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實秋:我為什麼不贊成共產黨?

我最不滿於共產黨的是它對於民族精神的蔑視。共產黨的理論,重視階級而不重視民族。他們的革命的策略是世界上的無產階級聯合起來推翻資產階級。中國共產黨不是中國國內的一個單純革命黨,它是聽命於第三國際的,它是世界革命的一環,它是為階級鬥爭。

第二點,我不滿於共產黨的是它的對於私有資產的仇視。我自己不是資本家,我也不依靠資本家維持生活,並且對於一般資本家大地主之剝削民眾,我也深惡痛絕,但是對於私有資產這個制度,我仍是擁護的。我至今還以為私有資產制度不應廢止;而資產之應加以限制,貧民之應加以救濟,我是完全同意的。我們要的是公平,不是平均。共產黨所採取的是報復手段,要造成恐懼,這是我所不能贊成的。

第三點,我不滿於共產黨的是他們的反民主手段。在政治方面,他們是要一黨專政的;在思想方面,他們也是要排斥異己,定於一尊。此種不容忍的態度,與民主的理想背道而馳。

所以,我站在民主的立場,便覺得法西斯之專政,共產黨之專政,國民黨之專政,都同樣的不是妥當的辦法。議會制度,也許是不能成為最有效率的政治制度,但民主的精神,即服從多數意見,尊重少數人之權利,最大量之個人自由,公開討論的風氣等,是任何國家所不可少的。只有民主的國家裡,才有個人自由之可言。民主精神是人類幾千年來付了很大代價才獲得的一點智慧,凡反民主的姿勢,都是開倒車。」

政治上最不公道的是一黨專政.作為一黨的黨義,XX黨自有在其黨內宣傳並要求黨員信奉的自由,但不能強迫黨外的每個人接受。加入共產黨,不犯罪;信仰共產主義,不犯罪;組織共產黨團體,宣傳共產主義,亦不犯罪,因其未作武力擾亂故也。共產黨人或信仰共產主義者若以暴力擾亂程序攘奪政權,則是犯罪,當明正典刑。

批評政治的報紙雜誌隨時有被禁止取締的危險,人民隨時有被黨部行政機關及軍隊逮捕的危險,……人民隨時有被非法徵稅的危險,在中國真有自由的,只有做主席的,做委員的,他們有徵稅的自由,發公債的自由,拘捕人民的自由,包辦言論的自由,隨時打仗的自由,自由真是充分極了!可是中國人民有什麼自由呢?」

思想是獨立的;隨著潮流搖旗吶喊,那不是有思想的人,那是盲從的愚人。有思想只對自己的理智負責,換言之,就是只對真理負責;所以武力可以殺害,刑法可以懲罰,金錢可以誘惑,但是卻不能掠奪一個人的思想。別種自由可以被惡勢力所剝奪淨盡,惟有思想自由是永遠光芒萬丈的。一個暴君可以用武力和金錢使得有思想的人不能發表他的思想,封書鋪,封報館,檢查信件,甚而至於加以「反動」的罪名,槍斃,殺頭,夷九族!但是他的思想本身是無法可以扑滅,並且愈遭阻礙將來流傳的愈快愈遠。

俄國的壓迫思想比起無論哪一個資本主義的國家都嚴酷,布爾什維克強迫著名詩人亞歷山大勃洛克「從馬克思的觀察點」來教美學,美學上的節奏學說如何能與馬克思主義發生關係,他實在沒有法子辦,但是為了免於餓死,他也只好盡力地去發現那種莫須有的關係。我們反對思想統一!我們要求思想自由!我們主張自由教育!

把文學當作「武器」!這意思很明白,就是說把文學當做宣傳品,當做一種階級鬥爭的工具。我們不反對任何人利用文學來達到另外的目的,這與文學本身無害的,但是我們不能承認宣傳式的文字便是文學。

「文藝」而可以有「政策」,這本身就是一個辭上的矛盾。俄國共產黨頒布的文藝政策,裡面並沒有什麼理論的根據,只是幾種卑下的心理之顯明的表現而已:一種是暴虐,以政治的手段來剝削作者的思想自由;一種是愚蠢,以政治的手段來求文藝的清一色。無論談到什麼,總忘不了「階級」,總忘不了馬克思。馬克思主義在政治經濟方面,其優劣所在,自然還值得討論,可是共產黨人把這理論的公式硬加在文藝的領域上,如何能不牽強?我想有一天他們還要創造馬克思主義的數學,馬克思主義的物理化學罷!

(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立場和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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