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父親曾匡南1995年攝於紐約肯尼迪機場。
「一九四九」這個特殊的名詞,最近在兩岸三地成為熱門話題,也掀起埋藏在我心頭數十年的隱痛,許許多多不堪回首的往事,因龍應臺的「大江大海一九四九」,在記憶墳墓的深處噴薄而出,長歌當哭,熱淚淘湧。本以為心中已無喜無悲,誰知歷史的傷口難以癒合。正是:「思往事,惜流芳,易成傷。未歌先斂,欲笑還顰,最斷人腸。」
我的「一九四九」,其實是先父曾匡南的「一九四九」。個人命運往往與整個國家民族的命運緊密相連,父親走過的道路,正是千千萬萬個滿腔熱血、最後被迫承受理想幻滅之苦的中國知識份子的縮影。如果沒有父親的「一九四九」,這個世界也就不會有我的存在。
肅反運動二叔慘死
生於1919年的父親少年得志,學業優秀,1947年畢業於廣東省文理教育學院,1948年2月,在當時吳川縣縣長歐鐘岳(嶺南派畫家歐豪年叔父、曾任吳川中學校長)的極力推薦下,28歲的父親成為吳川中學最年輕的校長。父親當時是鄉里的榮耀,每年村人年例舉牌巡遊,父親的名字總出現在光榮匾上。
1949 年,父親應邀到香港辦學,過程一波三折。一來父親阮囊羞澀,當時香港人浮於事,另找工作不易;二來嚮往「新中國」,恰好當時廣州女子師範學院向他招手,他從香港回到廣州。這一步走錯,就開始長達40年的苦難,九死一生,真是「一子錯,滿盤皆落索」。
22歲的二叔曾嘉南是小學教師,他在讀中學時,班主任叫全班學生一起填表加入三青團(全稱「三民主義青年團」,是一個由中國國民黨領導的青年組織),據說當時在學校或機關「集體入團」非常普遍,但中共指三青團是「國民黨反共的工具」。在肅反運動擴大時,有人曾勸嘉南叔外出避風頭,但他自恃沒有任何反共行為,「為人不做虧心事,半夜敲門心不驚。」沒想到在劫難逃。
他突然在任教的學校被抓走,我的奶奶託人求情,對方回說「他沒事」,過兩天便會放人回家。那天我的爺爺正在自家診所給人看病,突然門外馬路上有人掙扎突圍而出,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爺爺定楮一看心膽俱裂,原來是他最心愛的兒子被人五花大綁即將押赴刑場,奶奶當場昏死過去……。年輕無辜的生命就此灰飛煙滅,成了爺爺奶奶終其一生的隱痛。
據當時念高中的小姑姑回憶,她正在學校上課,有同學告知看見拉她的二哥被處決,她情不自禁流下眼淚,後來竟因此被批「立場不穩」。
嘉南叔慘死七年後,我才出世。從小我就納悶,為何我家的日曆總是少一頁?到了那一天,爺爺就禁食,粒米不進,獨自垂淚。我曾好奇地詢問,被奶奶阻止,警告小孩子不要多言,否則大人將大禍臨頭。
這個謎團直到文革結束,四人幫倒臺,我才從小姑姑口中得知真相,原來那天是嘉南叔的忌日。但在那個黑暗年代,中國人即使死去也是罪人之身,悼念「反革命」 即是「階級立場有問題」,「陰謀階級報復」,只能偷偷紀念。嘉南叔臨刑前在家門前向爺爺下跪,文革期間成了爺爺被批鬥的一條罪狀,「反革命孝子賢孫,死到臨頭還要下跪,可見你們都是一丘之貉」。愛子冤死,本來就是爺爺一生最痛,鬥爭他的人每提一次,無疑是往他血淋淋的傷口再撒一把鹽。當時他已高齡77歲。
由於嘉南叔是被槍決的「反革命」,家人不敢保留他的照片,他在這個世界上留下的唯一遺物,是一幅用毛筆抄錄岳飛「滿江紅」的隸書「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書法上註明「右錄滿江紅與吳以運學兄共勉」,落款是「弟嘉南亂塗於民國卅五年六月」。文革紅衛兵抄家前夕,我在一本線裝書中無意翻看到這一幅字,我視此詩句為學習座右銘,也好奇「嘉南」是誰?
