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戶申請都可以堆成一堆了,但村民至今還是沒戶口。
現代社會,你能想像----沒有戶口、沒有身份證、不能上學、不能合法結婚、沒有電可用、辦不了銀行賬戶----這樣的生活嗎?
在廣東省陽東縣大溝鎮赤坎村,就存在著這樣一群人。他們來自廣西,卻不是廣西人,他們生活在廣東,但也不是廣東人。由於沒有戶口,他們甚至沒辦法證明自己是 「中國人」。他們的身份是代耕農,由於無法在所代耕的村入戶,而原籍的戶口又早已註銷,他們因此成為「黑戶」,生活在社會邊緣。
他們失去了一個合法公民應該享受的一切權利,並忍受著由此帶來的種種不公。如今,他們的後代也在延續這種命運。17年來,與這個國家日益開放和繁華相反,他們只能在一個狹小的圈子裡固守著貧窮,衝不破、逃不掉,拚命掙扎,日漸絕望,挨著他們的「黑戶人生」。
廣西戶口註銷
廣東未能落戶
韋平,43歲,原籍為廣西都安縣仁勇村。1993年,韋平的父輩們與陽東縣大溝鎮原赤坎管理區柳屋一隊簽訂了一紙耕田合同,之後他們來到了廣東。
仁勇村,在韋平的記憶裡,是一個極其偏遠的地方,「交通不便,出行只能靠雙腳,走5個小時才能找到公路」。更糟糕的是,村裡土地貧瘠,地下佈滿石頭,幾乎無法耕作,村民「經常餓一餐飽一餐」。
改革開放後,有些窮怕了的村民開始外出謀生,不少人去了廣東。上世紀90年代初,仁勇村外出的鄉親帶回了信息:廣東有些村莊有地沒人種,想請人代耕。於是,韋平的父輩們便領著他們十戶人一起出來了。
陽東縣的某些地方由於土質較差,糧食產量較低,農民交不起公糧,便不願意耕種,導致部分土地丟荒。為了不讓土地丟荒,也為了能按時足額上交公糧,一些村便與外地人簽訂合同,將土地交由他們耕作並代交公糧。柳屋一隊在與韋平的父輩們簽訂合同後,將該村95畝耕地一次性割斷給他們使用。合同規定,代耕農在完成公糧任務後可與當地村民享受同等待遇,並隨國家政策變更而變更。更關鍵的一點是,柳屋一隊承諾幫十戶代耕農約50人辦理落戶手續。
1994年初,韋平的父親和其他鄉親回到廣西拆除、變賣或轉讓自家的房子,並辦理了戶口遷出手續,隨後,大隊人馬便浩浩蕩蕩地舉家搬遷,憧憬著馬上可以成為廣東人。然而,交給柳屋一隊的入戶資料遲遲沒有回音,每當代耕農們問起時,對方總是以種種理由搪塞過去;另一方面,他們在廣西的戶籍已被註銷。於是,這群人在不知不覺間變成了「黑戶」。
農田邊搭棚住
吃井水點油燈
韋平他們並沒有因此選擇離開,而是在赤坎村扎根下來。在這群代耕農的眼裡,這裡無論如何都比家鄉要強,起碼還有田可以耕作,「不會餓死」。
在長滿大片荒草的田地裡,代耕農們重新種上了水稻、花生等作物,同時在田邊搭建起安身的木棚,在離當地村民聚居地兩三公里遠的地方開始了新生活。
剛開始的生活並不好過,由於他們耕作的土地質量較差,水稻畝產只有兩三百斤,除去應交的150斤公糧,剩下的還不夠餬口。後來畝產慢慢上升,但也僅夠維持溫飽。韋平說,「我們從來都存不了錢,一年到頭都過得緊巴巴的。」這樣的日子,一直到2006年免除農業稅後才有所好轉。這時,住在木棚裡的他們,才開始考慮建房的問題。但是,到目前為止,10戶人家中能建起紅磚房的,仍然寥寥無幾。
十幾年來,代耕農與當地村民之間這段兩三千米的距離,成了代耕農們窮盡力氣也無法跨越的鴻溝。當本地人已喝上自來水的時候,他們還在挖井取水;當人家已用上電器的時候,他們還在點煤油燈。在2008年以前,任何電器對於他們而言都毫無意義,就連看電視這樣最普通的娛樂方式,都是一種奢求。
小學輟學居多
初中學歷最高
15歲的韋乃紅目前正面臨著人生的一個坎。就讀於赤坎小學六年級的她馬上就要畢業了,當她的同學們將要順利地升入初中,繼續享受國家的免費義務教育時,她卻面臨著失學的危險。儘管她的學習成績在班裡名列前茅,每次英語考試都在90分以上,讓同學們欣羨不已,然而,「黑戶」身份最終會讓她失去一切優勢 ----她能夠成功升學的機率極小。
她的心中憋著一股氣,但她只能接受這樣的現實。因為家裡窮,兄弟姐妹又多,父母沒有錢讓她去讀「高價書」。在她之前,已有不少與她命運相同的哥哥姐姐走過這樣的路----輟學回家。
26歲的黃學福比韋乃紅要幸運一點。看在他是男孩子的身份上,父母咬咬牙,把他送到廣西柳州去讀初中,每年學費將近2000元。雖然他也很努力,想好好讀書,以便以後找個好工作,擺脫纏繞了他們多年的貧困生活。然而,他最終還是沒有獲得這個機會。因為沒有戶口,又缺錢,初中畢業後他不得不中斷求學路。
與韋乃紅相似,赤坎村這些在廣東出生和長大的代耕農後代,因為戶口問題,大部分都在小學讀完後就被迫輟學。在這個上百人的群體中,竟然只有兩三個人能夠讀到初中----代耕農中的最高學歷。
無緣正規工作
遇查躲進山裡
讀不成書的他們,找工作也比別人更為艱辛。因為沒有戶口,沒有身份證,他們出去打工往往被拒於門外。 「我們身體好,也能吃苦,工廠的招聘條件都符合,可是一提到需要身份證登記,我們就沒希望了。」黃學福說,由於他們是「黑戶」,而且大部分人都只有小學學歷,找工作就更難了!
