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毛的紅色煉獄到鄧的金錢地獄

記者:中國改革開放三十年來發生了巨變,經濟上有了長足提高,人民的物質生活普遍得到了很大改善,精神空間在很多方面也更加豐富、多元……你的寫作題材應該可以更廣闊了,但是為什麼你還要孜孜不倦地盯住社會上受苦受難的底層弱勢群體和人士?

廖亦武:這與我的生活經歷有關。任何一個寫作者,都不可能脫離他自身的經歷、體驗。我坐牢獲釋之後,不過是從一個小監獄到了一個大監獄,長期與這些人廝混,聽他們講故事。過去與文人詩人聊天,都慷慨激昂,如何打倒朦朧詩,如何佔領一個山頭云云;而這些底層人士,苦難,又無恥——其實我也談不上給他們「代言」,只不過他們講的那些故事,剛好反映了這個時代的某些層面的本質東西。

那時我在他們眼裡,就是一個混混麼,他們在我面前講什麼,都沒有顧忌。例如有一次,我採訪一個國畫家、一個六十多歲的光棍。他給我講了他賣出第一幅畫《貴妃醉酒》的經過。他說,他從成都到了深圳,和一個賣旅遊鞋的港商說好,請他看看畫,港商要他到一家美容院後面碰頭。剛剛從八十年代過來,這個畫家還殘存一些獻身美術事業的理想,心裏犯嘀咕:怎麼不約在一個拍賣場合或者在美術館見面?哪怕在茶館見面談談也更合適啊。買家定的地點,他只好去。繞到那個美容院的後面,是一家KTV的包間。畫家將門推開,迎面看到三個赤條條的人——兩個小姐和那個港商,都脫得一絲不掛地站在門口歡迎他,港商說:我們這叫「坦誠相見」!(眾笑)

他沒有辦法,只好進去,也得脫得精光,「坦誠相見」。一番討價還價,四千港幣成交。港商說,現在的形勢一片大好,老鄧南巡了,什麼都可以搞了,旅遊鞋可以進來,「雞」也可以進來,鴉片也可以進來,一切都可以進來,除了民運分子!(笑)然後他們將VCD打開,放起了歌頌鄧小平的《春天的故事》:「一九七九年,那是一個春天……」他們這光溜溜的兩男兩女,肩併肩手挽手,好像在奧運開幕式上似的,對著屏幕跟著一起唱:「……有一個老人,在南海邊上畫了一個圈……」(哄堂大笑)

那個港商說,我們不能光唱呀,還得幹哪,不能浪費資源呀!畫家不解:幹什麼?港商說,小姐都是付了錢的,資源不能浪費,我是很節約的呀!這個畫家沒有辦法,只好嫖了一把——那是他平生第一次嫖妓。誰知過了不久,他就發現自己那個地方痒,長了些小紅點點,他得了尖銳濕疣。氣得他大罵:他媽的港商太狡猾了,經濟特區太墮落了,害得我賣畫的錢都用來治病了!

這個例子就說明,鄧小平南巡說貧窮不是社會主義,推行的政策帶來什麼後果?他用了一個非常垃圾的價值觀來改造人。西方人跟中國做生意,他們搞的還是這一套,給你找個小姐——只不過就是沒有性病的而已,把西方商人搞得安逸得不得了,生意就談成了!

從老毛到老鄧,經歷的就是這麼一個巨變。如果說老毛的年代,中國是個紅色的煉獄,那麼老鄧以來的時代,中國就是一個人民幣的地獄。人在這裡陷下去,很難找到什麼方向、很難自拔、自救。我通過寫作,正好記錄了這麼一個過程:人們在愛國的理想被中止之後,變得無恥,你不無恥,不消解苦難,把苦難解構掉,就無法生存。但人一無恥,就陷於另外一個深淵,在這個深淵裡要活下去,只能變得更加無恥。——這就是中國人的生存秘訣,一直到今天!

(本文略有刪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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