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濡無沫——父親嚴獨鶴的最後歲月(二)

一別數年,父親臥室中,那對小沙發似乎更小了。我和父親相對而坐,恍如隔世。

父親輕輕地,用嘆息一樣的聲音說著:「去年上半年,從北京的吳晗、鄧拓、廖沫沙,到上海的賀綠汀、周信芳、李平心、周予同,一個個在報上排隊點名批判。我雖覺得來勢空前,但還心存僥倖,以為這些年足不出戶,也許可以倖免的。」說到這裡,他的臉上現出一個像哭一樣的苦笑,做了一個手勢,「沒想到,這次是通吃。」

使父親一直忐忑不安的是,抄家時,家中被抄出了一件「武器」。

父親告訴我,當時,來抄家的人除了按慣例將母親的幾件首飾,以及家中存摺拿走外,還硬逼著父親要他交出「槍支彈藥」,父親說他一生都是拿筆的,從來沒有拿過槍。可是那些人居然從一隻箱子底下搜出了一把匕首。那匕首柄上鍍了鋅,逞亮逞亮,還有一個精緻的皮套子。更嚴重的是,皮套上還有一個國民黨青天白日的黨徽。當時就給父親定下了私藏武器,妄圖復辟變天的罪名。父親怎麼也想不起,家中如何會出現這把匕首的。他擔心,日後不知會如何追究。

我頭腦中電光石火,豁然一閃,脫口說:「原來是它。我想起來了,那是我的東西。」

父親大惑不解:「怎麼會是你的東西?」

我說:「媽媽當年開過服裝店,為小學生做過童子軍服。其中配套的就有一把童子軍刀。我那時只有五、六歲,就留了一把給我當玩具,一直保存到我出事。這算什麼武器,我記得清清楚楚,童子軍刀是不開口的,割肉也不會出血。日後萬一再來問起,就說是我的好了。」

父親如釋重負,連聲說:「這就好。既然是沒有開過刀口的,問題的性質,也許就能輕一些了。」但旋即又憂心忡忡地皺起了眉頭,「說是你的也不妥。你的處境已夠險惡了,說不定會再次惹禍上身;說蘊玉(母親的名字)的更不妥,她至今尚無大的麻煩,這一來,不是引鬼上門麼?」

一把二十年前,不具殺傷力的小學生的童子軍刀,始終是壓在父親心中的一塊石頭,擔驚受怕,直至去世。

我家的被抄,還殃及了無辜的惠英表姐。

惠英表姐姓楊。她屬鼠,生於一九零零年,比屬雞的我的母親還大了九歲。惠英表姐和我家其實只沾了一點很遠的遠親。她是我父親同父異母的大姑母夫家的一位遠房堂侄女。她幼年喪父,母親患病,靠親戚接濟長大。婚後曾隨丈夫遠赴印度、南洋及香港,一直未曾生育。數年後,丈夫有了外遇,她被迫回國。在那個年代,她雖為棄婦,卻始終沒有同丈夫離婚。而她的丈夫也始終對她維繫著一份責任,那就是每月寄給她一份微薄的生活費,倒也幾十年未曾中斷。據我記憶所及,上世紀五十年代到她去世的七十年代中期,大約每月折合人民幣三四十元。

惠英表姐回到上海以後,幾十年間孑身一人。我大姑母早年孀居,從中年到晚年,一直住在我家,由父親承擔她和她獨子公器表兄的生活,惠英表姐也長期寄居我家。我出生後,惠英表姐就幫助忙於謀生的母親(我生於一九四三年,正處於日偽統治下。當時父親辭職家居,家中生活靠母親開一家小店維持),擔當起了照顧我的全職,在我身上傾注了可以說是超過母愛的親情。她寄居我家幾十年,由於她的熱心和樂於助人,從長輩的我的父母,到平輩的弟妹以及鄰居,都共稱她為「二阿姐」。就是這樣一位可憐而又可親的孤寡老人,在我家遭受抄家的時候,她幾十年苦苦節省下來的一點微薄的積蓄,也連帶被查抄一空。

在這件事情上,說起來,上海圖書館那些來抄家的人員還是相當嚴格按照「政策」辦事的。根據當時有關抄家的不成文慣例,在抄某一人的家時,對同住在一起的親屬可實行「帶抄」,而決定是否「帶抄」的界限,就在於是否分灶吃飯。於是,已婚且住底樓的二姐汝珍,因為獨立開夥而倖免於難,單身而寄食我家的惠英表姐卻難逃此劫。