目前,這些代耕農主要還是以種田為生,外出的人也只能打打零工、干干雜活。十幾年來,他們幹過各種雜活,「都是些最苦最累的活」。男的幫別人建房子、在工地扛鋼筋,女孩子則到小工廠做流水線工人,日夜加班也只能領到每月幾百元的工資。因為簽不了勞動合同,他們的利益得不到絲毫保障。
「有個女孩在外面打工,遇上當地檢查人口,被嚇得跑上山躲避。這就是我們身為‘黑人’的無奈。」黃學福後來一直在工地打工,因為這些地方不需要提供證件。雖然他也想過做點小生意,卻苦於囊中羞澀,只能流於空想。
戀愛經常被棄
結婚多為無證
沒有合法身份的人,總有低人一等的感覺。他們當中很多年輕人都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然而因為沒有戶口,在婚姻問題上他們也遇到了難以想像的困難。
黃學福交女朋友,總是不敢告訴對方自己的真實情況,因為怕被對方瞧不起,也怕女孩子知道後會提出分手。他曾經因為「黑戶」的身份遭到女友無情的拋棄。「現在學聰明瞭,會盡量避免談到這個問題,能拖多久就多久。等到生米煮成熟飯了,她也就只能跟著我了。村裡有些人就是這樣做的。」
27歲的謝華富,至今還是孤身一人。「誰願意嫁給一個沒戶口的人啊,以後生出來的小孩也要跟著受累的!」謝華富說,他們這些人找老婆,都只能在同鄉里找,不少人都是「無證夫妻」。「我不希望自己也是這樣,我想堂堂正正娶妻生子。」
女孩子就更加弱勢了。出外打工的她們,不管與男方好到何種程度,只要對方一得知她們沒有戶口,都會無情地離開。這樣的事情,已經不止發生過一次了。可是,除了無奈,除了眼淚,她們又能怎麼樣?
村民揚言收地
全縣數千「黑人」
「我們這些人,做什麼都不行。戶口害了我們啊!」韋平年逾古稀的父親感嘆道。每當想到子孫們的未來,年老的一輩就顯得憂心忡忡。「我們已經老了,有沒有都無所謂了。可是孩子們生活才剛開始,沒有戶口,他們以後怎麼辦啊?一想起來,我就睡不著覺。」但他們並不後悔當初的決定,「出來是對的,不然就會窮一輩子」。對於入戶,他們坦言會堅持到底,為了自己的尊嚴,也為了後代的生活。
南方農村報記者從陽東縣公安局戶政股瞭解到,因為當年這些代耕農在老家辦理的戶口遷移證不符合程序,因此一直得不到承認。按規定,戶口遷移的程序應該是:先由遷入地公安局審核同意之後,戶口才從原居住地遷出。而當時韋平等人還不符合在陽東縣落戶的有關條件,如居住滿七年、有固定房產等,所以陽東縣公安局沒有同意他們將戶口遷入。
近些年來,為了能符合在當地入戶的條件,韋平他們堅持每年辦理暫住證。2008年,當他們終於備齊了所有的資料,離夢想只有一步之遙時,卻出了一個意外:當地村民堅決不同意他們落戶。原來,在免除農業稅後,柳屋村小組轉而向代耕農們提出了交租的要求,代耕農們則根據當年簽訂的合同,稱不用交租。雙方就此產生矛盾,關係日益惡化,甚至發生打鬥。由於雙方的土地糾紛至今尚未解決,為免事情鬧大,陽東縣公安局決定暫緩代耕農的入戶辦理。
赤坎村一位村幹部告訴南方農村報記者,柳屋當初承諾給代耕農們落戶,就理應兌現。現在因為土地值錢,村民就反悔了,死活不同意人家入戶,村委會多次調解都無效,「我們也沒辦法了」。
如今,柳屋村小組揚言要收回土地,代耕農們則死死揣著當年的合同作為「護身符」。不過,代耕農們心裏還是沒底:「如果真的被趕走了,該怎麼辦?」老家是再也回不去了,17年了,他們已把自己當成陽江人,適應了當地的生活,也學會了當地的方言。
但是,只要戶口的問題一天沒有解決,韋平們就無法擺脫「黑戶人生」的命運。而且,整個陽東縣目前有數千名代耕農面臨著同樣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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