這幅字是二叔曾嘉南在這個世界上留下的唯一遺物
我向奶奶詢問時,她大驚失色,叫我以後千萬不要提這個名字。我實在太喜歡這幅書法了,偷偷珍藏起來,也因此,當我家被紅衛兵抄家時,它得以逃過厄運留存於世,被我帶到香港,再帶到美國珍藏至今。
父親的「一九四九」,也關乎到嘉南叔枉死的命運。父親不止一次自責,假如當時留在香港辦學,任職教師的嘉南叔一定前往香港投靠,就不至於被當成「反革命」 遭槍決。
反右浪潮 父母仳離
我的父母親都是懷著對新中國的憧憬,在人生道路上走錯了最關鍵的一步,葬送了後半生的幸福。父親在廣州女子師範學校任教期間,本來已與一李姓女同學訂婚,並準備在1952年底舉行婚禮。誰知,禍從天降,曾與父親共事過的一名英語教師,在肅反運動中被湛江市公安局拘留審查,要他檢舉揭發別人,「坦白從寬,抗拒從嚴」。英語教師為了「立功贖罪」,胡亂招供。他以為父親去了香港不會「回歸新中國」,故把父親扯出來「交差」。湛江公安局立即將父親傳訊審查,父親的未婚妻當時已有身孕,父親成了「特嫌」,她以為父親必定性命不保,當時的社會風氣不容未婚生子,絕望之餘,她做了人工流產手術,隨後投向另一位追求者。八個月後,父親的冤案證實子虛烏有,但未婚妻已琵琶別抱。
父親獲釋後,到廣東臺山縣斗山任遠中學任教。週末假日,經常到廣州圖書館翻查資料,邂逅當時就讀華僑補習學校的母親。她是澳洲華僑,在1954年的回歸熱潮中返國,與父親一見鍾情,不顧家人反對嫁給父親,婚後一年生下我。不久,反右運動如火如荼。父親被打成右派份子的經過,說來簡單,也荒謬得很。他只不過向校長提了一點意見,由於校長是共產黨員,便構成「醜化黨」的罪狀。他的另一條罪狀是在教研組讀了一則有關「黨天下」的報導,成了「參與右派份子活動」的「不容抵賴的事實」,後來更被說成是「有計畫、有綱領、有組織、有步驟地向黨進攻」。
父親被劃為右派後,送往人跡罕至、滴水成冰的青海柴達木盆地勞動教養。他所在學校共去了三名教師右派,另兩人都未能活著回來。母親則受不了周圍的社會輿論壓力,感到在人群中抬不起頭,決定離開傷心地,遂要求離婚。由於當初她的父母家人堅決反對她嫁給父親,她「無顏見江東父老」,不好意思重返澳洲,便在香港居住下來。
文革批鬥 生不如死
我出生一個多月,就被送回老家跟隨爺爺奶奶生活,奶奶常戲稱我是吃「百家奶」長大的。沒有父慈母愛的人生,那種淒涼寂寞實不足為外人道。至今,我仍覺得自己生命中缺少了一些東西。文革爆發,我家落入苦難深淵。歷次政治運動,爺爺、父親都是「運動員」,抄家、批鬥、遊街示眾、關押……無日無之,真的「生不如死」。父親曾先後自殺兩次,一次試圖在江水中溺斃自己,但由於他是游泳健將,雖然強迫自己喝了一肚子的水,仍淹不死;另一次是試圖用吃飯的瓦缸敲碎自己的腦袋,儘管頭破血流,也許命不該絕,仍及時獲救。我和家人在文革中飽受驚嚇,那時我們經常要填寫履歷表,每次填到「家庭成員中是否有人被殺、被關、被管制……」等等,我就神經緊張,害怕得不得了。這次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公開談論嘉南叔冤枉送命。
父親曾經光耀桑梓,風光一時,我唯一的安慰是在他有生之年,說服他來了一趟美國。他晚年仍能發揮余熱,先是創辦「明德書屋」,其後又興辦梅山中學。父親在歷次浩劫中都大難不死,沒想到1996年卻死於醫療事故。我盡其所能,在父親生前奉獻的梅山中學,捐款成立「曾匡南獎教、獎學金」和「匡南圖書館」,希望藉此告慰父親在天之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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