有得吃,就是喝些雪水子。冬季裡,地裡找不到啥,草根苜蓿根都叫人挖完了,就連棉花人都吃哩。窯窯子裡就剩下幾個凍洋芋蛋蛋,不敢煮著吃,是活命的洋芋。喝完了湯,還是餓的睡不著,幾個娃就圍著我媽要洋芋吃。「媽,再給上些洋芋嘛?叫人吃上些嘛。」「媽,你咋不叫你娃吃嗎?我肚子難受的,成扁扁子了。」我媽沒辦法了,把半個洋芋拿出來,切上幾片片,薄薄的,一人給塞上一片片,「趕緊吃,吃了睡覺去。」然後把剩下的藏在包袱裡拾掇起來,第二天可再給娃切。「明天吃,明天叫娃多吃上些。」我媽總是這麼說,第二天還是這麼說。讓我們覺得明天就能多吃上些。

一村子幾百號子人,最先死的就是小娃和這壯年男人。為啥起來?你想嘛,小娃本來就嬌弱得很,抵抗力差,愛感冒愛發燒,農村醫療條件不行,加上大人餓得沒奶,沒啥給娃吃,娃成天飢得哭。私人不准養羊,羊都是生產隊的,找不上些羊奶,想給娃熬上些白麵糊糊子都沒有。娃就活不成,娃全憑大人照顧哩。

我但能從場上拾些麥顆顆子回來,手裡捏著一把給我媽,我媽就把麥顆顆子嚼在嘴裡,嚼爛了,餵給娃,就是大人對著小娃嘴餵,娃急得咬我媽的嘴皮皮子,餓慌張了。我媽再精心,也沒能把娃留下。

我們家最先死的是那個小妹子。娃一歲多了,身體長得不好,在炕上坐不住,軟得很,脖子也軟得很,撐不住頭。普通一歲多的娃能走能爬能說話。娃立不起來,爬不動。就沒說過話,就會說兩字:「媽,吃。」「媽,吃,吃。」娃哭一時,睡一時。我但能從場上拾些麥顆顆子回來,手裡捏著一把給我媽,我媽就把麥顆顆子嚼在嘴裡,嚼爛了,餵給娃,就是大人對著小娃嘴餵,娃急得咬我媽的嘴皮皮子,餓慌張了。我媽再精心,也沒能把娃留下。關鍵是沒啥吃。

依娃:那女娃叫個啥名字?後來埋了嗎?

牛:叫個啥名字?好像還沒顧上給起名字,那陣人餓得顧不上。我媽就叫娃「心疼娃」,我那妹子是在我媽懷裡沒有的,眼睛閉上了,身上軟了,不哭了不笑了不找我媽的奶頭了不要的吃了,娃不動彈了,睡得實實的。我媽一個勁兒叫哩,娃就是不醒來了,和睡著了一樣。我大還想看看娃,再看上一眼,就是起不來,人虛得起不來。我大就勸我媽:「別哭,娃死了好,不受罪,這號世道活下也是受罪哩。我娃下輩子投胎才享福呀。」

「把娃丟了去!別丟太遠,娃萬一想回來看看咱了能找回來。」我媽難過得動彈不了,叫我抱著妹子扔出去,就扔在山坡坡下面。按咱老家那地方的習慣,小娃死了不能埋,說是娃太小了,還沒成人,天爺不收。

咋說男人,壯年男人餓死得快?關鍵是種莊稼的人平時飯量大得很,沒吃的人就頂不住。

依:說說你父親的情況,餓死時多大年紀?

牛:我父親是六一年春上餓死的,四十二歲。當時是生了病,沒錢看,加上餓,人就沒了。咋說男人,壯年男人餓死得快?關鍵是種莊稼的人平時飯量大得很,沒吃的人就頂不住。我大五尺個男人,上頓下頓一點軟湯湯,一點糜子皮湯湯,嚥不下去,拉不出來,先是瘦了,瘦成麻桿桿子了,後來浮腫了,身上到處腫,臉都是大的,眼窩都是腫的,腳腫得穿不進去鞋,就拖在腳上,走路扶著牆走哩。腫了瘦,瘦了腫,人最後就頂多六七十斤重,只有骨頭和皮,血管和筋都能看著,沒得救了,人就像鬼一樣。一個身體好好的男人就活活給餓死了。

