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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的貴族--康同璧母女之印象(二)

作者:章詒和  2009-10-06 12:54 桌面版 简体 打賞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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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我打開羅儀鳳為我準備的全套白色臥具,躺在小床上。和自己家裡日夜的驚擾、惶悚相比,這裡則是裝滿了寧靜與蒼涼。它們隨著縷縷清朗的風月星輝,直入心底,令我難以入睡。

第二天清晨,當我梳洗完畢走進客廳,即看見黑褐色菲律賓木質圓形餐桌上已擺好了小碗、小碟等餐具。約過了半小時,康老走了進來。還沒等我張口,她便問我昨夜睡得如何?我們坐定後,羅儀鳳開始上早餐:每人一碗稀飯,桌子當中上的是一碟炸小銀魚,一碟豆腐乳,一盤烤得兩面黃的饅頭片。兩塊油糕,單放在一個小瓷盤裡。

康老對我說:"和從前不一樣了,現在我家吃得很簡單。不過,銀魚下稀飯,腐乳抹饅頭也還是好吃的。"她邊說邊挑了一片烤饅頭遞給我。在吃過薄薄的饅頭片後,老人又吃了一塊油糕。

羅儀鳳指著另一塊油糕,說:"這是給你的。"

我有禮貌地謝絕了。儘管銀魚下稀飯、腐乳抹饅頭的味道,真的很好,我卻不知該對這頓早餐說些什麼。因為我的父母雖然做了牛鬼蛇神,每天早晨還是喝牛奶,吃雞蛋。私下裡,我問也寄居在康家的一位上海小姐:"康老為什麼吃得這樣簡單?"

她說:"羅儀鳳沒有收入,一家人全靠康同璧在中央文史館的一百五十元的工資,以及靠後面院子收來的一點點房租。從前老太太的兒子常寄些外匯來。可從文化大革命開始,錢越寄越少,越寄越稀,後來就不寄了。原來她母女吃的早餐也是很齊備的,有蛋有奶,有麵包黃油,有水果肉鬆。如今,家裡的開銷一再緊縮,卻把老郭和二陳的工錢加了又加。"

"幹嘛要加錢?"我不理解地問。

上海小姐說:"還不是怕他們到居委會去胡說亂講瞎揭發唄!或到社會上勾結紅衛兵,引來造反派。現在的保姆雇工,可是惹不起的呀。"

我把康老的早餐向父母描述了一番,惹得他們十分不安。過一段時間,我覺得康老家的早餐也很不錯。尤其是豆腐乳,第一天的味道,似乎與第二天的不同,第二天的又與第三日相異。我把這個味覺感受告訴給羅儀鳳,她竟興奮起來。

一天早上,天氣特別好。雖說是初冬,城市披上了灰沉沉的外衣,樹葉也完全落光,可這是一個晴天,金色的陽光如美酒,人的心情也舒展了許多。早餐後,羅儀鳳問:"小愚,你今天能跑一趟路,幫我買點東西嗎?"

"當然可以啦!你說,買什麼?"

"豆腐乳。"

"行,這很方便的。一會兒,我回家的時候順便到地安門副食店就買了。"

羅儀鳳拍著我的肩膀說:"章家二小姐,你不是說我家的豆腐乳好吃嗎?這好吃的東西可不是隨便就能買到的。"

"羅姨,我該去哪兒買?"

"前門路東,一家專門賣豆腐乳的商店。現在叫向陽腐乳商店了。"

"行,我這就去。"我轉身即走。

羅儀鳳拽住我,說:"別忙。"

我說:"你不用給我錢。"

"不是錢,是給你拿盛豆腐乳的盒子。"

"什麼盒子?"

