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年春末夏初一個星期日上午,我本該去沙坪壩教師進修學院聽課,重慶大學教授給電視大學輔導老師講解數理方程,為下期輔導學生做準備。可我沒去,去了重慶師範學院,為的是找該校的老師請教一個數學問題。可能數學這個東西,越專業越單一,越顧及一點就越不及其餘,我提的問題,正好不在那位教授的範疇裡,他花了一個多小時理來理去,還是沒理出頭緒,我越來越不得要領,別呆在那裡難為人,自己回去翻資料算了。
走出重師校門已是十點半,趕去聽課,課已接近尾聲,不要空折騰了,不如早點回家,今天耽誤的功課下星期天再補,我往二路電車總站走去。
突然,有個高瘦的男人出現在我眼前,他用手指著我大叫:「嗨,齊家貞。你怎麼到沙坪壩來了?」我也驚喜地大叫:「嗨,汪進。」然後向他詳細解釋我來此的原因。他問:「你現在到哪裡去?」「進城回家。你呢?」他手上拿著個米口袋,答道:「我也進城,到市教育局去。我們一起走。」
道路上,行人與車輛爭搶,司機沿途按喇叭開路,電車上,人擠人,個個高聲講話製造噪音,吵鬧不堪。這位教我聽會舒伯特《小夜曲》的四隊男犯,低下頭在我耳邊不停地講著什麼,我根本聽不清,問過一兩次,還是不行,只好不懂裝懂混過去。市教育局到了,我提醒,他探頭往窗外望望,猶豫地在兩路口下了車。星期天休息,教育局哪裡有人,我相信他馬上坐車回沙坪壩,再去給老婆完成買米的任務。
第二個星期日,我準時去聽課。走近沙區教師進修學院,心中暗暗猜想汪進會來。與其說是猜想,不如說是我自己希望。
他真的出現在那裡,已經等了半小時。很高興見到他,但不露聲色。兩人一起跑上樓,吃了個閉門羹,門上貼了張條子,授課老師因故不能前來,下週照常。全班就我一個人來上課,就我一個人扑空,他們上週就知道了。閉門羹使汪進大喜過望:「好,到我辦公室去玩。」我也大喜過望:「好,我去。」
汪進七九年平反後,在沙坪壩區教育局基建科負責。今天,辦公室就我兩人,面對面坐在辦公桌兩邊。我進去後,讓門半掩著。偶爾有人經過,從過道往裡瞅一眼,一男一女一本正經像在談判。
十八年前那些遙遠的記憶依然歷歷在目,但最清晰的圖像是我作為認罪服法改造得好的典型,提前釋放到就業隊後,唯一一次見到的汪進。
為慶祝國慶排練節目,就業隊謝幹事,找了幾個就業員開會,我也給叫去了。大家爭先恐後發言,熱烈貢獻自己的意見,什麼學習電影東方紅手法,用男女朗誦貫穿全劇,以陣容強大的合唱團演唱林副主席對毛澤東同志高度評價的語錄歌啟幕等等……謝幹事對就業員比較客氣,對有點真材實學的人較為尊重,在他面前,我們都不大拘束。聽了大家的講話,他不置可否地笑笑,然後對另外一個誰打招呼:「汪進,你發個言,提點專業建議。」汪進! 我轉過身去,發現後面小板凳上弓著身子坐著個沉默的人,他神情沮喪,面容枯瘦,一付失魂落魄的樣子。我嚇了一大跳,他難道會是四隊那個滿面春風神氣活現的汪進,那個整日笑聲響亮信心十足的汪進,那個人還沒到聲音先到愛出風頭的汪進,那個有時候調皮搗蛋口無遮攔孩子氣的汪進? 不對,完全就是兩個人! 難怪我進來的時候壓根就沒有認出他來。
現在,謝幹事點了他的名,他不得不嘰裡咕嚕講幾句,聲音太小,只見他嘴在動,一句聽不清。想不出為什麼今日的汪進與過去的汪進如此天差地別,我十分震驚。
自此,我沒再見過他,似乎他已從就業隊消失,從我面前消失。
總是笑嘻嘻對犯人挺好的謝幹事,藏著不想活的理由,不久後,他上吊自殺,真的在這個世界上消失。但在監獄裡一心想死的犯人汪進,卻活著出了大門。
十年後的今天,在監獄外面我們又相逢,可事過境遷,大家都不再是自由人,他,現在與原妻鄭瓊同居,我,「山雨欲來風滿樓」,第三次分居迫在眉睫。大家也不再年輕,他,四十六歲,我已經四十。
