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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完整的人以生長的空間——美國大學的寄宿熱

作者:薛湧  2011-03-14 08:02 桌面版 简体 打賞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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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大學的理想,體現了其社會基本的價值觀念,在過去幾百年中,一直以培養完整的人(whole man)、飽滿的人(well-rounded person)為目標。但是,面對瞬息萬變的世界,保持這一理想又談何容易。上個世紀研究性大學崛起後,專業化成了時代潮流,本科生的通才教育受到忽視。如今,大學逐漸普及,從精英的文化中心轉化為大眾的職業培訓所,許多學生進校後一頭紮進商學院中。在研究大學中,專業化以教授為動力。如今的實用化時代,專業化則以學生為動力。大學除了滿足學生的職業訓練的專業需求外,還怎麼實現其社會理想、傳授文化價值?這是各大學都必須面臨的挑戰。

為應付這些挑戰,美國大學最近回歸中世紀以來西方的大學傳統:寄宿制。《紐約時報》最近的教育專刊,以寄宿制為主題,詳細報導了這一潮流。寄宿制度雖然因學校而各有不同,但其基本原則不外乎是學生在學期間以幾百人的規模寄宿於一個獨立的「學院」之中。這一學院有自己的餐廳、圖書館、計算器房、演奏室等等,並有教授居住,師生朝夕相處,形成一個二十四小時的全天候的學習環境。如今在美國,正興起一股急速學院熱。像哈佛、耶魯、普林斯頓這種早已實行寄宿制的學校,正在對自己的制度進行改革完善。其他學校,則紛紛效仿。

要瞭解寄宿制大學的實況,不妨看看《紐約時報》對康奈爾大學新開張的寄宿學院Alice Cook House的描述:

某個星期一,幾個住在Alice Cook House的學生和具有傳奇性的白宮記者Helen Thomas一起吃晚餐,地點是在Alice Cook House的院長Ross Brann教授在學院內的家中,其寬敞的大廳正是為這樣的場面所設置的。同時,在隔壁的學院公共大廳內,康奈爾的副教務長正在主持一個公開會議,討論校園的多元化問題。第二天晚上,在同樣的場地,將舉行題為「伊斯蘭中的婦女」的小組討論會。在另一個房間,學習中東語言的學生正在用阿拉伯語進行他們一週一度的智力競賽。同時,在旁邊的一個教室,兩個研究生正在為修化學課的學生答疑。在星期三,所有在Alice Cook House寄宿的350位學生要一起聚餐。星期四,猶太學生和穆斯林學生舉行每週一次的分組討論。星期五,院長舉行茶會,一位來自紐約州立大學的兒科教授將討論關於醫療保險的政治問題。同時,法國研究中心的主任也會來組織電影晚會。

這僅僅是這裡普通的一週,是學生晚間課外活動的日程。這個學院,有一位資深教授、六位研究生指導員入住,另外有大約三十位教師和行政人員志願來組織學生的活動。當然更不用說,這裡的圖書館、計算機房等等設施齊全,自成一體。

康奈爾有一萬三千名學生,在常青籐中是一個超級規模的學校(普林斯頓還不足五千)。規模大,人與人的關係就疏遠了,特別是師生之間就容易形同路人。康奈爾的前校長Hunter R. Rawlings III(1995-2003年在任)自己的大學教育是在一個精英的本科生學院Haverford College完成的,當時該校僅四百五十人,大家彼此都很熟悉,每個人都感到自己是學校的一部分。但是,他來到康奈爾後很快就發現:這是一個分裂的校園。當時校園的西區兄弟會林立,吸引了大量在富裕的郊區長大的白人學生。少數族裔學生則集中於西校區。於是,他決定把新生集中到北校園,在西校園建設寄宿學院。一個匿名的捐款人立即拿出一億美元來。於是,兩所寄宿學院應運而生。到今年秋天,第三所寄宿學院將正式開張。到2010年,寄宿學院將增加到五所,總投資達兩億美元。

在興建寄宿學院方面,康奈爾絕不是孤軍奮戰。田納西的名校Vanderbilt,投資了一億五千萬大興土木,預計到2008年將有十所寄宿學院建成。擁有三萬五千多本科生的密西根州立大學和擁有兩萬四千多學生的路易斯安那州立大學,也建了第一所寄宿學院。另外,從東北部的弗蒙特州的Middlebury College,到西部俄羅勒岡州的Willamette University,乃至南部的西弗吉尼亞大學,都競相興辦起寄宿學院。

寄宿學院在美國有許多名稱。在耶魯叫「學院」(college),在哈佛、康奈爾叫「房子」(house),在Vanderbilt和Middlebury叫「共同體」(common)。這些名稱,都源於中世紀,在制度上也繼承著中世紀的遺產。