"你呆會兒就明白了。"說罷,她進了裡屋。不大功夫,雙手舉著很漂亮的六個外國巧克力鐵盒,走了出來。見我吃驚的樣子,羅儀鳳笑了。放下鐵盒,她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張便簽遞給我。我接過來看,又是一驚。原來那上面排列著各種各樣,形形色色的豆腐乳名稱。什麼王致和豆腐乳,廣東腐乳,紹興腐乳,玫瑰腐乳,蝦子腐乳......羅儀鳳像交代要事那樣告訴我:每種豆腐乳買二十塊,一種豆腐乳放進一個鐵盒,千萬別搞混了。買的時候一定向售貨員多要些腐乳汁。

她解釋道:"用豆腐乳的湯汁抹饅頭,最好。這也就是我非要用巧克力盒子裝它們的道理。"

羅儀鳳拿出十塊錢,非要我收下。我不肯,見她真有些急了,我才把錢放進口袋。

她說:"小愚,我要告訴你,豆腐乳買好後回家的一趟路,才是最累的。因為六個鐵盒子一定要平端著走,否則,所有湯汁都要流出來。為了減輕累的感覺,你一路上可以想點快樂的事情。端鐵盒走路一定要挺胸,如果躬腰駝背地走路,你會越走越累。"說罷,她捧起裝著鐵盒的布袋,昂首挺胸地沿著餐桌走了一圈。那神態、那姿勢,那表情,活像是手托銀盤穿梭於巴黎酒店菜館的女侍,神采飛揚。

"羅姨!"我叫了她一聲,笑著扑到她的懷裡。

我按照羅儀鳳繪製的前門街道示意圖和豆腐乳細目表,順利地買到了五種豆腐乳(有一種缺貨),並讓和氣可親的老售貨員在裡面澆上許多湯汁。在歸途,我不但想著快樂的事情,且始終精神抖擻,器宇軒昂。冬天的太陽,也同樣的溫暖。這時的我,一下子全懂了--雖"坐銷歲月於幽憂困菀之下"而生趣未失,盡其可能地保留審美的人生態度和精緻的生活藝術。難怪康家的簡單早餐,那麼好吃!

一日下午,冬雨霏霏,晚上我沒有回到康家。飯後,一家人圍爐聊天。

父母對我提起了章乃器。母親告訴我,1966年8月章乃器被一群紅衛兵拉到王府井,參加"集體打人"大會,由於他拒不認罪,態度惡劣,被打得皮開肉綻,鮮血淋漓,渾身上下見不到一塊好肉。紅衛兵把他的家抄個精光,還當著他的面,把新夫人王者香活活打死。一個蹬三輪的車伕,見他還有一口氣,便把他拖上車,拉回了家。誰見了,誰都說他活不過三日。可章乃器不愧是條硬漢,靠著氣功和意志,居然活了下來。民建中央和全國工商聯的那些幹部,沒有一個理他,同情他。倒是原來糧食部的一個司機,隔幾日便悄悄在他家門口,放上一屜熱饅頭。他就是這樣挺了過來。

父親半晌不語,約莫過了十幾分鐘,才用一種遲緩的語調對我和母親說:"乃器現在的情況怎麼樣了?我們一點消息也沒有。他一個人如何生活?我很想見見他,也不知道我還能不能再見到他。"母親和我聽了,無以為答。

數日後,我把父親想見章乃器的心事,告訴羅儀鳳。

羅儀鳳眉頭微皺,說:"這個會晤當然好啦,但事實上很難辦到。"

康同璧嫌我倆說話的聲音太小,便起身坐到我跟前,說:"你們剛才說些什麼?能不能再講上一遍,給我聽呢?"

羅儀鳳用粵語把我的話,重複了一遍。康同璧聽清楚後,問道:"小愚,是不是你的爸爸很想見見章乃器?"

我點點頭。坐於一側的羅儀鳳,用手指了指窗外說:"外面到處是紅衛兵、造反派,街道的人(即居委會的人)都成了革命政權的耳目和爪牙,我們這樣的人一舉一動都被監視。聽說俞平伯想吃點兒嫩豌豆,又怕鄰居發現。老倆口想了個辦法,晚上蒙著被單剝豌豆,夜裡把豌豆殼用手搓成碎末兒,摻和在爐灰裡,第二天倒了出去。結果,還是被檢查垃圾的人發現,又挨了批鬥,罵這個反動學術權威還繼續過著資產階級的生活。你想,一捧豌豆殼都逃不過他們的眼睛,更何況是這麼兩個大活人、大右派的聚會。一但被別人發現,真的要大禍臨頭了。"

這時康同璧把臉扭向女兒,用一種近乎拷問的口氣,問道:"你怕嗎?"

