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總是驚人地相像,而中國的歷史尤其相像得驚人。歷次朝代間的轉換,大同小異。漢末黨錮,清末變法。暴秦驟起,二世而亡。毛氏暴政,頃刻間灰飛煙滅。鄧氏改革,八九年真相畢露。物換星移,轉眼間又是一場變局在即。且不說在時代的橫座標上(亦即所謂國際大環境)存在著多少變數,僅取歷史的縱座標(所謂特殊國情)察之,便可以發現,當今時局最為接近的,乃東漢末年,或清末民初。
今日中國強權人物的消失,與東漢末年的皇權式微相似,權力已然出現真空。皇權式微激發天下梟雄稱帝野心,強權人物的消失引誘實力者扮演亂世英雄。重慶打黑,不過小小序幕而已。不要說曹操尚未現身,即便董卓都還沒有露面。當今集權錢於一身的在朝者,金錢美女已經不夠刺激,青史留名才是真正的牛皮哄哄。「天下者我們的天下」,會在想要有番作為者的心裏再度鳴響。小站練兵,或者江湖暴動,可能一一重演。
當年的宮廷權爭,被訴諸勤王藉口。今日的權謀角逐,當以維穩作前提,諸玩家誰也不敢造次。皇權有姓,江山有色。袁項城逼退清室,以走向共和為標高。曹孟德挾天子以令諸侯,堅拒陳蕃式的以儒治國。就算真的一效周公吐哺,天下也未必歸心。權力和話語,在八九年之後,空前分離。當朝者全體失語,未來的話語,遠在天邊。
漢末也罷,清季也罷,朝廷無力奢望千秋萬代永世長存。當今的肉食者更是心知肚明。錢財隨家眷悄然外移,祼官成為官場現象也成為新的專用名詞。當朝沒有未來,已然成為不言而喻的朝野共識。只是擔當未來者的氣候,尚未蔚為大觀。遙想漢末黨錮精英,血氣方剛,底蘊充沛。戊戌維新君子,有倉惶者,亦有就義者。八九年倒入血泊,卻是滿地無辜。比起陳蕃的迂執,袁項城繼承了曹操的靈動。相對於曾國藩的倚天照海,孫文不過一具猥瑣小人。可嘆中國的歷史總是成為屑小的舞臺。君子蒙塵,小人成聖,最無賴的流氓最終得了天下。因此,不要以為將來一定輝煌,說不定還會選擇最為下三濫的結局。
八九年以降,歷史的推手從高層的政治首領,曾經風光一時的知識精英,漸次轉換為此起彼伏的維權民眾。知識界的先鋒人物,也從當年大言不慚的牛皮家,還原為腳踏實地的維權律師。比起漢末的黃巾起義,滿清的太平天國,維權標畫出了嶄新的歷史景觀。維權宣告,水泊梁山的方式應該終結。維權要求的公平和正義,不再是「蒼天已死,黃天當立」,而是不可剝奪的天賦人權,而是私人擁有的財產和權益,而是不可侵犯的人之為人的尊嚴。維權不再訴諸江湖造反,而是訴諸理性的方式,和平的方式,談判的方式,討價還價的方式。矗立在維權背後的是商業文明的構架,而不是農民起義的傳統。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普世價值,不再通過知識精英的倡導,而是經由前仆後繼的維權行動,成為家喻戶曉的常識。倘若說八九年是某種歷史的終結,那麼此起彼伏的民間維權,將成為走向未來的歷史開端。維權的中國民眾不再迷信皇帝,志在構建公民社會,從而破天荒第一次真正踐行了人民創造歷史的觀念;而此前諸如此類的說法,不過是張揚權力話語和服務於意識形態的說教。
然而,歷史歸根結底取決于思想的創造力。幾千年歷史裹足不前,緣自這個民族的思想,喪失自由,了無活力。有鑒於以儒治國的教訓,漢末群雄非儒崇法,以權謀和心計的較量,逐鹿中原。結果,思想流於清談,淪為玄學。清末民初,民智重開。留洋學童,一代棟樑。西學東漸,百家爭鳴。無奈批孔流於口號,法家權術借主義之屍赫然還魂。自由思想,被江湖暴力一步步窒息封殺。草莽篡改革命,主義荼毒人心。皇袍可以不穿,帝王不能空缺。千古一帝,不叫皇上,改稱主席。思想落地,謊言上天。清末民初的變局,魔術般變出一個動物莊園。
漢末失語,惟剩暴力和權謀;清末學語,有說中體西用,有說全盤西化。今朝,指向未來的話語在天邊,自由的思想在流亡。學府無論中外,一律與官府同流合污。中體西用演化成儒學加馬克思,全盤西化蛻變為追隨德裡達和薩義德,左派傳統爆響朱熹下嫁毛澤東的喜劇。即便是耶穌基督,也照樣被劫持過來號令天下。學問迅速轉化成名聲和財富,學者不再以盜竊為羞恥。思想文化的表達,有如逐鹿中原,以成者為王為原則。這個民族從來沒有面臨過如此深重的人文危機:製造思想的人群竟然爭相為慾望所苦。
變局在即,可是有志於創造未來的人們,真的準備好了麼?且不說漢末黨錮的豪氣,戊戌君子的英勇,即便是曾國藩式的心胸,容閎式的熱誠,甚至李鴻章式的老到,段祺端式的清廉,都是不可或缺的人文素質。拭目以待吧。
2010年6月22日於紐約
(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立場和觀點) 来源:
- 關鍵字搜索:
- 歷史
看完那這篇文章覺得
排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