西方的大學,源於1200年前後的歐洲。最開始出現的是「大學」(university),當時有以法學教育為主的義大利的波倫亞大學和以神學為主的巴黎大學。波倫亞大學是學生治校,即由希望接受法學教育的學生自己決定雇什麼樣的老師來教他們。巴黎大學則是教師治校,開了後來教授治校的傳統,成為西方大學的主流。但是,學生治校的傳統,並沒有完全滅絕,而是改頭換面地生存於現代的大學之中,使各種學生組織在校園政治中有相當的權力。隨後在大學中,馬上誕生了一些「學院」(college)。這些學院開始時非常簡陋,不過是給窮學生或者來自某一地區的學生提供集中住宿的機會,並安排膳食供應。在此基礎上,學院漸漸獨立,可以自雇教師,自主招生。這種學院,在牛津、劍橋格外發達。乃至一些歷史上著名的學派就是以學院為單位而形成的。如今牛津的學生還分屬三十九個學院,劍橋則有十三個學院,各學院獨立性非常強。在這樣的系統中,師生朝夕共處,交流非常頻繁。英式的寄宿大學在德國的研究性大學之外別開生面,保證了英國大學的優異。

寄宿學院在美國的發展,則格外有戲劇性。在二十世紀初,大學擴張,新興階層開始闖進常青籐。但是,不同階層的人進入大學後彼此隔絕。比如在哈佛,一年級新生和畢業班學生尚有固定的寄宿地,但中間兩年級的學生則游動不定。在一年級以後,只有參加了某個俱樂部,才有固定的地方聚餐。而俱樂部大多為貴族學生壟斷,有非常苛刻的准入資格,平民學生被排斥在外,校園成了一個隔離的社會。同時,學生人數擴張到了三千五百人,學校已經大得不便於交流。所以,哈佛校長Abbott Lawrence Lowell把興建寄宿式的學院當作他任上的一大使命。可惜的是,他的提案不斷被有關委員會否決,眼看寄宿學院的方案將成為泡影。然而,1928年的一天,耶魯的校友Edward Harkness走進他的辦公室,給他三百萬美元建設寄宿學院。這位Harkness本來也給自己的母校類似的捐助,但耶魯的拖延讓他不耐煩。Lowell則在幾分鐘之內就接受了這一慷慨的捐助。哈佛董事會也大力支持。於是,Harkness馬上把錢加到了一千萬,可以用來建立七個寄宿系統(House)。同時耶魯也利用他的捐助建立了自己的寄宿學院體系,使此制在美國漸漸盛行。

最近的寄宿學院熱,則開始於1990年代中期。當時大學過分注重研究、輕視本科生教育的傾向,引起美國高等教育界的反思。再加上全球化的競爭,使美國經濟高度白領化,製造業不斷外包,新一代高中生把上大學視為找工作的起碼本錢,帶來了空前的高等教育熱。各大學為了競爭這一史無前例的生源,也不得不重視對本科生的服務。另外,戰後自由派的思想佔據了教育界的主流地位,過分強調學生的自由。再加上高等教育的發展使許多大學擴張,在龐大的校園中,學生自由自在不受管束,不免荒廢青春。九十年代,教育界人士意識到優質的教育要求教授們捲入學生的生活,對之進行及時輔導和監督。所以,要提高本科生的教育質量,就必須創造一個師生接近的面對面的學術共同體,確保學生能夠不斷得到指導。學生不是現代化工廠的流水線所製造的產品,而是一個發展中的人。教授要對每一個學生都具有個人層面的瞭解。在這樣的背景和教育哲學下,寄宿式大學就成了高等教育發展的必由之途。

當把學生以三、四百人的規模集中在一個學院中時,學科的概念就打破了:沒有一個人可以僅僅在自己的專業範圍內和同吃同住的同學尋找共同話題。階級的隔閡也打破了:不同背景的學生,必須在有限的空間交流,每個人都可以用自己的人生經驗來豐富別人的人生。師生的關係密切了:教授二十四小時都和學生在一個學院中同住。更重要的是,課堂教學和課外活動的界線也消失了,學習和生活一體化了,教育變成了全天候的活動。在沒有寄宿制的大學,學生白天上課,下課後等於就和學校脫離。所以有所謂下午四點半學校停運之說(即學生下課,老師回家)。在寄宿制中,哪怕是晚間學校也生機勃勃。教授和學生共餐、請校外知名人士來進行講座、舉行各種各樣的討論會、集體活動,大家沒有一刻不在學習和交流。

最近新興的寄宿式學院,大部分建於像康奈爾、密西根州立大學、路易斯安那州立大學這樣規模比較大的校園中,目的是在龐大的校園中創造人際互動的小環境,在陌生人的大世界裡建立面對面的教學關係。畢竟,美國的大學強調小,強調照顧學生的個人需求。規模大則有批量生產之嫌,很難和精英的大學競爭。不過,一些已經有了寄宿制的精英大學,也追隨目前的潮流,對自己的寄宿系統進行改革,使之更有包容性。在這方面,最典型的例子莫過於普林斯頓。