"我怕。我是驚弓之鳥。當然怕啦!"羅儀鳳說罷,雙臂交叉扶著肩膀做出一副害怕的樣子。

康同璧正色道:"你怕,我不怕。我就要是請兩位章先生來我家見面。"

羅儀鳳怔住了,我一時也不知該如何表態。

"你怕什麼?"老人繼續追問女兒。

"怕咱們擔不起搞反革命串聯的罪名。"

"小愚,你也害怕嗎?"老人轉而問我。

我遲疑片刻,遂答:"我怕連累你們母女。"

康同璧突然起身,面向我們站立,像宣布一項重大決議那樣,高聲地說:"下個禮拜,我以個人的名義請小愚的爸爸和章乃器先生來這裡做客。"這令羅儀鳳手足無措,表情顯得十分尷尬。

康同璧則為自己陡然間做出的大膽決定而興奮,她拍著胸脯,說:"我不怕承擔反革命串聯的罪名,一人做事一人當!"接著,手指地板,說:"會面的地點,就在我家,就在這裡!"

"就之如日,望之如雲。"看著老人因情緒激動而泛紅的臉頰,我無法表達內心激動、尊崇、驚喜以及歉疚的複雜感受。只是覺得自己惹了事,讓康氏母女二人,一個擔著風險,一個感到為難。儘管老人慷慨激昂地說"一人做事一人當",但我知道真正要擔待的,是她的女兒。羅儀鳳不僅要擔待,還要去操辦,她肯嗎?

"羅姨,你看怎麼辦?"我用充滿疑慮的眼光看著她。

"怎麼辦?還不得按她的主意辦。要不聽她的,她能跟我拚命。"她苦笑著回答。

我無論如何想像不出來,老太太和女兒"拚命"是個什麼樣情景。我只知羅儀鳳是出了名的孝女,有口皆碑。康同璧讓女兒立即著手準備。比如:確定會面的日期;確定如何通知章乃器的方法;決定會面時喝什麼樣的茶;買什麼樣的佐茶點心。

康同璧叮囑女兒:"點心要好的。"

羅儀鳳背轉身,向我做個鬼臉,偷偷地說:"她嘴饞。買來好點心,請客人吃,自己也能吃。"

"你們兩個又在說什麼?"康同璧問。

"康老,我們沒說什麼。"我走到她跟前,用手梳整她那稀薄的頭髮。

"我知道,她又在說我。而且,還不是說我的好話。"

我笑了,覺得老人可愛得像個孩子。

羅儀鳳也笑了,說:"她說自己耳聾,其實是假的!"

"你們一笑,就說明我的話是對的。怎麼樣?"老人一副得意的神情。

第二天,吃早餐。康同璧發現屬於她專用的一份油糕,沒了。她東瞅西瞧一番後,問:"儀鳳,我的油糕呢?是不是老郭給忘了。"

"老郭沒忘。媽,咱們家不是要請小愚的爸爸和章乃器喫茶嗎?你還特地吩咐要請他們吃好點心。我現在就要籌劃,你的油糕剛好吃完,暫時不忙買,你說呢?"

老人"哦"了一下,不再吱聲。過了會兒,她對我說:"小愚,為了這次會面,我很願意不吃油糕。"

我一把握住她的手。我知道:自"文革"開始,老人的零食已經從西點、粵點降為北京油糕。現在,北京油糕也取消了。關於取消油糕的事,我沒有告訴父母,怕自己說得心寒,怕他們聽得心酸。

大約過了近十天的樣子,一切由羅儀鳳鋪排停當,由我和章立凡(章乃器之少公子)聯絡,父親和章乃器在康同璧家的客廳得以見面。這是他們"文革"中的唯一一次見面,也是他們相交一生的最後會晤。

父親一身老舊的中式絲綿衣褲。母親說:"去見康老和乃器,還不換件衣服。"

父親答:"越舊越好,走在街頭好讓別人認不出我來。"

章乃器穿的是潔白的西式襯衫、灰色毛衣和西裝褲,外罩藏藍呢子大衣。我說:"章伯伯,你怎麼還是一副首長的樣子?"

