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媽媽講過去的故事:一首歌的調查

「月亮在白蓮花般的雲朵裡穿行,晚風吹來一陣陣快樂的歌聲。我們坐在高高的谷堆旁邊,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那時候,媽媽沒有土地,全部生活都在兩隻手上。汗水流在地主火熱的田野裡,媽媽卻吃著野菜和谷糠。冬天的風雪狼一樣嚎叫,媽媽卻穿著破爛的單衣裳。她去給地主縫一件狐皮長袍,又冷又餓跌倒在雪地上。經過了多少苦難的歲月,媽媽才盼到今天的好時光。」

這首歌叫做《聽媽媽講過去的故事》,歌詞意境優美,訴說淒慘,旋律動聽,不僅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人會唱,而且喜歡,就是現在的年輕人,也會被這首歌的旋律打動。

我也曾喜歡過這首歌,喜歡第一段歌詞所描述的詩情畫意。上中學以後,學校裡對階級教育抓得很緊,「憶苦思甜」成了學生們的必修課。每次開「憶苦思甜」會前,「天上佈滿星,月牙兒亮晶晶」和這首《聽媽媽講過去的故事》都是必唱的歌,所以印象很深。

後來下鄉當知青,第一堂課就是訪貧問苦,聽貧下中農講解放前受苦、受剝削親身經歷。但是,總是牛頭不對馬嘴,答非所問,聽到的都是三年自然災害時期的事。也有講解放前的,但總是寥寥幾句,似乎沒有什麼可講的。我就納悶,貧下中農在解放前到底受多大苦?於是,我想用《聽媽媽講過去的故事》的歌詞做一次調查,一次非正式的調查。所謂「非正式」,就是調查是在閒聊中進行。當然,我的目的很明確,就是想知道歌詞所說是否屬實,所以,也算的上是一次「調查」。

先介紹參加調查的人。

老磚頭:大號劉興海,生產隊長,50多歲,解放前給地主扛過活,已婚。

大骨朵:「大骨朵」是綽號,大號劉全興,生產隊貧協主席,60多歲,解放前全家給地主扛長工,未婚。

劉全有:副隊長,50出頭,大骨朵的弟弟,已婚。

王長有:保管,30多歲,已婚。

王長福:實物保管(就是看場的),50歲,王長有的哥哥,未婚。

孫廣先:會計,20多歲,未婚。

楊清順:民兵排長,20多歲,未婚。

上述人員,實際上是我所在的生產隊隊委會成員。

那年初冬,隊委會商量秋季分配。這個季度,請來的師傅燒了幾窯好瓦,隊裡的棉花、芝麻、麻、綠豆,都長得不錯,隊裡的收入總額差不多有三千塊錢。能分的錢多,大家都很高興。討論完分配方案,大家又提出隊裡出面,烙油饃吃。老磚頭同意了,還拌了盆蘿蔔絲,擱了香油,大家更高興了。

趁大家吃油饃時,我就提出調查的事,說,這是一首歌的歌詞,問問你們,你們都是經歷過解放前的人,看看這歌詞寫得怎麼樣?

因為調查是漫談形式,所以,我就一句一句念,大家點評。

「月亮在白蓮花般的雲朵裡穿行,晚風吹來一陣陣快樂的歌聲。」 (歌詞)

劉全有:真是能寫的人,跟畫兒一樣,俺還沒見過雲彩像蓮花,俺只管天陰、天晴。

大骨朵:夜裡有雲,第二天白天准保有風。

孫廣先:咱隊可有白蓮花……

廣先說的就是老磚頭新娶的夫人,至於「白蓮花」,緣由從略。往下幾句,大家便拿隊裡「第一夫人」身上某個部位開葷玩笑。老磚頭瞇著眼,微笑,得意的樣子,並不言語。亦從略。

「我們坐在高高的谷堆旁邊,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歌詞)

王長福:谷堆?啥谷堆?蹲著?

我們那塊地方,稱蹲著為「股蹲」,諧音同「谷堆」,長富沒有聽清楚,以為是蹲著。

楊清順:寫的是南方吧,稻穀堆,咱這兒就是麥秸垛。

王長福:到麥秸垛幹啥?隊裡連個規定都沒有?晚上誰敢到麥秸垛旁邊?

麥秸垛是一個生產隊的命根子,那是牲口一年的飼料。看場的最清楚,所以就有疑問。

孫廣先:是坐在旁邊吧,那還像。

王長有:晚上他媽出去到場上幹啥,講故事?我看不一定。

長有三句話不離腥葷。

老磚頭:吃罷飯就睡啦,她敢出去?男人還不依呢。

眾人都笑,評論,老磚頭這句話是心裏話。又一陣哄笑,覺得這句詞寫的不真。

這是真的,農村的女人,哪有晚上自己出去的?

