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民廣場:我們為什麼會變得殘忍?

法國最近進行的一場電視測驗令人怵目驚心。我們權且把它稱作「人性測驗」。簡言之,就是要看看公民在某種特殊情況下,會不會變得殘忍?會不會動惻隱之心?

試驗方法很簡單,就是大家輪流向一個人提問題,如果他回答錯了,就用電打他:按動電鈕向他放電! 答的錯越多,打擊他的電壓就越強,從20伏一直增加到460伏。 參加者喪失了自主能力法國國營電視二臺精心策劃的這場「死亡遊戲」,具體做法參照了美國六十年代曾進行過的「米爾格拉姆測驗」,從一萬多名自願者中抽籤選出69位候選人成為提問者,另外一名候選人是回答者。試驗結果顯示,在69人中,53人也就是將近80%的人服從了遊戲規則,他們在節目主持人的逼視下,向被關在籠子裡回答問題的男人通電通到最高的460伏。按照節目設計,提問者向回答者提出一個問題,這個問題共有五個答案,其中只有一個答案是對的。如果答錯了,提問者就要摁動電鈕,電擊回答者,以示懲罰。電流最初只有20伏,但錯答越多,電流就越加碼,最後加到危險的地步,從200伏到460伏。

風度翩翩、漂亮、故意裝得殘酷的電視節目女主持人指揮著這場「遊戲」,臺前是興致勃勃的觀眾。臺後請來了一批科學家,包括心理學家,生物學家,他們想利用這個機會觀摩和分析人們究竟會順從到什麼地步,換句話說,究竟會殘忍到什麼地步?人的底線在哪裡?人們在多大程度上能夠自主?會不會反抗不公正甚至邪惡的命令?電視試驗現場有這樣一個畫面:回答問題的男人在封閉的金屬房間吼叫著。「停下,停下,放我走吧,放我走吧」。他被綁在椅子上,手腕被拷在電線上。他剛剛遭到240伏電壓的電擊。所有的人都知道,電壓達到200伏時,放在插銷裡的手指就會被電打得發抖。但是,向這位回答者發射電流的另一位男士,對他的求情只是說了一句:「抱歉,你回答錯了」。

接著他又向綁在椅子上的男人提了另外一個問題,對方又回答錯了。這時只聽現場觀眾吼聲雷動:「懲罰他,懲罰他! 」提問者毫不猶豫地按動了標著300伏電壓的電鈕。 絕大部分參加者屈服於「權威」 試驗結果是驚人的。電壓升到80伏是第一個關鍵的階段,回答者開始不能承受,不時發出呻吟。提問者開始猶豫和懷疑,並用審視的目光詢問女主持人,女主持人毫無表情地下令:繼續。於是大家繼續。電壓升到200伏以上,回答人開始咆哮:「我不能忍受了,請放了我吧」!「可憐可憐我,不要通電了?」提問者再看看女主持人,女主持人照樣下令:「繼續!」。回答人痛苦地大叫。但提問者似乎漸漸適應了對方哀求造成的瞬間迷惘這一過程,開始不知不覺地由普通人向劊子手過渡。

但良心並未泯滅,只是服從要求,不再多問,機械地推動手柄,加電,想快快了事。當電壓高達380伏,回答人已再不怒吼,給人一種死了的感覺。隱約能聽到微弱地、斷斷續續地呻吟:「求求你,放了我吧」。這時回答者的忍耐能力大約真的到了極限,有些人起初還在猶豫,嚴肅地盯著女主持人,希望她下令讓他們停止。主持人的回答照常,簡潔而不可辯駁:「你應該繼續」。有一位女士啟動了360伏,回答者低弱的痛叫可能使她忍無可忍。她站起來說: 「我不幹了!」。主持人說,「你應該繼續」。提問者批駁到:「我不幹了!」。主持人繼續施壓:「你要承擔一切後果」。女士稍微猶豫了一下,說,「好吧。我承擔後果」。主持人接著向觀眾席求援:「你們願意讓她繼續嗎」?觀眾席的聲音如雷貫耳:「願意。繼續!」。這位女士面色猶豫,想了想,終於說:「對不起,我不做了」。起身走了。