天氣冷,沒啥燒炕,前後把我大的書都燒了炕了。我大說,留下也沒用,燒了去。但是我大哭了,捨不得,是攢了多年的寶貝東西。沒啥吃,熬不過去。就是鐵打下的漢子也熬不過去。我大最後那樣子,我永遠都記得,頭髮留了一尺長,不叫剪,說頭髮長還暖和些,臉瘦得像是剔了肉了,兩個顴骨凸出來,眼窩跌到深坑坑裡去了,只吸氣不出氣,給罐水都嚥不下去。想說話哩啥都說不出來。只看著頭大,身子成了玉米桿桿了,把人餓得熬干了沒有了,就是個骨頭架架。

村裡人說的順口溜,我還記得:「偷一鬥,紅旗手,偷一擔,當模範。這是說那些幹部哩。還有,不偷不摸,餓死活該,就是說你這地主、富農餓死活該。」

一提起我大我心裏就害難過,我就不愛給人說,說了有啥用?天爺沒眼睛,種糧食的人叫餓死了。那時候,沒人不偷,隊長偷會計偷,社員偷群眾偷,不偷沒法活。糧食都交給國家了,根本不給社員留口糧,就這還到屋裡翻哩找哩挖哩撬哩,說反瞞產哩,說你私藏著糧食哩。說起來是偷,地都是貧下中農自己種下的,自己勞動種下的,苦上一春,候上一夏。場一打,縣上來工作組監視著呢,一裝袋子都拉下走了,給國家了,一點都不給社員留,留些麥殼子蕎麥殼子,吃不成的東西,逼著人當賊娃子哩。村裡人說的順口溜,我還記得:「偷一鬥,紅旗手,偷一擔,當模範。這是說那些幹部哩。還有,不偷不摸,餓死活該,就是說你這地主、富農餓死活該。」

偷,也不是好偷的,幹部的婆娘娃偷了有人包庇,如果你是地主,你偷了,看人家不把你往死裡打,說你搞破壞。我有個老爺,是我本家子的,餓得招不住啦,到隊裡偷了一個白菜,又吃不到嘴裡,就在地裡燒了些草,燒著吃哩。地裡冒開煙了,就叫人看著了,把老漢逮住,麻繩一捆,白菜掉在胸膛上,算是藏物,開社員大會批鬥,老漢就站不住,歪歪斜斜跪了幾個鐘頭,你上來一腳,我過來一捶,連小娃都上來給老漢臉上吐唾沫哩,叫人拿鞋底子扇耳光,扇得哭爹叫娘的,回去就上了吊了,為偷一棵白菜,還沒吃到嘴裡就把命給送了。婆娘娃哭著嚎著找隊長。隊長說:「活該,死球子沒人偷公家白菜了。」人不值個白菜,公家的白菜比你那命值錢。

「你們幾個,聽大的話,不敢偷,好壞不敢偷。咱這成分,偷啥給人逮住了,就往死裡打呀。娃,咱屋裡好歹不敢有個啥,你們都好好的,聽你媽的話。叫我先死,人死的多了,政府就會來救命了。」這就是我大最後的叮嚀。

我大是啥時候咽的氣都沒人知道,怕是半夜裡就沒人了。第二天我媽搖人哩,人早硬硬的了,眼睛睜著嘴張著,一動不動,看著害怕得很,我大是閉不上眼睛,不放心扔下我媽,不放心扔下幾個娃。捨不得走,瞎好捨不得走。我估計就是半夜裡沒了的,你想,叫人鬥爭了幾年,大會小會的,想打就打想罵就罵,成日擔心受怕,聽人說話聲大些心都顫。房沒收了,牲口沒收了,糧食沒收了,樹苗子柴火沒收了,把啥都叫人家拿去了,屋裡就幾個碗幾雙筷子,身上的爛衣服是自己的,再啥都沒有了。那人那精神上就已經蹋了。再加上這一年多吃糠咽菜,沒吃過一頓飽飯,就是熬完了,人成空空人了,成紙糊的人了。小風一吹,就沒了。我大死的時候,我們就睡在他邊上。

依:你父親沒有了,你當時哭了嗎?