「那時候,媽媽沒有土地,全部生活都在兩隻手上。」 (歌詞)

孫廣先:大骨朵說說,恁家弟兄仨都給地主扛活。

劉全有:咋會沒有地呢?自家的地還是有點,哪能沒點地呢?賣啦?

大骨朵:俺那時候,一家十幾口,有三畝多地。地不好,燎礓地,收成不夠吃,只好給人家扛活。

老磚頭:土改時咱這裡統計過,都有地。那時候,只要勤快,咋著刨刨也能開片荒。

大骨朵:是,荒地沒人要,也沒人管,自己勤快點,誰開出來是誰的。

孫廣先對我解釋:大片地都是地主的。自己開的荒地,可以種幾年,沒有人管,也不收稅。過幾年,有人看著地,伺候好了,想要,就出錢買。你可以賣,也可以不賣。

楊清順:俺家那時候有十幾片小荒地,都是自己開的。好地都是地主家的。

他又向我解釋:也有強佔的,到縣裡找人,給個低價,強買,我聽俺爺說過。

我問,有沒有確實沒有地的貧下中農?

王長福:都有地,就看多少了,吸大煙的才沒有地。

老磚頭:咱隊的李榮廷,47年才從軍隊上回來,到土改時,也有好幾畝地。

大骨朵:土改時咱這兒統計過,都有地,那時候把開荒地都算進去了,多少都有點。

王長有:幹活不憑手,憑啥?這話等於不說。

「汗水流在地主火熱的田野裡,媽媽卻吃著野菜和谷糠。」 (歌詞)

劉全有(笑咪咪地說):吃糠?野菜?60年?

孫廣先:盡打岔,說的是解放前。

大骨朵:給地主家種地,不會讓你吃不飽,吃不飽咋幹活?

王長富:你要說頓頓都吃飽,也不是。晌午的一頓,肯定叫你吃個死,喝湯時候就是稀的。

他說的「喝湯」,指的是晚飯。

老磚頭:全有弟兄們最清楚了。他們弟兄仨,給人家扛活,種人家多少地?

大骨朵:二十來畝吧。

劉全有:只多不少。那時候收成不如現在,夏季種麥,一畝地百十斤,秋季多打點,也分種啥。

老磚頭:夏季收多少吧,三千來斤?

劉全有:差不多,得加上自己地裡的。秋季能多一半。

楊清順:聽俺爺說,你們家夏季能留上千斤麥?

大骨朵:三成交給地主家兩成,自己留一成,千把斤。

我問,現在你們三個勞力,夏季分多少麥子?

孫廣先:一個壯勞力,好年成一個夏季不到百斤,他家三個勞力,加上女人、孩子的免購點(口糧),五百斤出頭吧。

王長有:這還是好年成,賴年成,咱隊全勞力只分過五十來斤呢。

我問(其實是故意問的),那糧食都到哪兒去啦?

沒有人回答我。半天,老磚頭悶悶地說,交啦,賣啦。

王長福轉臉對我解釋:那時候,給地主家扛活,年年十月一訂契,地主家把地給你種了,他也挑人,你要是連飯都吃不飽,淨吃糠,吃野菜,他也不敢把地給你種啊!

「冬天的風雪狼一樣嚎叫,媽媽卻穿著破爛的單衣裳。」 (歌詞)

王長福:這倒是真的,那時候,誰家要是添件襖,那可是個大事,滿村都知道了。

劉全有:襖還是有,破的,穿多少年。

「她去給地主縫一件狐皮長袍,又冷又餓跌倒在雪地上。」 (歌詞)

老磚頭:長袍?

楊清順:狐狸皮大氅。

王長福:哪個地主家有狐狸皮大氅?還叫吃不飽飯的人去縫?

孫廣先:咋沒有?老戴家肯定有!

這個「老戴家」,指的是我們村一家戴姓大戶,前朝曾經稱過「九千歲」,有一處很大的莊園。

老磚頭:老戴家是件黃狼皮的,我見過。再說了,就是有,也不會叫人家去拾掇,早使人套著車到縣裡請師傅去了。

大骨朵:縣裡?縣裡哪有這種匠人?恐怕得去南陽請人。

最後,老磚頭總結說:狐狸皮大氅,咱這兒沒有見過,我到見過老戴家有黃狼皮大氅,那也不會讓咱窮人去拾掇。他不是心疼咱窮人,他是心疼他的東西。咱會拾掇嗎?他有的是錢,使錢僱人拾掇,還得套車去請人家,請來還得好吃好喝招待人家。

「經過了多少苦難的歲月,媽媽才盼到今天的好時光。」 (歌詞)

大家都沒有發表意見。

王長富說:該回去睡瞌睡啦!

那一夜,我沒有睡安穩,總想著他們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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