惠英表姐被抄走的財物,與當時有些大戶相比,也許微不足道,卻是她賴以養老安身的唯一經濟依托。

我回上海探親的日子裡,有一天晚飯後,在惠英表姐住的小亭子間內,她握住我的手,向我述說她在抄家中的損失。由於長年抽煙,她的聲音很嗄啞。她說:「在這些東西中,我最捨不得的是一對翡翠鐲子,碧綠碧綠的,是當年在印度買的,緬甸產的上等貨。我本來打算在你結婚時,送給你的妻子做見面禮的。可是,現在……」她搖搖頭,又淒然說,「我現在最大的心願,是死在仲劼(那位遺棄了她的前夫)前面,這是我的福氣。不然,我這個孤老太婆就更慘了。」

我無語。

我知道,多年來,她一直是把我作為自己晚年的寄託的。然而,我已落到如此境地,我說不出一句話。

燈光如豆,房中很暗——留在我記憶中的那幾次探親回家的景象,都是黑白的畫面,沒有一點色彩,而且十分晦暗。即使大白天,也是陰沉沉的,彷彿沒有一天是晴天——眼前惠英表姐身上只剩下一副骨架,顯得更蒼老,更瘦小了。乾枯而密佈皺紋的臉上,似乎只有一雙泛黃的大眼珠,定定地注視著我。她問我:「阿添(我的小名),你什麼時候能離開那個地方?」

我知道,她指的是勞改農場。我搖搖頭:「不知道。」

她傷感地又問:「我能等到這一天麼?」

我強忍住眼淚:「等吧,總會等得到的。你一定要等到這一天。」

就是眼前這高度不到一米五十五,重量不足四十公斤的身軀,從我三歲到七歲患肺結核的那幾年,每天早上,從家中背著我穿過幾條馬路,到離家最近的復興公園呼吸新鮮空氣,爾後,再從復興公園,將我背回家中。三、四年後,我終於痊癒了,而她腿部的淋巴,由於長期用力過度,卻終身留下了好幾個腫塊。

我在家的這些日子裡,已經自行單獨開夥的惠英表姐,每天都要燒一個菜,送到我的飯桌上。菜不多,但很精緻,有時是茭白抄肉絲,有時是韭黃炒肉絲,有時是幾塊栗子紅燒肉,有時是碧綠的韭菜花炒小蝦米……我至今記得,我到家的當天中午,就看到飯桌上,惠英表姐送來的那一碗南瓜炒毛豆,這是我從小就特別愛吃的。一別三年,惠英姐居然還記得,還想得到,還那麼放在心上。使我深深地感覺到,我這個已經被趕到社會最底層的,見不到天日的角落裡的人,還有一位同我其實並無任何血緣關係的長者在關愛著。

惠英表姐是一九七六年去世的。我正在軍天湖農場服我的十五年徒刑。接到母親來信告知噩耗的前一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中彷彿是家中遇到了喜事,母親給了我一個大紅封袋,說裡面裝著一份喜帖。醒來後,我很不安,因為以前我曾聽一位善於解夢的獄友說過,夢中出現的情景往往同現實是相反的。夢中遇到喜事,也許正是大惡之兆。當天下午,我在工地上挖土,中隊事務犯(相當於犯人大組長)過來分發家信,其中就有母親給我的信,信中告知,惠英表姐因患肺癌於日前去世。

我的父親在一九六八年已經去世。

三個至親的人,至此走了兩位。

在寫信稟告母親後,我在勞改農場內為惠英表姐戴了一個月黑紗。

惠英表姐身後,我是唯一為她戴孝的人。

一九七八年八月,我獲釋回家。家人告訴我,惠英表姐彌留之際,還將唯一的一張二百元存摺交給母親,說:「阿添總有一天要回來的,等他回來給他,他用得著。」


我回家的當天下午家中來了五、六位客人,都是同一幢樓或同一里弄的近鄰,清一色的年過古稀的老太太,其中有住在底樓的瀋氏五嬸,還有二位依靠街道救濟金生活的孤老吳阿姨和林阿姨。我母親早年曾擔任過裡弄居民委員會的小組長,和鄰居的關係很融洽。她們對我父親也很敬重。令我感動的是,在那樣的非常時期,她們都沒有一點牆倒眾人推的意思,見了我也很親熱,還不住地問長問短,沒有任何歧視的成份。

