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運動也並非全無是處。有的人入了黨升了官,有的人報了仇雪了恨。「火線入黨」——入黨陞官,是最平常不過的事。雲南省富民縣公安局長王仕、檢察長楊明、法院院長瀋俊和縣委副書記李義,因在1956年不同意縣委書記把所謂的「破壞互助合作」的「漏劃富農」、「反革命分子」李鳳英逮捕法辦的決定,時隔一年,縣委書記就以「反對黨的領導」、「嚴重喪失階級立場」、「包庇反革命」等罪名,將他們統統戴上了右派帽子。老黨員馮雪峰在三十年代與周揚有過爭論,這次周部長給馮老革命送了一頂右派帽子,終於報了一箭之仇!
文聿在他的書中提出的幾個問題:為什麽災難連著災難,週而復始?為什麽自殘了英靈雄氣,自息了挺進新世紀的壯曲?為什麽自殘自害,批判、告密、勸降、迫害、處分……幾乎成了生存的空氣?花開似血,無數英烈追求的思想、信仰與創造的自由何在?人的尊嚴和人的崇高何在?他沒回答,我讀完了也沒找到答案
反了右派,「左」就更可愛了。隨之而來的是:拔白旗,交心——反保守,反右傾——大躍進——以階級鬥爭為綱——給黨員提意見就是反黨,提了缺點就是對現實不滿——最後迎來了文革。
毛澤東曾一再說,他一生做了兩件大事:第一件是將國民黨、蔣介石趕到那座孤島上去了,建立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完成了中國獨立和中華民族解放的任務;第二件是發動和領導了文化大革命,打倒了以劉少奇為代表的走資派,完成了反修防修、鞏固了社會主義制度的任務。
最近,我重溫了文革這段歷史。師東兵的《文革史——告訴你一個真實的1966——1976》,按中共中央有關決議精神選錄了當年報刊上的一些珍貴的資料。文聿的《中國「左」禍》也用了不少的篇幅記下了文革中一些令人不忍卒讀的慘烈事件。
伴隨反右傾、大躍進而出現的虛報浮誇風越刮越猛。當時最時髦的口號是:「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不怕做不到,就怕想不到。」毛澤東不得不承認:有很多假話是上面逼出來的。毛澤東愛研究歷史,而且善於古為今用。1959年,他看了頌揚海瑞「剛正不阿,直言敢諫」精神的湘劇《生死牌》後,在一次會上說:應當提倡魏徵精神和海瑞精神,海瑞敢講真話。並希望找幾個歷史學家研究一下海瑞。海瑞是明朝人,而吳晗又是明史專家。他想再趕一回浪潮,寫出了《海瑞罵皇帝》《論海瑞》《海瑞的故事》等文章,後來又應約寫出了歷史劇《海瑞罷官》。吳晗出於對政治運動不可測的恐懼心理,在寫海瑞時還為自己挖了條防空壕:在文末加上幾段罵「右傾機會主義分子」的話。沒想到,皇歷年年變。1964年,毛澤東聽康生和江青說,《海瑞罷官》是為彭德懷鳴冤叫屈,這引起了毛澤東的共鳴。何況那「罵皇帝」也會令某些人聯想到「影射」一詞。毛澤東歷來都強調文化要為政治服務,從1950年起,就先後組織批《清宮秘史》、《武訓傳》、《紅樓夢研究》、《新人口論》、《劉志丹》,他怎麽會容忍《海瑞罷官》這支「大毒草」自由氾濫呢?——文革中,不但將《北國江南》《早春二月》《怒潮》《抓壯丁》《紅日》《兵臨城下》《林家鋪子》《苦鬥》《三家巷》等定為修正主義影片,對作者、編導、演員給以批判,連古典小說《水滸》也被拿來聯繫當時的政治加以大批特批——於是,江青就到上海組織批判《海瑞罷官》的文章,經毛澤東看了三遍,交江青送到上海發表。1965年11月5日,姚文元批判《海瑞罷官》的文章在《文匯報》發表了。很多人都不知道這是毛澤東的旨意,紛紛發表不同意見。
