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作人:1989:見證最後的美麗(上)
一個目擊者的廣場日記
心、就是給予
伴隨著一滴眼淚,一支歌曲。
——泰戈爾《園丁集》
(上)
坦克進場的時候,大學生們正圍坐在廣場中央——廣場民主大學的開學典禮已經開始。
十一時許,首都的夜空依然明亮,遠處不時響起槍聲。人們席地而坐,平靜,安靜。廣場民主大學首任校長嚴家其先生在演講,民主的歷史,民主的現狀,民主與法制,民主在中國……晚風吹送,嚴先生娓娓而談。民主就是多數原則,並尊重少數人的權利。民主是人民制約政府,而不是政府主宰人民。民主要依靠法治,反對人治。民主是中國人民努力奮鬥了整整70年,不懈追求的好東西。
嗡嗡之聲突然降臨,像來自天際,有人站起來,抬頭張望。你坐著,感到大地開始顫慄,緊接著,聽到了你永遠忘不了的聲音,那是坦克的轟鳴聲和高速奔馳的履帶軋軋聲。
「路障!」有人大喊一聲。路障路障路障!人們一躍而起,一聲聲地呼喊著,向廣場西側那輛急馳的坦克車衝過去,彷彿路障,就是自己。
這是1989年6月3日,十一時十分,在人民的大會堂面前。
和平的最高原則,就是犧牲
民主與坦克不期而遇,超出了許多人的期許。大學生們都熟悉廣場的歷史,從1919年五·四運動,到1976年四·五運動,廣場就是公眾意見的表達場地。70年來,人們追尋德先生和賽先生的足跡,一次又一次地奔走呼號於此。他們見過棍棒刀槍高壓水龍,也見過致命武器,偏偏沒有起碼的軍事常識:坦克可以對付人群,也可以開到你家裡。也許正是這不夠充足的精神準備,激發了恐懼和激烈的反應。
路障!路障!路障!大學生們喊著衝到廣場西路和長安街上,追著那輛坦克——其實是輛輕型裝甲運兵車,扔出了手裡的汽水瓶、磚頭瓦塊,甚至,鋼筆和書本。裝甲車楞了片刻,突然掉頭,沿著來路,向前門西大街方向,奪路而去。
不用動員,沒人指揮,一直沒有設防的廣場在恐懼之中做出了本能反應。隔離墩、鐵欄杆、垃圾桶、乃至各種垃圾雜物,全被搬到路上,做成障礙物的樣子。你和大家一起搬運著隔離墩,心裏想,七點鐘,廣場宣誓的時候,你能想到的結局是頭破血流遍體鱗傷和秦城監獄。你願意。堅守廣場15天,願意等待這個結局,這是因為,三十多年的革命教育刻劃了你,侵蝕了你,使你以為自己是牛虻、羅亭、格瓦拉、阿萊科斯,或是保爾·柯察金,是一塊注定要毀壞、中斷並且奉獻到祭壇上去的肉體。也許那時,你並不真正瞭解自己。
不瞭解自己,並不等於不瞭解社會,不瞭解歷史,不瞭解國家和民族。四十年前,有人在這裡大聲宣布:中國人民從此站起來了。然而,站起來的中國人民並不知道自己究竟「站」在哪裡,卻知道「站「起來後,人更矮了。1989年,中國知識份子和人民群眾空前規模地聚集起來,終於大聲說出了自己的願望和意志,令世界大吃一驚!