我拿出從安徽帶回的農場產的茶葉,沏茶請她們喝。茶葉雖然是最次的,但她們都說畢竟是新茶,有一股很濃的清香。

老阿姨們走後,我忽然想起林阿姨進屋後見到我時,對父親說的一句話:「嚴先生(她們還稱父親嚴先生,這對父親是莫大的安慰),
今天阿添(我的小名)回來了,大家就隨便聊聊,不要學習了,明天再學吧。」就問父親,是怎麼一回事。

見我發問,父親的臉上居然泛起了一絲難得的笑容。他告訴我,前些日子,裡弄居民委員會通知,當今全社會都要掀起學習毛澤東思想的熱潮,即使散居在裡弄中的退休老人、家庭婦女,也必須趕上這個「革命形勢」,也要按組、按戶成立毛澤東思想學習班。做到毛主席著作、語錄天天讀。今天來的這些老人,就是由幾戶近鄰組成的毛澤東思想學習班的成員,她們隔天來我家,由父親向這些老人們,就《毛澤東語錄》逐字、逐句、逐條,從字音到詞義到內容,仔細地進行講解。據父親說,倒也頗得這些文化程度不高的老人們的歡迎。父親認為,自己雖然屬於被打倒的對象,但在接受「審查、批判」期間,還可以利用自己的文化知識,對這些老人進行一些文字上的輔導,作為自己「將功補過、接受改造」的一種表現。

父親越是說得輕鬆,我越是聽得毛骨悚然。不等父親說完,我就連連搖手道:「爸,你好糊塗。現在這個時候,還沒事找事。千萬,千萬,從明天起請幾位老阿姨另找地方,你也絕不要再作什麼輔導了。」

父親看著我,迷惘地問:「那又為什麼?學習毛主席語錄不是大力提倡的好事麼?」

我苦笑:「不錯,是好事。但這好事輪不到你來做。你做了,說不定就是壞事。」

父親不解:「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咬咬牙,說出了一句:「因為你沒有資格。」

父親臉如死灰。

我嘆了口氣,告訴父親,他這樣做,實在太危險了。說白了,他和他的同類人的命運,現在真正是叫做聽天由命,決非一時一事的所謂進步表現,所能改變得了的。這些老阿姨,即使目不識丁,但她們今天的身份,都是「革命群眾」,《毛主席語錄》更是至高無上的經典,以父親「牛鬼蛇神」之身,居然輔導「革命群眾」學習「革命經典」,豈不荒唐。只要有人針對任何一字一句,說父親有意曲解,馬上就是一場橫禍。

父親癟著嘴,露出幾顆僅有的稀疏的牙齒,靜靜地聽著。終於他痛苦地說:「我明白了。明天她們再來,就說我身體不好,講不動了。」

我的擔心並非杯弓蛇影。幾個月後,住在同一里弄的,我的一位表親蔡悌仁,早年曾被判過刑,釋放後,經常往來上海及原籍浙江吳興。他原來是電影美工師,「文革」中,一時技痒,曾為家鄉小鎮商店畫了一些頌揚「文化革命」的宣傳畫,不想其中一棵向日葵竟被指為隱射國民黨青天白日圖形,再次以「反革命」罪,被判了九年刑。

在以後的日子裡,父親不斷地向我說起上海文化界一些朋友和熟人的情況。他說,最苦痛的是人稱補白大王的鄭逸梅先生,他長期擔任中學副校長。中學生紅衛兵年紀小,「革命熱情」特別高,在批鬥時,仿照某些小說中,日寇對待抗日誌士的酷刑,用火燒烤鄭先生,致使其遍體鱗傷。父親又說,最平穩的是通俗文學研究專家陸澹庵先生,他自一九四九年以後,不在任何一家單位正式任職,也不領固定工資,唯一的收入是稿費。此外,就是依靠在聯合國工作的女兒的國外匯款。因為沒有單位歸屬,也就躲過了「衝擊」和「批鬥」。最倒霉的是復旦大學周予同教授。姚文元寫文章批判「海瑞罷官」,本來與他無關,他卻在一次座談會上主動發言,表示不能苟同姚文元的觀點,結果自己撞在槍口上,把一條老命也丟了。最為慘烈的是李平心先生。他是性格十分剛烈的人,而且自認為對共產黨一片真情。早在一九五七年,他的夫人被打成右派,他痛心疾首,竟舉刀猛砍自己的頭部,幸搶救及時,得以不死。一九六零年代初,父親有一年赴北京參加全國政協會議,我至火車站送行,在車廂中曾見到李平心先生,父親還悄悄指給我看他頭上的傷疤。此次,他和周予同教授一樣,自己「往槍口上撞」,很早就被揪了出來,旋即自殺了。