龔育之寫的《「二月提綱」和東湖之行》提到,彭真傳達了毛澤東的重要指示:吳晗問題的要害在「罷官」——為這場鬥爭定了性:不是學術問題,而是政治問題。1966年2月,中宣部對批判《海瑞罷官》所涉及的一些政策問題形成了一個材料,以彭真為首、陸定一為副,包括康生、周揚、吳冷西的五人小組(這個五人小組成立於1964年,其任務是指導全國的文化大批判、清除修正主義流毒)討論後擬成了《關於當前學術討論的匯報提綱》(後稱「二月提綱」)向中央常委匯報,中央常委通過了,又派人將《匯報提綱》送到武漢向毛澤東請示。毛澤東也同意了。毛澤東還向彭真說,吳晗不罷官了,還照當他的市長。《二月提綱》於2月12日由中共中央批發全黨貫徹執行。但是,毛澤東在3月17日的政治局常委擴大會上,和3月28日到30日的幾次談話中,又批評他自己曾經同意過的《二月提綱》,批評中宣部是「閻王殿」,提出要「打倒閻王,解放小鬼」。師東兵的《文革史》中記下了毛澤東的一段話:我們解放以後對知識份子實行包下來的政策,有利也有弊。現在學術界和教育界是知識份子掌握實權。社會主義越深入,他們就越抵抗,就越暴露他們的反黨反社會主義面目。吳晗和翦伯讚等人是共產黨員,也反共,實際上是國民黨。5月19日,「五一六通知」發下來了,6月1日,《人民日報》發表了以《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為題的社論,將《通知》內容向全國宣傳。文革的序幕演完了,正幕揭開了!
令人匪夷所思的是,據李雪峰在《鮮為人知的「文革」發動內情》中透露,5月16日的政治局擴大會議是在劉少奇主持下,聽取了鄧小平介紹了「五一六通知」的內容後,一字未改,一致通過的。「通知」批判了「二月提綱」,說它是「徹頭徹尾的修正主義」,撤銷了「五人小組」,設立了以陳伯達、江青為首的「文革小組」。「通知」強調:「混進黨裡、政府裡、軍隊裡和各種文化界的資產階級代表人物,是一批反革命的修正主義分子,一旦時機成熟,他們就要奪取政權,由無產階級專政變為資產階級專政。這些人物,有些已被我們識破了,有些還沒有被識破,有些正在被我們信用,被培養為我們的接班人,例如赫魯曉夫那樣的人物,他們正睡在我們的身旁,各級黨委必須充分注意這一點。」善於運籌帷幄的劉、鄧哪會想到,他們宣布設立的「文革小組」後來取代了中央政治局和書記處(那些年,最高當局的文件、命令,都是以中共中央、中央文革、中央軍委三家並列公布和下發),成了毛澤東發動和領導文革的得力工具,成了殘害他們的劊子手,也成了林彪、江青一夥篡黨奪權的工具,他們主持通過的「五一六通知」竟是為自己備辦的一根絞索。5月18日,會議繼續,仍是劉少奇主持。林彪發表「五一八講話」,先點了陸定一的名,鄧小平就決定停止陸定一出席會議。隨後,林彪又點了羅瑞卿和楊尚昆的名。5月23日,會議根據毛澤東的指示,通過了對彭、羅、陸、楊的處理決定,進行專案審查,調陶鑄擔任中央書記處常務書記,兼中宣部長。跟隨毛澤東多年的劉、鄧又何曾想到,他們把彭、羅、陸、楊掀倒了,緊步其後塵的竟是劉、鄧、陶。
文革運動最精彩之處體現在兩方面:一是造神,二是恐怖。