牛:沒有哭,我媽都嚇瓜(傻)了。我們幾個那時候就不知道哭的了,不知道害怕,不知道難過,人活著呢,和死了一樣,麻木了,沒感覺了。肚子餓得頭昏心慌,手都捏不緊。你知道,我父親死的那幾天,我們吃的啥?天天吃冰柱子吃土,我媽慢慢走到外頭,拾上些冰柱子,一人給上一條條子,叫吃哩。連點熱水都沒有,沒啥燒。你說,人,還有眼淚?還知道哭?沒勁哭,沒力氣哭,不想哭。就想吃就想睡。睡著了就不飢了不害難過了。

那時候,村裡三天兩頭有人死,死了人沒人埋,人都沒力氣挖坑。最後是我的本家叔牛志兵給挖了個淺坑,把我父親給簡單埋了。沒有棺材,就蓋了件舊皮襖,還是我爺留下的舊皮襖。說起來,人家是我們的恩人,但是也沒機會報答過。這個叔前幾年才過世。

依:你說你還沒有了一個姐姐一個弟弟,他們叫什麼名字?死的時候多大?

牛:我二姐叫個佛黛,因為我大信佛,給起下這麼個名字。女娃子,家裡窮還愛打扮,兩毛辮辮子用個爛木梳一天梳幾回,就怕不光溜了。手還巧得很,會繡花會納鞋墊。

我媽最喜歡我佛黛姐,娃性情好,話不多,低眉順眼的,知事得很。那兩年餓得沒啥吃,人能找上些吃的都先往自己口裡塞,佛黛姐找下些野杏樹上的那干杏子,挖上些啥草根根子,都是先給我媽吃,給我和小弟吃,有多餘的了,自己吃上兩口,沒多餘的了,喝上些涼水,把褲帶子紮緊些,不喊叫餓,躺在炕上,眼窩看著窯窯頂,不知道想啥哩。餓得勁大了,我佛黛姐就把辮子放進口裡,嚼著嚼著,就睡著了,又是一天。熬天天哩,好好個女娃子熬天天哩。

我佛黛姐死的那一年虛數十五,快成人的了,眼看著快成人的了。公共食堂剛關了的時候,我佛黛姐還到地裡找野菜拾地軟,勤快得很。野菜剛剛冒出些綠尖尖就叫娃剜的去了,總想給屋裡找些吃的,叫我媽高興。有一回我佛黛姐偷著掐苜蓿,叫那一夥二球子夥給逮住了,把苜蓿沒收了,把籠籠子給蹋爛,一腳踢到土涯子下頭去了。佛黛姐回來哭了半晚上。

最後我佛黛姐瘦得干干的了,頭髮脫落的勁大,以前好好兩條毛辮辮子,成了兩條干蔥了。娃臉色難看的,不像個年輕年娃子,黃不楚楚的,乾枯枯的,手就和雞爪爪一樣。瘦過了,跟著浮腫了,我佛黛姐說自己胖了,沒吃啥都胖了。人躺在炕上,想出去找些吃的呢,起不來,爬都爬不起來。嘴乾的,裂著口子。兩大眼睛都沒神了,烏達達的,就和快沒有油的燈捻子一樣,睜一下,閉一下。用力睜著眼睛,怕閉上了再睜不開了。

「媽,我想喝哩,口幹得很,給,給上,給上些水。」

我佛黛姐單薄得就像個紙片片落在炕上,吹股子風就能吹倒天上去飄,給蓋上被子如果看不到頭看不出來蓋著個人。聽佛黛姐要喝水,我媽和我大姐就到泉上抬水去了,那時候村裡還有泉哩,水清得很,水甜得很,一村子都吃的泉水。我媽讓我和小弟把佛黛姐照看好,說一時就回來了,回來了就燒些熱水喝。我媽離開窯窯的時候,我佛黛姐是睡在炕上的,眼送著我媽我姐出去。我和小弟坐在炕上,靠著牆,餓得一動不動。我們知道佛黛姐奄奄一息了,要好好看著她,不然,狼進來把姐叼吃了。

