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博樹：「唱紅」現象的背後

自從山城重慶首創「唱紅打黑」以來，「唱紅」在不長的時間內迅速蔓延，「紅」遍大江南北。中央電視臺 2011年新年音樂會以迎接中共建黨90週年為題，《東方紅》打頭，《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墊後，整場演出「紅歌」嘹亮，開「紅色」新年音樂會之先河；重慶衛視更是全力打造中國首個「紅色頻道」，從2011年１月３日起「全新改版」，用「紅色文化節目」充斥晚上全部黃金時間。人們在問：這是要幹什麼？

「唱紅」現象表層的滑稽無需更多解釋：一個病入膏肓的體制重祭「英雄時代」的符號，並不能使自己返老還童，反倒多了一層欺世盜名的罪過：那些涉世未深的大學生再次被「洗腦」；而那些真心為「新中國」奮鬥過、犧牲過的中老年人看到如今腦滿腸肥、除了奴氣就是戾氣的黨的官僚們，只會為黨的蛻變、變質痛心疾首，只會為「唱紅」的氾濫感到噁心。

但「唱紅」又似乎並不簡單，它的背後的確有一些值得挖掘的東西。從中國政治轉型的角度看，至少有兩點應該指出：

首先，「唱紅」是作為一種意識形態新戰略被精心打造的。文革結束後的相當一段時間，當政者曾羞於搬弄毛式黨文化的老套子，上世紀50-60年代的「紅歌」、「紅色文化」已經基本淡出人們的視野。「六四」後為配合「反和平演變」和頌揚新一代領導人的需要，老「紅歌」又被拾起，同時產生了一批新「紅歌」，但還算有節制，並沒有氾濫成災。這次則不同，官方倡導的、有組織的、大規模的「唱紅」顯然具有明確的意識形態重構含義。 「唱紅」的發明者、重慶市委書記薄熙來就明確講，重慶的「唱紅」就是要堅持「四項基本原則」這個「立國之本」，弘揚「主旋律和核心價值觀」（注1）。更有御用學者總結說：「重慶的‘唱讀講傳’，是鞏固我國意識形態陣地、增強我國文化軟實力的偉大創舉」（注2）。值得注意的是，相對於後極權時代已經形成的相對隱晦的黨文化語言，「紅歌」是更加傳統的、不加修飾的、赤裸裸的黨文化霸權表達。考慮到近年來中華大地反普世價值的寒流滾滾、甚囂塵上，旨在「喚醒紅色記憶」的有組織「唱紅」是意味深長的。就在全世界都在為突尼西亞、埃及的民主轉型歡呼雀躍時，中國的電視銀屏上卻充斥著對黨和執政者的肉麻頌揚。大概除了北朝鮮，再很難見到這樣的場面。

其次，鑒於明年將召開中共十八大，「唱紅」是否有某種政治權力整合、博弈的意味，亦有待觀察。

早有人猜測，薄熙來在重慶「唱紅打黑」，意在問鼎十八大（注3）。人們當然也可以在「唱紅」和太子黨接班兩者之間做合理聯想，本文無意做此類猜測。我想說的是，無論怎樣，藉助「紅色傳統」尋求執政合法性，是中世紀的政治文明，是中國皇權時代權力世襲傳統的改頭換面，從中國民主轉型角度看，是政治倒退的表現。

「唱紅」從地區性現象，迅速演變為全國「時尚」，是一個嚴重的信號。有人擔心，是不是文革又要回來了？不錯，近年來毛派人士一直在呼籲「回到文革」，但矛頭所指是今天的權貴資本和「新生資產階級」。「毛左」整治當今中國頑症的藥方雖不高明，根本方向也是錯的，但這和官方主導的「唱紅」卻不可同日而語。對於頑固、保守的當權者來說，「唱紅」更多的是一種高調宣示，要對抗普世價值，對抗「西方敵對勢力」的「滲透」。他們並不是真的要「回到文革」，因為從黨專制的政治邏輯看，今天的制度同文革時代並無本質差別，而是一脈相承，談不到「回」不「回」的問題；而從經濟體制看，「有中國特色」的權貴市場經濟恰恰是30 年改革和社會演變的一個結果，權貴們當然樂得如此，又豈有願意「回去」之理？

對於那些頑固、保守的當權者而言，也許他們覺得中國經濟成就斐然，儼然已是世界老二，有了更多底氣，「唱紅」因此成為「中國模式」的另類宣言。然而，「唱紅」究竟是「中國模式」崛起的另類表徵，還是黨專制體制落幕前的迴光返照？這個問題其實不難回答。

中國早已是一個劇場社會、面具社會。事實上，一邊在台上大唱「紅歌」，一邊在台下大搞腐敗，正是今天許多黨和政府官員的現實寫照。難道這樣的社會可以長久繼續下去麼？「唱紅」其實是給病入膏肓的社會再加一把鹽，因為它虛假，在熱熱鬧鬧的表層背後，它給已經墮落的精神增添了一層諷刺。不錯，從藝術角度看，2011新年音樂會之類「唱紅」舉動可謂「成功」，但也不過是給當代專制主義美學和後極權時代藝術心理學、藝術社會學提供了新的研究素材而已；而從政治角度看，「唱紅」是一種倒退，是一種逆歷史潮流而動的行徑，難道還有什麼可懷疑的麼？！

套用革命導師馬克思的名言：「黑格爾在某個地方說過，一切偉大的歷史事變和人物，可以說都出現兩次，他忘記補充一點：第一次是作為悲劇出現，第二次是作為笑劇出現。」（注4）那麼今天的「唱紅」是「悲劇」還是「笑劇」？我以為，30年前、40年前、50年前它曾經是 「悲劇」，因為當時的人們是懷著真誠的感情在傳唱它們。而今，當年的真誠早已不在，剩下的，只有齷齪而可憐的意識形態動機和隨之而來的欺世盜名的做作。不要忘記，作為「笑劇」的「唱紅」，甚至會有相反的功能，君不見，聰明的訪民也把「紅歌」當作維權武器，用來保護自己、免遭官府的迫害哩！

只有當中國民主轉型成功之日，作為藝術作品和時代見證的「紅歌」成為學術研究的話題和人們正常的懷舊對象時，「紅歌」、「紅色文化」才算獲得它應有的歸宿。但願這一天早一點到來。

（2011年2月14日，作於北京）

註：

1、見新華網2011年1月29日轉《重慶日報》消息《薄熙來回應外界對重慶衛視打造「紅色頻道」質疑》。

2、同上。所謂「唱讀講傳」，指「唱紅歌，讀經典，講故事，傳箴言」。

3、參見博訊等網站的有關報導。

4、見《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頁584。

(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立場和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