章乃器邊說邊站起來,舉著菸斗說:"小愚呀,這不是首長的樣子,這是人的樣子。"

會晤中,作為陪客的康同璧,穿得最講究。黑緞暗團花的旗袍,領口和袖口鑲有極為漂亮的兩道絛子。絛子上,繡的是花鳥蜂蝶圖案。那精細繡工所描繪的蝶舞花叢,把生命的旺盛與春天的活潑都從袖口、領邊流瀉出來。腳上的一雙繡花鞋,也是五色煥爛。我上下打量老人這身近乎是藝術品的服裝,自己忽然奇怪起來:中國人為什麼以美麗的繡紋所表現的動人題材,偏偏都要裝飾在容易破損和撕裂的地方?這簡直就和中國文人的命一模一樣。康同璧還讓女兒給自己的臉上化了淡裝,抹了香水。

她的盛裝出場,簡直"震"了。我上前擁抱著老人,親熱地說:"康老,您今天真漂亮!是眾裡挑一的大美人。"

"我不是大美人,但我要打扮。因為今天是貴客臨門啦!"

我故意說:"他們哪裡是貴客,分明是右派,而且還是大右派。"

老人搖頭,道:"右派都是好人,大右派就是大好人。再說,我不管什麼左派、右派,只要來到我家,就是我的客人,我都要招待。而且,你的爸爸和章乃器不是一般的客人,是貴客。"講到這裡,便開始抱怨毛澤東發動的政治運動,她用手指了指領袖畫像,說:"人活八十,我見的世面多了,但是從沒有見過像他這樣治國的。中國自古是禮儀之邦,現在卻連同城而居的好朋友都不能見面,還美其名曰文化大革命,一點文化也沒有。"說著說著,老人二目圓睜,還真生氣了。

羅儀鳳為這次會晤,可算得傾囊而出。單是飲料就有咖啡,印度紅茶,福建大紅袍,杭州龍井。另備干菊花、方糖、煉乳。一套金邊乳白色細瓷杯碟,是專門用來喝咖啡的;幾隻玻璃杯為喝龍井而備;吃紅茶或品大紅袍,自是一套宜興茶具。還有兩個青花蓋碗擺在一邊。佐茶的餅乾、蛋糕、南糖,是特地從東單一家有名的食品店買的。羅儀鳳還不知從哪裡弄來兩根進口雪茄,擱在一隻小木匣裡。

父親舉起一根雪茄嗅了嗅,放回原處,不禁嘆道:"坐在這裡,又聞雪茄,簡直能叫人忘記現在的文化大革命,也忘記自己是牛鬼蛇神。"

康同璧在勸茶的時候,說:"兩位章先生,吃一點東西吧。這些是我女兒派人昨天從法國麵包房買的,味道不知如何,東西還算新鮮。"

羅儀鳳糾正她的話,說:"媽,東單的那家食品店,不叫法國麵包房,改叫‘井岡山'啦!"

"怎麼回事?井岡山是共產黨鬧革命的地方,這和麵包房有什麼關係?"康同璧的吃驚與質問,讓我們都笑了。

一陣寒暄之後,康同璧母女做陪,父親和章乃器開始了談話。父親問章乃器現在民建和工商聯的情況。

章乃器說:"我是被他們開除的,具體情況不大清楚。好像在中國的資本家裡,毛澤東只保了一個榮毅仁,其他人都受了衝擊。"

羅儀鳳在一旁糾正道:"榮毅仁其實也沒能躲過。他在上海的公館是有名的,極漂亮。北京高幹出身的紅衛兵說整座樓都屬於四舊,於是放了火,火苗從一樓竄到頂層。他們又把榮太太用皮帶套著脖子,從頂樓倒拖至一樓,現在還有腦震盪的後遺症呢。不過,毛澤東檢閱紅衛兵時,讓榮毅仁上了天安門,還特意和他握了手。寓意是--我們共產黨對民族資產階級的政策沒變。"

章乃器說:"我講定息二十年,結果共產黨把定息全取消了。中國原來只有政策而無法律,現在連政策也沒有了。"