4月15日以來,超過3000名大學生,為了自己的同胞和祖國真正站起來,為了反腐敗,爭民主,堅持了7天7夜的絕食鬥爭。他們的壯舉感動了全世界,卻感動不了,自己國家的領導人。一些人越過全國人大,宣布戒嚴北京,用軍隊來對付學生,激起了全國人民的反對。可敬的首都人民,選擇了見義勇為。他們自發地走上街頭路口,勸說並攔截著不明真相的軍隊,他們多次以百萬人的大遊行表達著民意民心:政府有錯,學生無罪!令人失望的是,具有「飼養員思維傳統」的政府官員從不認錯,從不「罪己」。有時,他們更像一個聾啞人,不說也不聽,只會揮舞著武器,蠻幹,橫行,以嚴厲的打擊來對付善意的批評。這一次,極少數人濫用國家暴力,並激發了社會暴力,致使大學生們倡導的非暴作力的和平改革遭到破壞,難以控制,對話不成,對抗不斷升級,大學生和士兵們的年輕生命,正在成為政府錯誤的犧牲品。
坦克進場,預示著最後時刻的來臨。大學生們圍坐在紀念碑上,靜靜等候,他們反對暴力,也隨時準備犧牲。一個半小時前,絕食團廣播站一個沉靜柔美的聲音,已經說出了大家的共同意志。同學們,同學們,我們和平請願的最後時刻已經來臨。我們一定要保持理智,保持冷靜,維護和平請願的初衷,不要用暴力去對付暴力。二個月來,我們堅持的是非暴力的和平鬥爭,和平的最高原則,就是犧牲。
廣場上的人熟悉這個聲音,是柴玲——當時,在某種意義上,她是廣場上另一個民主女神。
再見了,同志們!
廣場重新平靜下來的時候,周圍的槍聲再次響起。先是遠處,像除夕夜的爆竹聲,一陣緊似一陣。接著,博物館,大會堂,曳光彈平射而來,點射夾著連發,煙花似地劃空而過。
你在廣場西北角,工自聯廣播車前面,數著從博物館和大會堂黝黑的窗口裡發出來的槍聲——閃光過後,槍聲必至。腦海中閃著觀察火力點的念頭,似乎你就是黃繼光董存瑞隨時準備去消滅火力點。不多時,就數不勝數——槍聲太密,「火力點」太多了。
廣播車放送著「民兵訓練課本」,教導人們怎麼打坦克:蒙眼,掏耳,剖腹,砍腿……來得還真夠快的。正想著,坦克就來了。
十二時三十分,金水橋東側,傳來坦克的轟鳴,一陣緊似一陣,廣場上的人們向那裡奔跑。與此同時,從驚慌奔跑的人群中,你聽到坦克壓死了女大學生的消息,有人說,是北師大的。
身旁的喇叭響起了刺耳的噪音,突然,「民兵訓練課本」變成了高亢的《國際歌》聲,緊接著,這輛由公共汽車臨時改裝的廣播車,轟地一聲發動了。看著這輛公交車轉彎,掉頭,拖著地上的高音喇叭,你明白了它的意思——攔截坦克,同歸於盡!你追著它跑,終於抓住了車門,車門卻轟然一聲關閉,從駕駛室傳來了訣別的喊聲:「再見了,同志們!」
後來,你在電視畫面中多次見到這輛公交車時,前面離它僅幾十米的坦克不見了。而公交車,已不在長安街上,並被人改變了使命,成為攻擊建築物而不是攔截坦克的一個「罪證」。
奇怪嗎?不奇怪。偉大與荒謬是親戚。正如美麗,在另一些人眼裡總是醜的。
選擇留在廣場上,等待最後的結局,最重要的原因是,廣場是大學生有組織的控制區,也是大學生集體意志的表達區。這個集體意志是堅持和平請願。非暴力,不服從,不流血,不投降。你贊成這個理念,儘管你也知道在當時它「不合時宜」,但比起高對抗性同時具有高破壞性的街壘戰來,這條失敗之路可能通向另一種勝利,而不會導致從無序走向更加無序。
暴力,來自於恐懼;過度的暴力,來自於過度的恐懼。然而在當時,明白這點的人不多。即使明白也控制不了局面改變不了局勢,因而無濟於事。首先,當局用戒嚴來對付請願,用軍隊來佔領城市,用暴力來鎮壓人民,相當於把老虎丟進人群,這是一個錯誤的開始。至少這一次,軍隊服從的不是國家利益,而是代表少數人利益的政黨政治,「槍」被「黨」指揮著,甚至撇開黨的總書記,執行著強行佔領廣場的死命令。這時候,政黨、政府、國家、人民,都不見了,只有那幾個人,在按照個人經驗和權威作決定。在全社會的高度參與下,大學生早已控制不了北京街頭,他們只能竭力維護廣場鬥爭的純粹和乾淨。街頭政治,則是一個無組織或自組織的競技場,各種動機,各種主張,各種力量,各種機會,在混亂中交織,把天使變成魔鬼或把魔鬼變成天使。街頭就是叢林,而叢林法則的唯一公理,是強者和王者的勝利。這唯一的強者,不是人,是人發明和使用的殺人武器。混亂的王者,是暴力-----是超越法定程序的國家暴力,而不是正義衝動或其它抗暴形式的社會暴力。
不許打人!