「水,水,我想喝,喝。」

我佛黛姐嘴幹得呻喚著,想起來,想起來找水喝,瞎好起不來,就爬哩,一點一點往炕邊邊子前爬哩,不是炕邊邊子有個缸,娃想喝上些水,人那時候都糊糊塗塗了,不知道沒水了。佛黛姐硬掙的到炕邊邊子上了,想到水缸前去舀水,人再朝前一爬,就「咕咚!」地一下子載到炕下頭去了,眼睛緊閉著,嘴裡吐的都是白沫沫子,一口接一口,渾身打顫,不靈醒了,啥都知不道了。眼睛再都睜不開了,再啥話都說不出來了。

等我媽和我姐回來,把佛黛姐合力抱到炕上,趕緊舀了碗涼水,給娃灌,娃嘴張著,就不咽,就不得進去,水順著脖子流,嘴裡還著吐白沫沫子,呼吸已經微弱了。全家幾口子圍著娃,眼看沒辦法,眼睜睜地看著好好個女娃子給嚥了氣了,不動彈了。

我小弟叫個祥娃子,六一年剛剛八歲,也是活活餓死的。看娃餓得不行,幾天都不下炕了,那麼小的娃,知道自己沒救了,對我媽說:「媽,我不想死,我還小著呢。」我媽也知道娃沒救了,還是哄著說:「祥娃,別胡說,媽還指望你長大養媽哩。」我媽求爺爺告奶奶從人家家借了一碗麵,就想做上些麵疙瘩湯,叫祥娃好好吃上一頓。

「媽,給我,給餵上些,我餓得很。」

祥娃子到死都要的吃呢,娃餓得拿不住筷子。八歲娃成天在炕上睡著,就是坐起來,脖子支不住頭,只能天天躺著,娃臉白的和雪一樣,沒點點血色,嚴重貧血,營養不良。頭大得很,和年畫上那老壽星那腦門子樣的。我媽給娃餵麵疙瘩湯,娃也想吃,可是吃不下,嘴裡鼓勁嚼哩,嚥不下去,喉嚨失去功能了,喉嚨出毛病了。想吃,就是嚥不下去,咽一點就都吐出來,吐的都是綠水水子,聞著都是苦的,和苦膽一樣,把胃裡的水都吐出來啦,娃腸子細了,胃受不了。想吃但是吃不下去了。

六零年冬上六一年春上,不到幾個月,就我屋裡,一家子七個人四個人就沒有了,說沒有就沒有了,叫天爺收地走了。人死多了,就麻木了,不如死個雞,人就不會哭,不知道哭,哭不動。就等著死,死了就不飢了,就不想著吃了,就沒啥痛苦了。就沒啥熬煎地了,人真的是活一天,算一天。今天睡下了,不知道明天還能不能起來,還能不能睜開眼窩看著太陽。

我年紀小,不知道村上死了多少人,反正多得很,十戶五空,有些屋裡死的沒一個人了。這叫關門閉戶。

依:那後來呢?你和你媽你姐是咋到陝西的?走的時候帶了些啥東西?一路上吃啥?

牛:不走只有等死,一個寡婦兩個娃就沒出路。是有人領上來陝西的,說難聽些就是叫人家販過來的。我媽一個女人家,小腳,這麼單薄,死了男人,領上倆娃,還都沒成人哩,還有啥辦法?找個男人跟上是唯一的一條出路。

我們走的時候也就是拿了些爛衣服,對了,還背了一個鍋,到半路上又給賣了,為了換些吃的。販人的人也給一點點吃的,有兩天就啥都沒吃,硬挨著,總說到陝西就好了。

三口子人,沒點點家當,沒點點錢,真個是叫花子。就離開祖祖輩輩居住的甘肅秦安,來陝西逃命來了。後來我才知道,陝西和甘肅是隔壁省,怪不得從甘肅來陝西的人那麼多。陝西人對甘肅人親得很,因為嫁給陝西男人的甘肅女人很多。有姑娘娃,也有媳婦子。有些是死了男人的,有些是屋裡有男人的。都是沒辦法,出來活命的。全陝西有多少?我不知道,反正很多,近十萬總有哩。我們一家就落腳在陝西了,就沒再回去。這裡就成了我們後來的家。

依:你母親後來跟上的丈夫叫什麼名字?對你們好嗎?他什麼時候去世的?