汪進從大獄深牢中平反釋放後,回到社會,並未刻意來找我。今天,命運驅使我倆見面,不管齊家貞過去現在對他是什麼反應,不管齊家貞是否還是個冷女人,他汪進都要一吐為快,都要對自己付出的那段感情有個交待。
他不需要交待,我全都清楚,不僅十八年前,而且,今天。那段情還在,難以想像地深長雋永,今天,第一眼見到他我就知道了。
我們談了許多許多,過去現在,別人自己。當然,還有他現在的家,我現在的處境。講了好幾個鐘頭,我沒有得到更多的新信息,因為信息在十八年前就儲存得滿滿的了,再也裝不進去;他也沒有得到任何新的信息,因為和十八年前一樣,齊家貞還是守口如瓶,封凍著她對他的感情。
監內,我們被剝奪了談戀愛的自由;監外,我們被法律道德捆住了手腳。下午,我們分手了,手也沒有握一握,大家又回到自己的生活軌道,在那個早已習慣了的套子裡過各自的日子,並沒想過要去追尋早已失卻的夢。
只是,我相信他感應到我的心潮;只是,我開始時隱時顯思念他。
又是兩個春秋逝去,我與汪進咫尺天涯。直到八三年夏,好友向蓉麗的兒子小學畢業統考成績差零點三分進重點中學,她哭哭啼啼來找我。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汪進,只有他有這個能力並且心甘情願幫我好友的忙,只有他才把齊家貞打成價錢肯買齊家貞的面子。
我很開心,能找到這麼個好藉口去見他,他是獨一無二的,理由也是獨一無二的。
大忙人找得我們好苦,辦公室沒人,從這個學校追到那個學校,他又去了另外一個學校,都失望得要鳴鑼收兵了,一個他打給別人的電話讓我們接上了頭。最後,鎖定在沙坪壩餐廳見面,他請客吃午飯。
一見到我,他說:「哈哈,我知道你,無事不登三寶殿。女兒要讀重點小學了,是嗎?」還是二十年前的汪進,他的哈哈聲像他男高音獨唱,發出很好的共鳴。頭髮修得短短的很精神,皮膚在夏天的烈日下更加白皙,很一般的的確良白襯衫灰褲子到他高瘦的身上,就是與眾不同。語音依然宏亮,性格依然開朗,成熟的氣質替代了過去的輕狂。
我趕緊回答:「不是的,我女兒還小,還得上兩年幼兒園。」他認識向蓉麗,我們的獄友。聽完敘述,他說:「不要說差零點三分,就是差零點一分的學生,收起來也夠組成一個班。」 他安慰向蓉麗:「你兒子平時成績優秀,這次考試沒發揮好,很可惜。」接著說:「你們的行動不算快,你看,」他從襯衫口袋裡抽出幾張紙條鋪開:「這些都是遞給我開後門的名單,上面寫著具體的細節。」他一張張翻著,哪個領導的孫子,哪個當官的女兒……他疲憊發紅的眼睛生氣地望著我:「齊家貞,說真話,這些人的忙,我一個都不想幫。他們都是特權階層,利益好處撈得夠夠的了,現在,還在為他們的子孫後代撈一把。真正應該得到幫助的是,你,」他指指我,「是你,」他指指向蓉麗,「我們這些牢裡出來,受了這麼多冤屈,吃了這麼多苦的人,這種人的下一代才該鼎力相助,我責無旁貸幫死忙。」他轉向還在哭泣的向蓉麗:「你不要著急,我上輩子欠齊家貞的債,這輩子不曉得還不還得清,反正她要我做的事,我一律遵命。假如上面只給我一個名額,這個名額我肯定給你的兒子。就是上面一個也不給,我也一定另外設法。這下你放心了吧?」向麗蓉吃了定心湯圓,笑著回了家。
向的兒子後來如願以償進了重點學校樹人中學。
汪進是夢,只能在夢裡見到他;汪進是旋風,風一般地旋到我面前,又風一般旋走。他幾次不期而至,帶我到老四川、粵香村吃中飯。
有天上午十一點半,他走進長江儀錶廠,經過傳達室,一路問到二樓我上班的地方。這個穿西裝打領帶的中年紳士,吸引了一大幫人跟在後面,堵在我辦公室門口。他逕直走到我面前,嚇我一大跳。我驚魂未定,他卻轉向門口那些嘿嘿笑的陌生人公開讚揚我了:「你們齊老師不簡單,真資格的聰明能幹人!」這下子好了,我和柳其暢扯皮數年,全廠皆知,有新聞給某些人嚼舌根了。不過,有這麼一位男士來看望我,抬舉我,給我臉上增光,他都不怕,我怕啥?