羅儀鳳朝章乃器一擺手,說:"快別提你的定息二十年吧!三五反、公私合營,就已經把資本家弄慘了,而這次運動,他們算是徹底完了。工人造反派把每個資本家的底細摸得透透的,非要他們交出多少多少錢來,不夠這個數字,就往死裡打。結果也真厲害,資本家交出的私人錢財數目和他們算的數字,基本一樣。咱們的銀行也積極配合,把替私人保密的存款底單一律公開,把保險櫃一律打開或撬開。金銀首飾,美元英鎊,統統沒收。抄家的時候,紅衛兵和工人造反派才叫大顯身手。把籐椅用刀斧和錘子砸碎,能從籐芯裡抽出美鈔。家裡燒鍋爐用的煤,哪怕堆得像座山,也都篩上一遍,居然能從裡面篩出用黑漆布緊裹的存摺來。當然,這樣藏匿私產的資本家,都會被打死或打得半死。"

康同璧還把同仁堂老闆樂松生慘死的情況,講給章乃器聽。

章乃器向父親詢問起民盟一些老人的情況。他也和父親一樣,慶幸羅隆基死得早,並說:"努生的個性是矛盾的。他脾氣倔強,可質地脆弱,算不上硬漢。單是紅衛兵的暴打和抄家,他就受不了,一定不會像我這樣硬挺過來。"

父親慨然道:"即使是條硬漢,也難過此關。黃紹竑不就是個例子嗎?"

話說到這裡,客廳的氣氛便沉悶起來。羅儀鳳忙提著滾燙的銅壺,給他倆續水。康同璧用微顫的手端起玻璃大盤,請他倆吃水果。

此後的話題,自然是對文化大革命的看法。章乃器說:"從表面看來這個運動像是突然發生的。但歷史和自然界一樣,從來沒有東西是突如其來的。其中不為人知的原因,恐怕已醞釀多年。毛澤東除了沒有做法律上的準備,事前的一切準備都很充分了。"

父親講:"依我看,老毛動的這個念頭(指發動"文革"),內因是源於他的帝王思想,就怕人家搶了金交椅。外因是有感於蘇聯的現實,看到斯大林死後出了個赫魯曉夫,他就憂慮得睡不好覺了,還給人家起了名字,叫修正主義。於是,在反修的旗號下,趁著自己還活著,就先要把中國的赫魯曉夫挖出來。至於他和劉少奇的矛盾,決不像共產黨報紙上寫的那樣吧。"

談到"文革"的政治後果,章乃器皺著那雙淡淡的眉毛,說:"一場文化大革命,給中國形成了兩個極端。一個是極端個人崇拜;一個是極端專制主義。這兩件東西,自古有之。毛澤東是把它發揮到頂峰了。而他手下那些所謂的無產階級革命家不是迎合,便是依附。"

父親說:"‘拈草樹為刀兵,指骨肉為仇敵。'搞這個運動都是什麼人?就像德國盧森堡當年形容的革命專政--少數幾個首領,一些隨機應變的政治騙子,還有一群被同化的弱者尾隨其後,而他們根本不知道在這場革命中自己需要什麼!這場標榜文化的革命對靈魂來說,是件極壞的事情,把人統統變成懦夫,這無異於政治奴役。運動過後,病勢深重的是人心與人性。"

羅儀鳳則十分不理解毛澤東的搞法,憤憤地說:"要搞劉少奇,就搞劉少奇一個人好了。他為什麼要把全國的人都發動起來。又是抄家,又是武鬥,又是毀文物。《聖經》上說:‘有時候,我們的英雄似乎只比土匪頭子稍稍強一點。'我看兩千年前猶太人說的這句話,在兩千年後的中國應驗了。"

康老在這裡插了話:"今天哪裡是兩個大右派的聚會,我看是三個右派的沙龍。"她的話,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有些興奮的章乃器,探過身對老人說:"康老,我念一幅最近寫的對聯給你聽,好嗎?"

"好!"老人高興了,用白手帕撣撣耳郭,說:"我洗耳恭聽。"

"你是詩人,我是個俗人。不過,偶爾也謅兩句。"章乃器立於客廳中央,面向毛澤東像,一字一頓地說:"腸肥必腦滿。"接著,把菸斗掉轉過來對著自己的胸口,說:"理得而心安。"

一言既出,頓時寂寞無聲。

康同璧輕輕拍手,道:"寫得好。"

羅儀鳳吐吐舌頭,對母親說:"媽,這副對聯你只能聽,可不能對別人說呀!一旦傳出去,咱們可都要掉腦袋!"