1965年,毛澤東和斯諾談話時,承認中國確有「個人崇拜」,他認為還需要有更多的個人崇拜,也就是對他本人的崇拜。林彪投其所好,找到了一條攀登權力高峰的「捷徑」——在各種場合鼓吹對毛澤東的個人崇拜。他竭盡所能奉承迎合毛澤東,率先在軍隊出版發行《毛主席語錄》,還題詞要「讀毛主席的書,聽毛主席的話,按毛主席的指示辦事,做毛主席的好學生」。毛澤東十分欣賞,把這本「語錄」拿給安徽省委的領導說:這個本子不錯。這本書共有23章,夠了,比孔夫子的著作還多,老子的文章也只有5000字,還沒有這個本子多。馬恩列斯文章太長,還是短些好。於是決定大量出版發行,人手一冊。林彪一有機會都要顯示其「高舉」「緊跟」的虔誠。據李雪峰回憶,每當毛一講完話,林就馬上說兩句:第一句是毛主席發表了非常重要的指示,第二句是我完全擁護。有一次談到中蘇關係時,毛說蘇要負90%的責任。林在一旁說:99%。文革初期,毛說不宜搞急剎車。林趕快接上:如果急剎車可能摔下來。他帶頭高呼「偉大的導師、偉大的領袖、偉大的統帥、偉大的舵手萬歲,萬歲,萬萬歲!」林彪說毛主席的話「句句是真理」、「一句頂一萬句」、是「在高指示」,「毛主席比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高得多」,毛澤東思想是「最高最活的馬列主義」、是「馬列主義的頂峰」。他們手中的《人民日報》也一再鼓吹「大樹特樹偉大統帥毛主席的絕對權威,大樹特樹偉大毛澤東思想的絕對權威。」林彪的許多「言之必極」的神化毛澤東的講話,使中國人民十七年來逐漸形成的對毛澤東的崇拜,變成了根深蒂固的迷信。坐在神壇上的毛澤東不費吹灰之力,就把他「最親密的戰友」劉少奇踢翻了,把林彪指定為接班人;林彪垮了,王洪文又被指定為接班人;再後來,又認為華國鋒「你辦事,我放心。」這好似歷史題材的影視劇中皇帝廢立太子一樣簡單。
歷史上的皇帝,只有文武大臣上朝時才山呼萬歲,而那些年全國人民都得向毛澤東早請示晚匯報,都得連呼三個「萬壽無疆!」——與古代不同的是,接著還要再呼三個「永遠健康!」——他隨便說句話,其效力高於黨章,蓋過憲法,可以把國家主席打進地獄,也可以把一個二桿子提為黨和國家的領導人。「聖旨」一下,天涯海角都要傳達不過夜,都要集會歡呼。無論是高官,或是老百姓,都得對他「三忠於」(忠於毛主席、忠於毛澤東思想、忠於毛主席的革命路線)「四無限」(無限熱愛、無限忠誠、無限信仰、無限崇拜)。家家供毛澤東像(舊時供的「家神」,「君」前還有虛擬的「天、地」,「君」後又有「親」和「師」,如今,不講天地良心,還要和父母、老師劃清界限,當然都不能上「家神」了),人人捧《毛澤東語錄》;個個唱「忠」字歌,跳「忠」字舞;農民種「忠」字糧,養「忠」字豬;工人織「忠」字布,煉「忠」字鋼。孫中山領導民主革命推翻了皇帝,建立了民國。當時有人在歡迎孫中山的小旗上稱他「萬歲」,遭到了他的痛斥。1945年慶祝抗日勝利大會,有人提出在大會上呼「蔣委員長萬歲」的口號,也遭到蔣介石反對。而在「人民共和國」裡卻到處都是「萬歲」聲,真算得上史無前例。有時歷史真會開玩笑,第一個喊「毛主席萬歲」的彭真被毛主席打倒了,第一個提出將毛澤東思想作為黨的指導思想的劉少奇也被毛澤東打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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