大家都知道「他是來找齊老師的」,李鳳華神秘兮兮地走過來,輕聲問他是誰,我答是朋友。她湊近我耳根說:「我覺得他很可以。」裝作不懂,我反問:「啥子很可以?」內心喜歡這個評價。
我一貫不打扮,穿得越隨便越自在,汪進不同,他出門一定要穿得講究,要出眾。現在,同這位各方面與我不同的汪進走在一起,一高一矮,一白一黑,一講究一寒磣,避開扔過來的驚訝目光,並排下樓,並排出廠,並排走進附近的餐廳。我感到體面。
同上幾次一樣,他問我喜歡吃什麼,我說不知道,什麼都吃,甜也吃,苦也吃。同上幾次一樣,他點兩菜一湯,說:「齊家貞,你過得很苦,今天這些菜我是專門為你買的,你要盡量吃。你的日子過得太艱難,我想起來心裏就難過,本想每個月給你點零用錢,名不正言不順,你肯定拒絕,只能這樣,有機會請你出來吃一頓,補充點油水。」他指著盤子說:「這是牛肉,比豬肉營養,還有這個炒雞丁很瘦。你吃,不要管我,天天有人請我上餐館,不吃他們還不高興。」
他吃得很少,基本上是坐在那裡陪我,我吃得很多,而且是多上加多,不願意剩東西在盤子裡浪費掉。他反反覆覆講著關於他的鄭老師,鄭老師如何善良,在他坐牢的十年裡如何忍辱負重艱難度日,如何含辛茹苦把才一歲、兩歲的一雙兒子帶大,當時才二十三歲年輕漂亮的鄭老師(部隊文工團舞蹈演員)面對多少男人糾纏的麻煩……他對她感激不盡,一定要加倍報答。現在,他每天如何為鄭老師買早餐,中午煮麵條,晚上做飯菜,鄭老師長鄭老師短……想起幾年前在沙坪壩第一次碰到汪進,他手裡的米口袋。
他問我,齊家貞,你三十幾了? 我答,都四十二吶。啊,齊家貞都滿四十了,不可思議,不可思議。過不久他忘了 ,又問我,餵,齊家貞你今年多大,四十歲滿了嗎? 什麼? 四十三! 光陰似箭,光陰似箭喔。
每次分手,汪進叮囑我,你趕快回廠,還有半個多小時可以休息,你說過中午一定要打個盹,不然下午要頭昏。
汪進對我曾經有過的洶湧的激情已經被小溪流水的溫馨替代。我深感安慰,沒有非分的期盼。
我知道,我的生命中,不會再有一個二十幾年前曾經愛過我,現在仍然關心愛護放不下我的男人;我知道,無論我現在多麼經常的思念他,並且後悔我幾次錯過了他,今生今世我與汪進只能是摯友。他與鄭老師很和睦,他的家庭很美滿。
我心裏藏著個願望,生難同床枕,死願共墓穴。
我眼睛潮濕了,幻想裡看見一座大墳墓,埋著他和我。墳墓上剛剛長出兩棵小樹,一棵高瘦,一棵矮小。孩子們在周圍嬉戲,採野花追蝴蝶。一個小男孩爬上墳頭,正想拔起小樹玩 ,旁邊的大女孩趕緊制止:「你看,」她指著墓碑:「上面寫著他們的故事,你不能把他倆拆散。」兩棵樹長啊長啊,長了很多年很多年,都長成了大樹,還是一棵高瘦,一棵矮小。太陽從東邊高瘦的樹那頭灑下灼熱的光芒,矮小的樹拍手說:「大樹下面好蔭涼。」太陽從他倆的西邊掠過去,高瘦的大樹說:「我倆一起沐浴在夕陽裡。」又長了很多年很多年,高瘦的大樹老了,他慢慢地朝矮小的樹彎下腰,矮小的樹也老了,她吃力地踮起腳尖迎上去,兩棵樹交錯在一起,像一對情侶緊緊擁抱,永遠擁抱。
終於,在向蓉麗兒子入重點中學一年半後,在向蓉麗兩口子一再邀請下,汪進答應和我一起去她家吃晚飯。
那天,去得太早鐵將軍把門,夫婦倆採購忙去了。我倆向鄰居借了兩個方板凳,乾脆坐在蓉麗門口聊天。多愜意啊,我們海闊天空談笑風生;多難得啊,二十二年來,不可多得的幾次。我們像孩子一樣快樂逍遙,胡說無忌,難得如此忘情忘景。但願那兩夫妻在百貨公司菜市場多轉幾小時,恩賜我倆無拘無束繼續聊。
