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同行轉來的這句話,稍微有點哭笑不得。與所有不忍心拒絕回覆的簡訊、郵件、問候一樣,我習慣性地張口,但確實不知道該說什麼。在這一瞬間,你可 以想像,這句話的原作者是怎麼樣一個狀態。我想,多半是小時候課堂上小聲逗你聊天的隔了一兩張桌子的髒兮兮的男同學,或者是大長假關禁閉期間從門後探進來 的眼珠滴溜溜轉的小腦袋。他們欲言又止,止又欲言,但終於還是忍不住壓低嗓門說了句:哎,你也是敏感人士了啊!
這種話的奇妙語境就是,你們在一個班或者在一個院子里長大,彼此熟悉各自的糗事,明白成人世界的暴力遲早有一天會降臨到你們頭上,卻還要保持這份誇張的神秘感。一想起這些,我就想笑。真的,我不是特別清楚「敏感人士」背後的意思,但如果你是「那個」意思,那麼,我是。
最近這些天,因為一些我自己也搞不清楚的原因,麻煩像蒼蠅一樣叮了過來,讓我對這個操蛋的社會有了新的想法。我想,我很愛我的祖國,愛她愛的要死。我還想,我可能真是坨便便或者是個有縫的臭雞蛋——但我覺得它至少是堅硬的。
與絕大多數NGO工作者一樣,我一直都在避免把自己變成「敏感人士」。還是和絕大多數NGO工作者一樣,我從來都不知道到底什麼「敏感」,什麼不 「敏感」,從來都只能從不斷增加的「敏感詞」上去臆想什麼是「敏感的」。直到有一天,發現從來沒做「敏感事」的我也受到了「敏感」的待遇,才終於舒了一口 氣:原來這樣就敏感了啊!
我不得不說,這對我其實是一種解脫。在過去的幾年中,總有一種小心謹慎壓抑在心頭。有些話你不知道「敏不敏感」,有些事你不知道「敏不敏感」,所以 總是糾結於「說還是不說」,「做還是不做」的變態自虐心理。我常常想起某位敏感詞告訴我,如何技術性地擺脫跟蹤。我聽了就頭大,看他的眼神完全就像孫東東 老先生問診。
好吧,終於輪到我被「敏感」了。你鬼頭鬼腦地問了些意味深長的話題就不語了,我真想把把那一坨最柔軟的大便抹在你臉上。因為,我相信你肯定記得被媽 媽關在屋子裡寫作業的那個黃昏。某個小夥伴抱著球站在窗外找你玩。你除了恨死老媽之外肯定還渴求那個傢伙等你一會或者耷拉著腦袋和你一起痛苦。但,那個家 夥只在玻璃上做了個鬼臉就撒開腿丫子遠遠跑開了。真混蛋。
更混蛋的是,如此經歷了幾次,他連鬼臉也不願意做了,而是和另一幫小屁孩隔著玻璃對你指指點點。說,他不能出來玩啦,太敏感啦,我們不和他玩了罷。 事情就是這麼的無厘頭。你明明知道這不關我的鳥事,但我就「敏感」了。但你仍然惦記著我的能力和幽默感,否則不會一直在窗戶邊看我。
那時,我們都搞不清大人們的想法,他們怎麼要求我們就怎麼做,不聽話了就會挨打。那時,世界上有十萬個為什麼可以問,但大人為什麼要這麼對我們,永遠是第十萬零一個問題。而且,無人回答,只能相互之間竊竊私語。所以,有時,我們還都挺害怕的,
只是,長大了之後還來這一套,就有點悲憤了。恨鐵不成鋼,恨鋼容易斷,NGO領域每增加一個「敏感詞」後引起部分小朋友的瑟瑟發抖總讓我感覺自己走在豆腐渣工程上。哪怕徐永光們整天吆喝著未來是多麼的光明,更多的人看起來在選擇退縮或者做著永遠不醒的春夢。
我以為我們是一個戰壕裡的兄弟,以為我們湊到一起就是一座千年拱橋,一直。不管是支教還是撿垃圾,不管是勞工還是CSR,不管是維權還是發套套,我 覺得總有一股氣息在這個領域內氤氳。NGO的人,不管怎麼樣,你總能看到一些特質:不抽煙不喝酒有堅持有怪癖。他們的眼裡常有一種激情令人神往。當然,有 時也令人心碎。
我不想再用那個「我不是共產主義者」的排比句了,因為閱讀者的沒心沒肺,這個真誠的德國牧師的忠告在中國顯得特別傻逼。我們有太多類似的歷史瞬間,只是從來沒有被真正地記住。我們,包括自以為是的NGO工作者,可能從來沒真正想過「改變」對個人及社會的代價。
你可能早就被西楚霸王的豪情所吸引,但是否仔細想過,破釜沉舟的前夕,他砍下領導的頭提著是不是非常非常的殘忍,在今天或者過去來看,是不是故意殺 人罪下的死刑犯?你也可能早就被毛澤東所影響,但是否仔細想過,投身革命運動之初,他參與組建的各種組織是不是非常非常的危險,在今天或者過去看來,是不 是非法組織或者圖謀顛覆國家政權?