哈佛、耶魯、普林斯頓這三巨頭都有寄宿制度,但具體的安排又各有不同。哈佛新生第一年在校園中心的哈佛院(Harvard Yard)中寄宿,從第二年起,就分屬各「房」(house)寄宿,直到畢業。學生並非不能居住於校外,但絕大部分學生都選擇住在自己的「房」中,保有一個幾百位同學組成的小社區。即使是極少數校外居住的學生,學校也提供特別的聚會地點。耶魯學生頭兩年必須在寄宿學院住宿。兩年後則來去自由,不過大部分學生還是留在自己的學院中。普林斯頓的寄宿學院傳統則短得多,自1982年起才規定新生要住在五個寄宿學院中。不過,到了第三年,他們則必須搬走。因為沒有了學校餐廳,有70%的高年級學生就加入了「餐飲俱樂部」。其他人要麼在低年級學生的餐廳吃飯,要麼在學生中心的餐廳吃飯。

「餐飲俱樂部」 雖然是個學生組織,但歷史可以追溯到十九世紀,傳統深厚,影響巨大,成為普林斯頓的標誌。許多畢業生六七十歲時回憶起普林斯頓,第一件事情就是在「餐飲俱樂部」消磨的時光。這種「餐飲俱樂部」最後發展到二十幾個,等級森嚴,都執行著嚴格的准入資格,並得到校友的慷慨資助。一般而言,歷史越久的越有聲譽,越不好進。結果,這種「餐飲俱樂部」分裂了校園。一些最富的學生把「餐飲俱樂部」當成自己的兄弟會。他們在校外尋找豪宅作為俱樂部的地點,自請廚師和管理人員。學校的餐廳一年的餐金僅4315美元,但「餐飲俱樂部」的平均餐金則達6300美元。自然,越精英的「餐飲俱樂部」越貴,會員的階層也就越高。

「餐飲俱樂部」 自成立以來就是貴族俱樂部,醜聞不斷。許多學生在那裡飲酒過度,借酒撒風,鬧得不亦樂乎。上個世紀初,普林斯頓校長伍德羅·威爾遜就認為「餐飲俱樂部」分裂社會、敗壞道德,試圖取締,但以失敗而告終。不過,他的這一奮鬥,建立了他反對特權階層的聲譽,最後幫助他選上了總統。現任普林斯頓校長Shirley M. Tilghman也批評這些「餐飲俱樂部」選擇會員以自己的階層為標準,違反了普林斯頓的精神。一些學生則開始組織抵制運動。

不過,終結這種貴族俱樂部的最好辦法,莫過於建立更為徹底的寄宿學院制度。普林斯頓正好剛剛決定擴張,計畫在2012年增加五百名學生,使學生總數達到5200人。這就需要建立新的寄宿學院。eBay的總裁Meg Whitman作為校友,捐助了三千萬美元,學校則以一億美元的總投資,興建了Whitman寄宿學院,並在 2007年8月17日開始使用。最重要的是,這一新學院將和另外兩個重新組合的學院一起,為那些高年級學生提供住宿的機會,和那些「餐飲俱樂部」展開競爭。目前該學院為高年級學生保留的204個宿舍,已經收到了476份申請,明顯供不應求。學校也派高級官員和「餐飲俱樂部」的人員和校友會晤,希望他們合作,緩解他們的抵抗。事實上,這些「餐飲俱樂部」完全在校方的控制之外,是「學生治校」傳統的繼續,各個財政實力雄厚,有許多校友作後盾。從伍德羅·威爾遜的經驗看,一個後來當了總統的校長,也動不得這一既得勢力。這一勢力的坐大,多少和普林斯頓寄宿制度開始得晚有關。如今的改革,則使普林斯頓的寄宿體系和哈佛、耶魯漸漸趨同,最終可能使這些「餐飲俱樂部」衰落。總之,在一些龐大的州立大學,寄宿學院通過在大校園中創造小環境,使平民的教育貴族化。有的州立大學為了提高自己的聲譽,建立了榮譽課程,以優厚的獎學金吸引高質量的學生,甚至為這些學生特別建立寄宿學院。在普林斯頓這樣袖珍的精英大學,寄宿學院則又把貴族教育平民化。可見,寄宿學院使來自不同階層的學生接近、融合,在有效地整合著社會。

在1936年受哈佛大學委託而撰寫哈佛歷史的Samuel Eliot Morison曾這樣寫道:「書本知識可以通過上課和讀書來掌握。但是,只有作為學院這一共同體的一員,和同學及老師都保持著持續、緊密的關係,一起不斷地研究和辯論、吃吃喝喝、遊戲和祈禱,品格這一無價之寶才能被傳授到學生的身上。」(Book learning alone might be got by lectures and reading; but it was only by studying and disputing, eating and drinking, playing and praying as members of the same collegiate community, in close and constant association with each other and with their tutors, that the priceless gift of character could be imparted.)從這個角度看,沒有寄宿學院的大學,顯然不是完整的大學。

如今,寄宿式大學已經被世界十四個國家和地區採用。香港中文大學也在中國率先建立了寄宿學院制度。這一有了八百年歷史的高等教育體制,在二十一世紀仍將主宰一流大學的本科生教育。

来源:《美國大學原來是這樣的》 --版權所有,任何形式轉載需看中國授權許可。 嚴禁建立鏡像網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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