晚宴是豐盛的,主人是熱情的,兩個男人喝了一些酒,我倆九點告辭。從五樓往下走,走出樓口,走到街上,他應當朝西,我應當朝東,我倆準備分手。
這是初春之夜,樹枝在輕輕的萌動中抽出新芽,幻想著葉滿枝頭的明天;小草悄無聲息地破土而出,努力把孕育著的美夢變成綠茵;莊稼在春雨的滋潤下拔節而長,人們在春天的召喚裡渴望愛情。
春天的夜風,吹拂著我倆發燙的臉,吹進我倆悸動的心。這兩顆心等待了二十二年,等待得已經太久,還要等待到何時。
我對汪進說再見,可汪進的回答令我心驚肉跳,他說,今晚我要去你那裡。
頃頃波濤在胸中掀起,我在波濤裡掙扎沉浮,週身顫抖沒有力氣,我恨不得投入他的懷抱,讓他托住我的頭聽我的哭訴,我盼望的就是這一天。
可是,我不能。不僅因為他的身邊有女人,而且此時,我第五次搬出,正在艱難地磕頭作揖求離婚,我對自己說,你得把自己管緊。我背過身去,雙手撐在路邊的石欄杆上,希求借到一點力量,把我被攪亂的心鎮靜下去。
半晌,我聽見自己聲音微弱顫抖地對汪進說:「不行,你得回你的家。」
汪進抗議:「齊家貞,二十多年了,你一點沒變,你還在猶豫,你要猶豫到哪一天,海枯石爛? 海水枯了,石頭爛了,你以為你勝利了?你以為我勝利了?都不!這是死神的勝利。我們這一生失去得太多太多,萬分之一都尋找不回來了。我倆什麼都沒有擁有過,我沒擁有過你,你沒擁有過我,這一生都快要走到盡頭了。我知道你,你很聰明,很誠實,能吃苦有志向,有一天你將出國,我相信你會有造化。我也瞭解我自己,我活著完全是在混,只是在掙錢,為報鄭老師的恩,為向兩個兒子贖罪。我是行屍走肉,我是混世魔王,說著違心的話,做著根本不想做的事,討厭的人你得與他友好地打交道,喜愛的人你不得不與她拉開距離。我這個混世魔王就這樣混到底,完全沒有夢,完全不是當年的我自己。」他靠近我一點,講話的聲音卻更響: 「有人說我是偽君子大滑頭,對,我是。對那些假情假意的討厭人,我為什麼要說真話,我就得口是心非做兩面派,當面是人背後是鬼,否則我就混不下去,活不了人。但是,有一件事我還保留著真心,那就是對你。我對你付出的是一片真情,從我看到你的第一眼起,幾十年來,你這個侃侃而談的中學生,你那雙清純的眼睛,再也沒有離開過我的心。想起這雙清純的眼睛,我就會心痛,就想為她做點什麼事情。我服從命運的安排,在生活的濁浪裡翻滾,知道你在哪裡,我並沒有主動上門找你。是命運安排我們不期而遇,我躊躇再三,三年半之後的今天,我不能再等待。不管你今後有多成功,成功只屬於你。我,不是將來,我不知道將來會是怎麼樣,而是現在,我現在就要你。我要我的成功,我要我的勝利,而不是等待到我六十歲七十歲以後!」
我心情複雜,慾望像海潮澎湃,理智向慾望開戰,理智既想批准又不敢批准,它懼怕後果。最近這數年,我倆間只隔著一層薄紙,靠它維持著「友情」。今晚,薄紙捅破,我深感欣喜,又唯恐因此喪失了安全——一種道德的自我欺騙。
我無法與他對話,我知道,只要開口,等於水壩開了閘,我會號啕大哭,我會服從,不知道將要幹出什麼事情,驚天動地。
是啊,我們這一生錯失了許多許多,失去的是九牛,哪怕現在偷著躲著向生活討回一毛,九牛之一毛,何錯之有。