像她這樣敢於抵制命令,不顧電視直播現場壓力的人很少。大約只有16個。 16個人不願意做劊子手。就是說,不願意做到底。除了他們以外,還有一些良心似乎有所發現的提問者。他們懷疑,試探,甚至用欺騙的手段不去按電鈕。他們嚴厲地盯著主持人,期待主持人說一句話,暗示應該承擔責任的是女主持人,是你讓我們這樣做的。不是我們。還有一種大約是自己騙自己或者有點玩世不恭的心態:他們的理論是電視臺不可能讓現場死人的。我怎麼做都不要緊。另外就是少安毋躁沉默的大多數,他們把電壓一直加到460伏,成功的當上了「殺人犯」。恐怕真正的殺人犯還包括現場的觀眾,他們的表現大都同古羅馬鬥技場的羅馬人一樣,殘忍,開心,唯一不同的是,沒有喊:「殺死他!」,而是:「繼續! 繼續! 繼續!」。

事實上沒有任何人受到迫害。被關在籠子裡回答問題的人是一個演員,痛苦的呻吟也是他模擬出來的。但是提問者並不知道這一切。古羅馬鬥技場觀看死亡搏鬥的除了羅馬執政官和夫人,還有羅馬城的名流,那些紳士、尊貴的小姐,當然免不了無所不在的平民。他們興致勃勃地觀看著正在表演的謀殺,並且急不可耐地慫恿著: 「殺死他」。但是,我們現在生活在兩千多年以後,而且是在一個自由的社會? 擁有自由反而輕易地交出了自由法國電視二臺舉辦這樣的節目本來主旨在於揭露電視的權力。尤其是越來越多,內容低俗的所謂「實景電視」節目對青少年影響很大。比如法國電視一臺過去有一個叫做「薄弱環節」的節目,讓一群候選人來回答問題,最後不在於誰回答得好與壞,而是要看誰能勾心鬥角,誰比誰更會算計,要把比自己強的算下去。而且與別人聯合起來,把眼中釘一個一個趕走。

最後還要把自己的聯合者也要趕走。這一節目極力陳列人的惡劣本性,而且主持人為了贏得收視率故意大肆鼓勵慫恿。最後的勝利者總讓人覺得是一個騙子。儘管電視臺的這場節目並不能完全擺脫作秀的嫌疑。但是,這場節目仍然有許多令人警醒的地方。實驗者大約沒有想到在納粹時代早已結束的今天,人們還能走得這樣遠。即使在自由的西方社會,個人權利得到保障的情況下,人們居然輕易放棄自己的權利,服從一個得到「公認」的權威。就這場節目而言,權威和權力的代表,或者說「當局」就是節目主持人。一名心理學家分析說:這就是悖論:人們越是處於權利受到限制、被剝奪的環境,越是知道鬥爭和反抗,當有了自由,反而輕易地交出了自由。節目提供的一個現實場景是:當一個自由人進入到一個孤立無援的環境之中,面對一個公認的或者自我確認的「合法」的「當局」,就會變得漸漸放棄原則,最後順從到「當局」讓做什麼,就做什麼。連發生什麼樣的後果也不願去多想。

艾希曼案例的啟示人怎麼能夠走到服從一個野蠻噁心的命令的地步,折磨同自己一樣的人,而且就連對方大聲乞求停下都不肯。服從命令的這些人的腦子裡到底發生了什麼?當美國年輕的心理學家米勒卡姆在1961到1963年間為此進行系列心理測驗時,一起盲目服從到登峰造極的案例震撼了全球:這就是當時正在以色列審判的阿道爾夫艾希曼案。艾希曼是猶太大屠殺計畫執行人之一。這位高級公務員為什麼要執行大屠殺命令?在什麼條件下執行了大屠殺命令?當他在簽署把猶太人流放到波蘭集中營、並簽署了向這些集中營運輸毒氣的批文時,他在想些什麼?