牛:我媽後來跟上這個男人姓黃,叫個黃喜聯。

那人販子和我媽說好的,來陝西了跟上個男人,有個地方落腳,有個地方吃飯,還能把兩娃拉扯著長大。我媽說咱是叫花子,沒啥挑揀的,只要不是癱子,只要人家要咱,只要人家給上口吃地,只要人家願意收留下倆個娃。

這老漢是太窮了,快五十的了,沒娶下個女人。多少年都是一個人過活。娶不下婆娘,沒人跟。一年給生產隊死裡活裡幹上一年,分不下一點點糧食,一分錢都沒有,誰願意跟哩?最後就拾了個從甘肅來的叫花子,不要錢,只要一口吃的。像我們這種情況很多,我們村就有好幾家子。

我後來這父親,是個善人,雖然不識字,但懂道理,說飢荒年,誰也沒辦法。老漢愛娃的很,從來也不說是不是親生的娃,愛我,愛我姐,從不說一句啥不滿的話,就是我們倆不叫大,人家也沒說啥。還成天領上我逮雀雀哩,偷些豆角玉米棒給我吃哩。有時候過會(趕集)從街上回來,還給我從懷裡掏出來一個白麵饃,叫我吃上,自己都捨不得吃。

那時候白麵饃貴得很,一個白麵饃一塊錢,一個農民從哪裡弄來的錢?是我這父親偷偷的到街道上買上個羊,拉到另一個公社的會上,出了手,能掙上一塊兩塊,其實就是「投機倒把」,給我買上個白麵饃,叫我一個人吃上,說我是男娃,長身體哩。說起來不是親生父親,比個親生父親還好。老漢還把我供繼了個高中,那陣一個村子也沒兩個高中生。

叫我看,我媽到陝西那一年是四十出頭些,年紀還不大,看跟的這個人好,想給人家添上個娃,把人家報答一下。可再添不上娃了,身上沒血了,停了。女人沒血了,哪裡還能生出娃?我媽這後半輩子身體都一直不好,胃不好,虛弱,幹啥都頭昏。聽我姐姐說,十九了才來月經,都是因為餓的,不好好發育。我姐嫁得不遠,能常回來看看。

七二年,我這父親得了個食道癌,也沒看過,沒錢看,農民還值錢的看病哩,小病抗過去,大病等著死。老漢吃了就吐,硬是給餓死了。我和我媽糶了些糧食,給打了一口薄棺材,把老漢給埋了。我就是孝子,給燒火盆盆子,給燒香磕頭。所以這些年村裡人叫我牛XX,也叫我黃XX,我都答應。我來的時候才十歲,人家撫養了咱,救了咱,不能把人家的恩情忘了。

我媽老的時候八十三了,我把我媽的墳埋在我這父親旁邊,就叫老兩口子陪伴著,一個鍋裡吃了十幾年,把我給拉扯大了,把三個人命給搭救下了。說起來,是咱的救命恩人,剛來的時候,幾個人吃老漢一個人的糧,都是咋過來的?每年過清明,我都提上吃的上墳,給老兩口子燒個紙。說起來不是親生父親,但是和親生的一樣。我和我姐後來一直把老漢叫大哩。我們有一個媽,兩個大。

今天,我給你說句實話,當時我家有些藏的糧食哩,就是不敢回去挖。回去會被人打死,就是挖出來也吃不到嘴裡,還是會被搶去,罪更大。有糧也吃不到嘴裡。

依:你是說,你家地下還是有些糧食,地上卻四個人被餓死?那些糧食呢?

牛:是有糧食,是我大準備飢荒年吃的。時間長了,沒人知道,怕是都發霉了。

後記:採訪完,我和牛XX去給他的母親劉玉梅、養父黃喜聯去上墳,燒了些紙錢。六十歲的牛XX指著印著毛澤東頭像的紙錢說:「如果放在以前,就是反革命。現在農村都是燒的這個,燒毛主席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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