我很驚異父親的見聞。他年近八十,除接受「批鬥」外,幾乎足不出戶,卻對這些舊友的近況十分瞭然。我問父親,他們是不是有什麼隱秘的渠道溝通。父親驚恐地向四周的空間掃視了一圈,口中斷斷續續地說了些我聽不清的話。

父親還告訴我,居住在蘇州的周瘦鵑伯伯,不久前陪同周伯母來上海治病,特意到我家來看望了父親。父親說:「蘇州地方比上海小,那裡有名望的文人相對比上海也少得多。瘦鵑和範煙橋、程小青、蔣吟秋幾個人,一直是被稱作蘇州文壇四大名人的。運動一起,他們首當其衝,吃的苦頭比我多得多。這次據說是蘇州兩個造反派,相互打得不可開交,一時顧不上他們這幾隻死老虎。瘦鵑膽子大,就帶夫人到上海走了一圈。他對我說,鶴兄,現在有人要我們死。我想想,活了這把年紀,死了也不虧了。不過,一定要閻王爺有帖子來叫我去,這才叫沒辦法。要我像有些朋友一樣,自己去報到(指自殺),我是不肯的。」

父親接著說:「我想想,瘦鵑的話不錯。像傅雷、李平心那樣,我不要說還捨不得,也沒有這股勇氣。我還想看看,這個世界,總不見得永遠是這樣吧。」周瘦鵑是父親最要好的朋友之一,。父親原籍浙江桐鄉烏鎮,,但他交往最深的幾位文友,如周瘦鵑、範煙橋、程小青、蔣吟秋等都是蘇州人,或定居蘇州的。故魯迅當年曾有周瘦鵑等幾位蘇州文人組織「星社」,拉了不是蘇州人的嚴獨鶴參加云云。

周瘦鵑早年主編申報副刊《自由談》,和父親主編的新聞報副刊《快活林》、《新園林》,是中國南方最負盛名的兩家報紙副刊,二人又是至交,故時人有「一鵑一鶴」之稱。抗日戰爭勝利後,周瘦鵑離開報界,定居蘇州,在城中購置了一幢帶花園的住宅。他移情園藝,成為國內有數的園林專家,將自己居住的這座私家花園佈置得美輪美奐,成為蘇州園林中的一絕。其規模雖遠較拙政園、獅子林、滄浪亭等為小,但名聲卻浸浸然可與並駕齊驅。當時的黨和國家要人,如周恩來、陳毅、上一代班禪大師以及一些往訪的外國首腦、高官,都曾慕名來訪。北京人民大會堂建造時,其中的盆景設置,就是專程請他去主持、安排的。

一九五五年冬,我曾隨父母及大姐汝瑛、大姐夫朱燁一家人赴蘇州作一日游,同時瞻仰周家花園。當時覺得最有趣的是看到好幾隻綠毛烏龜,都有臉盆那麼大,龜蓋上面以及四周,滿是長長的綠色絨毛,在小水池中蠕蠕而動,使我留戀不舍。記得院子裡還有一口蓋上木蓋的水井,據說,其中的井水很深也很清。但數年前,周伯伯的一個兒子在園中游玩時,失足落水溺斃。雖已時隔數年,但周伯伯說起此事時,依然臉現傷感之色。

還記得,周宅的客廳中有一個紅木圓桌,桌上有一本碩大的簽名冊,以及現成的筆墨、硯臺。凡來園的賓客,都須留下自己的大名。當我簽名時,周伯伯笑著拍拍我的頭說:「你的大名,現在和國家總理的名字同在一個本子上了。他是職務最高的一位,你是年級最小的一位。」