也有可能,你一直想和曼德拉合張影,但是否仔細想過,在他被判入獄長達27年的時間裏,如果你是南非公民,你會堅定他沒有犯「煽動」罪、「非法越 境」罪和「企圖以暴力推翻政府」罪嗎?想想吧,他領導了罷工(和黎強同樣的罪名?);他是地下武裝的總司令(這可不是我們俗稱的黑社會);他秘密出國訪 問,呼籲對自己的國家實施經濟制裁(嚇,這不是漢奸麼?);他還獲得了多個國家頒發的勛章(這不是西方反動勢力的棋子麼?)。
但更有可能,你會對大家都熟悉的敏感詞感到可怕。只是因為它和曼德拉獲得了一樣的獎,這讓我們第一次對這個獎有了異樣的感覺。在一部分人為此而歡呼聚餐時,你會竭力與這個敏感詞斷絕一切關聯,包括空氣和記憶,連保持距離都做不到。你這個可憐的NGOer!
做NGO,就是,你不能忍受只關注個體而置大眾於不顧。你的本能就是試圖改變與你個人不是非常緊密的社會關係,並努力告訴人們,什麼是值得我們堅持 的。NGO工作就是價值觀堅守的工作,你可以迴避一些問題,但你無法和這些問題劃清界限,你必須在內心給自己一個答案,給他人一個態度。
這是我們的宿命。只要你渴望在NGO領域有所作為,就必然要面對這些令人緊張的問題。如果你做不到這一點,或者沒有勇氣承認內心認同的某種價值,那麼你在NGO的工作與企業、政府沒有什麼不同。對一個有想法的人來說,何苦在NGO呢?
做CSR的,我相信你們肯定會被非法用工問題強烈吸引,哪怕你們不敢去做;做教育的,我相信你們肯定會對強拆打工子弟學校而憤怒,哪怕無能為力;做 扶貧的,我相信你們肯定會對公權力的濫用厭煩不已,哪怕不能指出。這是一個正直的NGO從業人員的基本良知。如果連這一點都達不到,又何苦在NGO呢?
我們每個NGO工作者,在這個拆遷戶接力自焚的社會裏,不是「敏感人士」,就在通往「敏感人士」的路上。沒有人可以僥倖逃脫。曾經,我也為自己難以 表述的工作感到痛苦。在不同場合把工作肢解成不同部分加以說明,很容易把人搞成神經質。成為別人口中的「敏感人士」之後,反而更容易體會到「從今天起,做 一個幸福的人」的感受。
你不用再被這個奇怪的世界所左右,不用再被莫名的恐懼所驚慌。過去看起來再大的麻煩,都可以微微一笑。你要跳上去擁抱這個世界,而不是被這個世界所包圍。這樣,你才不用去理會這個世界是不是瘋了,轉而去建設一個強大的、有操守的自我良心世界。以不變應萬變。
其實,被騷擾,被「敏感」並不是NGO的新聞。有太多的例子和敏感詞在這個領域流傳,我們都選擇遺忘罷了。而作為80後的NGO工作者,遭受到這種壓力的,我不是第一個,也不是第二個。只是他們沒有說,大家也都假裝不知道。而已。唯一有機會說出事實的人,都選擇了離開。
我想我該再說一些很多人不太願意承認的NGO事實:如果說你在從事愛滋病的工作卻從沒有國保或者國安騷擾,我只能說你在GONGO或者工作太差勁 了;如果說你的機構社會聲望越來越高卻從沒有過特別的關注,我只能說你是自欺欺人或者真的很傻很天真。你要知道,越來越多的大學生都見過國保或者國安了, 你再說沒見過我就只能認為你的工作連在校生都不如。
這就是我們這個領域的皇帝的新裝。更遠一點說,也包括大家所熟知的那些積極參與公共事務的學者、記者和律師。在他們各自的領域,也都有這些新衣服。 不過在這個說話不自由的時代,只允許展示他們最裝逼的一面罷了。這就是我們生活的時代,這就是我們工作的時代,21世紀初,想要做一個真誠的人,你別無選 擇。
以上這些文字,給大陸的NGO同行,也給我自己。至少,我懂得了:一個遵紀守法的人可以「敏感」,一個起初做扶貧支教的人也可以「敏感」,一個說話 從不大聲的人也可以「敏感」,而且是短短三年半的時間。我就在你們身邊,你們很多人都認識我,很多人都看過我在這個領域的文字。想一想,這個人都「敏感」 了,下一個被「敏感」的人會是誰?
這是一條通向「敏感」的不歸路,那些談「敏感」就色變的NGOer們,你走還是不走?
於方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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