上帝要人瘋狂,就叫他去革命。
十八年後,你終於明白:反抗暴政,不等於睚眥相報;公民有反抗暴政的自由,也有不服從的權力。而公民不服從,更重要的是守住你自己。而在當時,你並不真正懂得這些道理。中國盛產革命文化和黨文化,多年來,無論電影、電視、戲劇、文藝,還是報紙、雜誌、文學、書籍,無不承載著一個政黨的宣傳訴求,充斥著革命暴力和奴化教育。革命暴力,只能孕育暴政,以及反抗暴政的暴民。正所謂,仁政出仁民,出良民,出順民;暴政下,只有刁民,暴民,還有大量的愚民。
當國家的發展被一個特權集團的需求所控制,當民族的文化被一個政黨的宣傳所置換,當社會的價值只剩下革命思想和暴力思維,當政黨的舌頭和牙齒代替了人民的喉嚨和心聲,當全人類的普世價值遭到少數人拚命的封殺抵制,你就成為,這種文化的一件作品。如果順服並且接受這種安排,你要麼怯弱,要麼白痴。多年的革命教育,你只學會了模仿革命英雄的行為模式,沒有學會別的。所以當時,你追著廣播車跑,手拿一根三尺長的竹竿,要去跟坦克拚命,不怯弱,很白痴。
廣播車衝到長安街上,距那輛裝甲車幾十米,停了。因為裝甲車已經被堆積起來的垃圾桶阻停,徒然轟鳴著,然後熄火了。霎時,003號裝甲車成為人們圍攻和宣泄的一件物品。磚頭瓦塊,棍棍棒棒敲打著這個鐵烏龜,點燃的衣物、棉被,馬上堆滿了「龜背」。人們憤怒著,興奮著,擁擠著,像圍著一隻巨大的烤紅薯,只等著分而食之。
提著竹竿,你摸到了鐵烏龜發燙的後門,竹竿還沒有敲下去,車門「嘭」地一聲彈開,滾滾濃煙裡衝出來二個當兵的。當兵的被車裡的高溫和濃煙薰得迷迷糊糊,完全失去了自衛能力,所以立刻被狂怒的人群打倒在地。人群裡只聽到夯土似的沉悶聲音,沒有求饒聲和呼救聲。
你拚命擠了進去,想打人,或許還想殺人。或者你什麼都沒想也用不著想,大家怎麼做,跟著做就行。沒有料到的是,你做了相反的事。十八年來,每每回想起那一刻,你都要犯迷惑,失去思維。後來你越來越相信,那一刻,出現了神跡,拯救了你。
你擠進裝甲車左邊的一個圈子,那當兵的伏在地上,已不動彈。有人在踢他的頭,有人跳起來踩他的身,像演武打電影。他毫無反應。你聽見自己在喊:不能打了不能打了人不行了!接著你拉起他的左手,甩上肩,弓身發力背起了他,向救護站挪動。
毆打沒有停止。有人開始打你,一個踉蹌差點倒地。沒等你跪下去,右邊一雙手伸過來扶住你,接著,那雙手架起士兵的右臂,使你挺直了身軀。「不許打人」!有人在喊。不許打人!不許打人!不許打人!人們開始喊起來,越來越響亮,越來越整齊。在這有節奏並富有當時的廣場特色的呼喊聲中,在十多雙手臂的圍擁保護下,你們奔跑著,把士兵送到了幾百米外的博物館急救站。
後來聽說,那天廣場上沒有死一個當兵的,包括這個一米八幾的大個子士兵,流了血,沒有犧牲。這是大家的幸運。
他們都是孩子!
