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琳:童年記憶中的「文革」
1966年中國的「文化大革命」爆發時,我才剛剛上幼兒園。我家住在佛山,離省城廣州二十多公里的一座小城。當時的佛山,只有二十幾萬人口。我家裡住的那棟宿舍樓有三層高,方方正正的有點像北方的四合院。鄰居大部分都是知識份子。跟我們家在二層樓上同住的還有五家人,走廊的另一端的那家人,男主人是民間藝術研究社的畫家,女主人是位小學教師。畫家的兒女都長大了,但老兩口特別喜歡小孩子。我時常到他們家裡看他作畫,師母有好吃好玩的東西,也會專門給我留下。
記得有一天,街道居民委員會把各家各戶的大人們都叫到一起來開會。有線廣播裡,高音喇叭不停地播放著震耳欲聾的革命歌曲。散會後,畫家伯伯還興致勃勃地提了一把長梯和一個油漆桶,在宿舍樓的南牆上,精心地畫了一個巨大的毛澤東頭像,還寫上一個紅彤彤的 「忠」字。這個字似乎比我的個頭還要高。伯伯家的兒女,週末回家來的時候,都穿著流行的綠軍裝,胸前別著一枚毛主席像章,胳膊上纏著紅袖標。在我幼小的心靈裡,他們這一家人,都是屬於革命派的。
沒料到幾個星期後的一個下午,宿舍樓裡來了一群凶神惡煞的紅衛兵,清一色的都是身穿綠軍裝,腰繫武裝皮帶,手裡揮舞著《毛主席語錄》「紅寶書」,不由分說就把畫家伯伯押走了。他們的家裡被抄了個底朝天。末了,紅衛兵們還扛走了幾口箱子,說是「反革命罪證」。後來我聽大人們說,畫家是」隱藏在革命陣營裡的歷史反革命份子」。當時的我,怎麼都想不明白:橫豎怎麼看,畫家伯伯都不像電影裡面的壞蛋。
畫家被關進了「牛棚」,他們家的大哥哥大姐姐也就成了「牛鬼蛇神」的子女,被清除出革命隊伍,胳膊上的紅袖標也不見了。伯伯的女兒,每天都低著頭,提個飯盒,悄悄地從走廊上走過,給「牛棚」裡的父親送飯。後來又聽說,畫家在「牛棚」裡尋短見自殺了。說是趁看守人員不在意的時候,一頭撞到牆上的一枚生鏽的鐵釘上,血流了一地,等被發現時,人已經斷氣了。
在畫家曾經畫過毛主席像表忠心的那面牆上,在以後好長的一段時間裏,鋪天蓋地貼滿了造反派的大字報。
對面的三樓上,住著某銀行的一個行長,他算是我們那棟樓裡數得上的大人物。在過去,他們家常常是賓客盈門,特別熱鬧。文革爆發後,這家人的門庭一下子就冷落了下來,那些昔日的客人也都銷聲匿跡。有一天,紅衛兵小將衝進了行長的家,揪出了行長和他的太太兩個「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夫婦倆人都被剃成「陰陽頭」。男的還用墨汁塗了兩隻大黑手,脖子上挂了面大大的牌子,名字倒著寫,還劃上紅叉叉。女的脖子上吊著兩隻破鞋。兩人被紅衛兵押著去遊街,一路走還一路敲著銅鑼吆喝著,「我是反革命」,「我罪該萬死」。稍走得慢了點,或者喊的聲音不夠大,小將們馬上就拳腳棍棒相加。
樓下的一位中醫院的院長,也許就是因為受不了批鬥和凌辱,假借外出看病的機會,臥軌自殺了。他的家人還不敢公開地給「畏罪自殺」「自絕於人民」的親人辦喪事。我路過他們家的門前時,只聽見門窗禁閉的屋裡,傳來斷斷續續的壓抑住的嗚咽聲。
後來還出了一件更荒唐的事。有一天,區革命委員會派人下來,把樓裡的小孩子都召集到一塊問話。說是在公共廁所裡發現了一條像是小孩筆跡書寫的「反動標語」,內容是「劉少奇萬歲」和「打倒毛主席」。
這在當時可是比任何殺人放火案都要嚴重的刑事案件。「革委會」真是雷厲風行,僅用了一天的工夫就神速破案,查明書寫標語者是一名讀小學二年級的男童。可是這個小孩的家庭出身根正苗紅,怎麼會對無產階級的偉大領袖有此刻骨仇恨呢?在「革委會」辦案人員的再三誘導之下,男童終於供出是宿舍樓裡在園林處工作的一位女幹部教唆的。小男孩這麼指鹿為馬地胡亂一指證,那位女幹部可就倒了大霉了。項目組再一調查,女的家庭出身是資本家。這下子是板上釘釘子,鐵證如山。女幹部就以「現行反革命」被定罪判刑,關進了監獄。
現在想想,那時候滿街滿巷大字報和標語到處都是,觸目可見「打倒XXX」和「XXX萬歲」的文字。很有可能是小孩子不懂事,稀裡糊塗地就把人的名字弄反了。而在當時一片紅色恐怖的氛圍下,就算明知是「革委會」辦案人員在殺良冒功,草菅人命,哪裡會有人敢提出異議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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