著名哲學家漢娜阿倫特旁聽了這場審訊。她想弄清楚構成艾希曼的想法的各個因素。阿倫特從頭到尾仔細聽完艾希曼的解釋和辨解後,她發現艾希曼並不是一個嗜血徒,並不是一個居心叵測,或者是一個瘋狂的意識形態專家。而是一個十分遵守紀律的公務員,他絕對地服從他的上級,不與上級爭論。他身上浸透了尊重頭頭、做好工作的文化。對來自上級的命令作出被動的反應,拒絕自己的責任。阿倫特說,艾希曼是一個「正常到恐怖地步」的人。

艾希曼在家是一個好父親,他沒有自己正在幹壞事的意識。因為他認為自己在執行法律,服從的是國家。因此沒有犯了罪的感覺。一句話,他是一個忠實執行上級指示的公務員。阿倫特分析指出:他的罪行來自於他再也不通過自己的大腦思考,失去了「自我思考的能力」。他把屠殺猶太人,吉普賽人,同性戀是不是卑鄙可恥這樣的問題交給別人去解答。他不對自己的工作提出是否符合倫理的問題。即使涉及到的問題是殺人。他甚至可以流放自己的同事,只要他的上級要求他這樣做。阿倫特在1966年出版的『艾希曼在耶路撒冷出庭:關於把罪惡平凡化的報告』一書中記下來自己的觀察:所有的極權統治都依靠這些自以為在人道和非人道之間做出選擇是不信譽的公務員。

公民如何避免人人作惡的邪惡發生 1961年,斯坦利•米爾格拉姆被自己的思考所折磨,自問:我們生活在民主政體下的人民,能避免這樣的邪惡再發生嗎?能避免類似納粹的場面再現嗎?他看到了麥卡錫主義盛行時那些公務員爭先恐後告密的一幕。如何才能保護人類的前途?他就想通過對普通美國人的試驗,看看人們在多大程度上服從命令。他後來把系列試驗的結果寫成書,這本名為『服從權威』的書很快就成了經典。在參與測驗的40人中,62.5%的人都服從了那位從不認識的「教授」的指令,心安理得地參與了「迫害」。米爾格拉姆從此進行了十幾次同樣的測驗,得出的結果驚人的一致。完全符合哲學家阿倫特的分析,那就是一個服從卑鄙命令的人,不是一個魔鬼或者是一個虐待狂。他可以是一個工人,一個白領,一個公務員。一個普通人,一個正常人,習慣於服從與代表權威的人,不管這個權威是一個合法機構的代表,或者是一個科學家。用米爾格拉姆的話說:當一個人進入了「社會一份子的狀態」,就只知道服從而不去思考。他成為執行者,成為一個機器的零件。由此自我廢除了所有可能會出現的責任問題。他失去了自主思考的能力,他變成一個服從最壞的指示的人。哪怕他本人原本是一個勇敢的人,連蒼蠅都不忍心去拍死的人。其它幾點啟示法國電視二臺的試驗結果令人遺憾的證實:沒有一個參與者拒絕接受這一遊戲的主旨。即使一些參與者也感到吃驚,覺得電視竟淪落到如此低級的地步,但所有人都接受向另外一個候選人使用電刑。這場試驗引起的另外的啟示是:連續按了27下電鈕的候選人並不是壞蛋和居心叵測的人。他們對自己這樣順從事後表現出遺憾、吃驚。

還有一個細節:電視試驗剛開始不久,主持人解釋了對方如果答錯就要按動電鈕懲罰以後,就讓候選人獨自操作,自己故意離開了現場。當回答者埋怨的聲音一出現,七個參與遊戲中的五個拒絕繼續服從命令。服從命令的比例下跌到22%。由此可見,主持人在場和不斷重複命令應該對大家「參與迫害」起到了關鍵的作用。參加者並非為錢而「參與迫害」。節目製作者一開始就說清楚,參加節目的人除了40歐元的雜費補助外是沒有報酬的;而且,參加者並不希望自己會在電視上露面。電視臺給他們說:這個節目是不會播出的;參加者也不能聲稱自己並不知道關在小屋子裡的人遭受電擊後承受的痛苦。因為不少參與者為了減輕對方的痛苦:多多少少向關在小屋裡的人暗示、啟發、以避免答錯。而且當聽到對方的求情的呻吟後,都表現出恐懼的神色。因此,他們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

另外,所謂的 「權威」在這裡也並非存在著一個真正的等級關係。並非僱員面對老闆,學生面對老師,徒弟面對師傅,電視節目主持人並非合法的權威,參與遊戲的人也只是電視臺的過客,並不屬於電視節目主持人所代表的電視臺。參與試驗的人他們 為什麼還要這樣做?而且「參與迫害」的比率比米爾格拉姆試驗得出的結果還要高。

可能的結論是:電視在我們日常生活中佔據的位置過分重要,主持人體現著電視的「權力」。

(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立場和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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