快到救護站了,有人把你換下來。坐在地上,喘氣。手上粘粘的,一摸糟了,肩上胸前,滿身血跡,頭髮也粘成了血餅子。這是那個大個子士兵留下的紀念品。以後的幾天裡,你穿著這件可能被控為「凶手」的血衣,在這座戒嚴的城市裡漫遊,有人問,你就得解釋。
凌晨一時三十分,槍聲密集響起,預示著有事發生。果然,廣場西路的人群潮水般地向南退去,其間不斷有人倒地。當時無法判定,這是中槍還是摔倒。你迎著潰散的人群向北走,直到看到西長安街,密密麻麻,都是軍人的身影。這些黑影中,至少有五、六支槍口在吐火,射擊。這是文革武鬥以來,你第一次如此近距離看人開槍,沒有向著天空,而是向著大地和人群,打得廣場地磚火星直迸。
多年來,你面對危險或是危機的處理經驗,就是正視。緩慢地,鎮定地,迎上去,看清楚,正視。無論小時候被群狗追逐,還是後來多次面臨群毆場面,鎮靜,是你的唯一武器。所以你緩慢地,迎著正在噴吐的槍火,走上去。廣場西路已空無一人,在西長安街火光的映照下,你看到了那個令你終身難忘的場景:一個短髮白衣的女人,一個人站在西長安街口的拐角處,前仰後合地比劃著,你聽她喊:「別開槍!別開槍!他們都是孩子!」
你迎著她走上前去,邊走邊想,開槍的,不也是孩子嗎?
西長安街,全是軍隊組成的步兵方陣,望不到頭,看不見尾。方陣上空響著口號,十分整齊。「動亂不平,決不收兵!」「如若阻攔,堅決還擊!」「打倒動亂,嚴懲暴徒!」等等。突然一聲哨音,部隊就地坐下,現出一片整齊的鋼管森林。這是建築工地常用的2米鋼管,現在靠在士兵的肩頭上,伸向廣場的夜空,展示著比步兵武器更直接的一種暴力。你想,國慶遊行,如果把士兵手裡的步槍,換成大刀長矛或者鋼管鐵棍,可能更威風,更有震攝力。暴力,來自原始;越直接越原始,越能摧毀文明。在這接近原始暴力的步兵方陣中,在鋼管樹陣之間,突然響起了「鋼鐵的部隊,鋼鐵的英雄」一類的軍營歌聲。這是各個連隊之間在拉歌,鼓舞士氣,作戰鬥前的精神準備。
那個女人已經到了軍隊的散兵線前面,連比帶劃地訴說著。你情知不妙,趨身上前,還沒走攏,就見她被幾個士兵揮起槍托,打倒在地。你把她扶起來,才看清楚,這是一位年約40歲的中年婦女,胖胖的圓臉上滿是血跡。他們打我。我看見了。別理他們,我們走。
廣場方向,有照相機的閃光閃過。接著,跑來幾個大學生,還沒跑到散兵警戒線,就被衝過來的士兵打倒了,至少有兩個照相機被當場砸碎。幾個大學生被士兵扭著胳膊架走。其中一個學生,匆忙往你手裡塞了一把東西——一張名片和一個紅布條。名片上是香港大學學生會主席×××,後來丟失了。紅布條,你至今留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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