周瘦鵑比父親略小几歲,是一位瘦削、挺拔的老人。使我奇怪的是,時值寒冬,他卻戴了一副大墨鏡。事後父親告訴我,周伯伯幼時患病,鬚髮、眉毛全脫,因此常年戴一副墨鏡,以作遮掩。

一九五零年代至「文革」前,周伯伯同父親的境遇大致相似。在一九五四年當選為江蘇省人大代表,一九五九年又同時擔任全國政協委員。

我又一次見到周瘦鵑是一九六三年夏天。他因事來滬,到我家看望父親,還在我家吃了午飯。時值暑假,父親讓我作陪。座中大部分時間都是周瘦鵑在高聲談笑。他興奮地告訴父親,上年,毛澤東寫的一些詩詞公開發表後,他就逐首步韻奉和,然後寄呈毛澤東,求毛「賜正」,並懇請毛「撥冗接見」。毛收到他的和詩後,就在他一次進京為人民大會堂佈置盆景時,接見了他半個小時。

周瘦鵑對父親說:「鶴兄,我真激動呀!當時,周總理也在座,總理見了我還說,本家來了,本家來了。我聽了真惶恐呀。」他還說,「接見中,毛主席還敬了我一支香菸。我實在太激動了,接煙的時候,竟然連站都沒有站起來,真是失禮。」

過了不久,程小青伯父也從蘇州來上海。據他告訴父親,周瘦鵑接毛澤東給他的煙後,只吸了兩口,就撳滅了。帶回蘇州,安放在一個玻璃罩內,擺在客廳中央的紅木圓桌上,供每一位來客「瞻仰」。

後來父親閑談時問起我對周、程二位的印象。我因是晚輩,不便多講,只是說了句:「周伯伯也算是一位有一定聲望和地位的人,何以周恩來稱一聲本家,就使他連自己姓周都會覺得惶恐,也太過分了些。」

父親感嘆地笑著說:「你這是不瞭解他的為人。我同瘦鵑交往五十來年,深知他的為人率真,一喜一怒均形於色。因此有時為人所誤會,連小青都對他一度有看法。其實,他完全是一種真情的流露,只是過於天真而已。」

周瘦鵑和父親都是在一九六八年下半年去世的,他是自殺的。其時,張春橋對爭鬥不休的蘇州兩派造反組織發了話,說是放著周瘦鵑這樣的黑線人物不批判,你們兩派鬧什麼。於是兩派在窩裡斗的同時,都輪番將周瘦鵑拉出去不停地惡鬥——罪狀之一,就是玻璃罩中,毛澤東給他的那半支煙。說他借「偉大領袖」的名義「招搖撞騙」,罪大惡極。他被鬥得實在吃不消,就在自己的花園裡跳了井。

周瘦鵑曾對父親說過,決計不願自動向閻王報到,但結果還是自己去報了到。

周瘦鵑投井的那天,我的朋友董森林(著名作家、翻譯家董鼎山、董樂山的侄子)正好路過周宅,眼見周的屍體被人放在一塊門板上抬出來。他所投的那口井,正是早年他的愛子失足溺斃的那口井。

一九七八年秋,我從農場釋放回滬後,同母親一齊去蘇州公墓為惠英表姐的骨灰盒落葬,順便登門看望了周瘦鵑夫人。眼中的周園,已是一片凋殘,不僅所有名樹、異卉蕩然無存,綠毛烏龜不知死活,而且園中房屋被阻隔得零落不堪。據周伯母說,前些日子,蘇州有關當局已為周瘦鵑公開舉行了平反昭雪大會,還「落實」了「政策」,其中當年被抄走的,他以晚年全部心血,精心培植的二百幾十盆國內頂級盆景,據說不擬發還實物,由有關部門折價補償,每盆人民幣二元五角。聽人說,這些盆景後來都成為蘇州某些領導人的私人收藏,現價每盆至少幾萬至十幾萬元;被抄去的字畫同樣也「折價補償」,其中折價最高的是明代畫家瀋周的一幅中堂,人民幣七百元。

近年,我從報刊文章中獲知,蘇州又出現了新興暴發大款興建的私家園林。感嘆之餘,不禁想起了破敗的周園。不知那新建的園林,可有當年周園之文化底蘊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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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嚴祖佑相關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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