差一點點,我就要同意汪進一起回去了。但是,一轉念,紙包不住火,可怕的鄰居們的流言蜚語,如果傳到這間黑屋子的主人,我大弟媳的耳朵裡,自己丟人現眼不打緊,難以想像她將憤怒到何種程度。我不能把恥辱帶給這位有潔癖的人,她直線思維的大腦,絕對聽不進任何解釋。
海潮退卻,我決定拒絕。
轉過身來,我走近汪進身旁,用手沈重地朝他家的方向指指,忍住要流出來的淚水,推了推他,示意他過馬路。他睜大眼睛盯著我,眼睛裡沒有憤怒,只有驚訝。他望著我,好像望著一個從來不認識的不可思議的女人。他不知道,剛才的時間裏,我腦子究竟轉了多少圈,究竟想了些什麼,他只知道自己愛上的齊家貞,二十二年後同二十二年前一點不變,冷酷無情,喪失人性。
他已經完全冷靜下來。正好,有一部我要坐的九路車進站,他說,好吧,那你就上車吧。我不肯,我耽心他跟在我後面也上來,我要他過馬路先上車我才走。他站著不動,朝我連連搖頭,能想像出他心裏有多麼失望,失望我的拒絕,失望我對他的不信任。
終於,汪進朝我點點頭,表示告別,開始橫穿馬路,我望著他,和他的體形一樣,他走路的姿勢也很優美。我身不由己地跟在他後面,像押送囚犯,直到他上了車,關了車門,我才放心地離去。
一回到家,我就倒在枕頭上大哭,後悔得要命,好像世界走到了盡頭。
我責問自己究竟在幹啥,如此違心地拒絕了汪進。幾個月來,我越來越喜歡他,越來越思念他。我多麼遺憾在四隊時把自己的心偽裝得那麼若無其事,以至於他以為我對他毫無好感,以至於在咫尺之遙的就業隊,他也一直迴避我。為什麼出獄後,我不能拋開矜持與驕傲鼓起勇氣去找他,告訴他「其實我也很喜歡你」。當時,他的鄭老師早已同他離婚,當時,我是個完全的自由人,我錯失了機會,我錯失了他。現在,哪怕知道我倆今生無緣,我不是依然幻想著,同桌吃飯的男人是他,同床睡覺的男人是他,但願女兒的父親不是柳其暢而是汪進嗎?
今天晚上,我長久期待的時刻終於來臨,我卻驚慌失措愚蠢地當了逃兵。更惡劣的是,我還跟在後面押送,加倍傷害了他。我痛悔,我痛恨,弄不清自己是個什麼人。噢,假如今晚我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爽爽快快地讓他來,那該多好!
汪進說過:「只有傻瓜,才會放棄我。」二十二年前,我做了傻瓜,這一次,我不願意再做傻瓜,絕不再次失去他。十天後,「你快來吧,我的愛」,一封簡短的點字可燃的信,把汪進請到了我的小黑屋裡。他得意洋洋地說:「我最清楚,對你,我付出了多少真情,這件事不可能就此拉倒。」
小黑屋大放光明,我們為小黑屋創造太陽。遙遠的記憶被召喚回來,我們又變得年輕,我才二十二歲,他才二十八。他擁有了我這個侃侃而談的中學生,我擁有了這位白玉琱塑銀輝眩目的男人。
這個大半生都在與苦難搏鬥的女人,在愛情的烈火中融化。那晚,我做了個夢。那堵和高婆婆高爺爺合用的牆,變成了一個電影大屏幕,我和汪進在房間裡的一舉一動,都映顯在屏幕上,鄰居們全部是觀眾,正襟危坐觀看我倆的表演。我被驚醒,木板床很硬,看看自己,正睡在汪進柔韌的臂彎裡,牆,並不透明。
我覺得很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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