康同璧趁著女兒進臥室的空隙,也向我們吐了吐舌頭,笑著說:"她怕,我不怕。當時紅衛兵抄家的時候,打了我,我也不怕。現在的中國人,只剩一條命。何況,我也八十歲了。"

父親立即勸解老人:"儀鳳的話是對的。你們母女相依為命,儀鳳的生活全靠你,你更應小心才是。"

談話進行了近兩個小時。章乃器望望漸暗的天空,對康氏母女說:"今天過得太愉快了,這得謝謝康老和儀鳳。天色不早,我和伯鈞要分頭離開這裡才好。他有小愚陪同,住得又不遠,所以我要先走一步了。"

父親和他緊緊握手,互道珍重。羅儀鳳為他挑起客廳的棉門帘。

分手的一刻,臉上鋪滿微笑的章乃器對父親說:"伯鈞,我們還會見面的。"

大家目送他的離去。夕陽給這座僻靜的院子,塗上一片淒涼的金色。章乃器敞開的大衣,在寒風中微微擺動。剛才還在說笑的人們,又都回到了現實。"可恨相逢能幾日,不知重會是何年。"

父親也起身告辭。臨別之際,對康老說:"在人們要不斷降低自己做人的標準以便能夠勉強過活的時期,老人家依舊君子之風,丈夫氣概。這次會面實在難得,但不可再搞。太危險了!尤其對你和儀鳳的這個家,風險太大。"

康同璧握著父親的手,連聲說:"不怕,不怕,我們大家都不要怕。"

羅儀鳳執意要將父親送出大門。走在石板路上,她一再感謝父親,並說:"要不是章先生最後說了不可再聚的話,我媽過不了多久,又要請你們來了。"

父親用解釋的口吻,說:"人老了,怕寂寞哇。"

"不單是這個理由。"羅儀鳳反駁道:"更主要的是,她特別敬重你們。"

父親內心十分感動,因為他已經很久沒有聽見這樣的話了。

寄住在康家的這段時間,我還認識了三個教授。

一個叫張長江,是康有為弟子張伯楨之孫,北京史專家張次溪之子,在對外經貿學院(即現在的對外經貿大學)任教。說得一口好英語、又有一手好書法的他,十天、半月來羅宅一次,負責處理康同璧的文字類事務。他曾偷偷告訴我:"你在川劇團,康氏母女給你的回信,大多由我代筆。所以,我們早就認識,只不過無緣得見。"

張先生進門後,從不急於走到寫字桌忙著提筆幹活。他要和老人說上許多閒話,趣話,以及街頭新聞。和我聊天,則講菊苑舊事,文壇掌故。一旦和羅儀鳳談及需要處理的事情,有我在場的話,就全講英語了。我也理解,畢竟屬於人家的私事。他在康家從不吃飯,哪怕是抄抄寫寫到天黑。知書達禮,隨和風趣,以及對人情世故的諳通,使他成為一個備受歡迎的人。可以說,張長江一來,康氏母女總是眉開眼笑的。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大陸刮起留美狂潮。我在北海後門附近,遇到那位上海小姐。簡短的閒聊中,她對我說:"你要去美國嗎?要去,就找張長江。他不教書了,在美國大使館工作,可紅啦!他對你印象很深,常念叨你呢。"我家離美國大使館很近,只隔一條馬路。但我始終沒有去找已是紅人張長江。據說,參加康同璧母女葬禮的,有他一個。

另一個教授的名字,怎麼也記不起了。他並不怎麼老,卻已是滿頭白髮。在山東大學教書,自心理學科被官方取消後,改教中文了。他來北京料理私事,請假三日,食宿在康家。當他聽說我父親是章某人的時候,即表現出異乎尋常的熱情。他說:"我對令尊大人非常敬佩。今天我們給馬寅初和章羅聯盟下政治結論,為時尚早。因為勝負輸贏不到最後一刻,是難辨分曉的。現在的文化大革命的性質,究竟革命還是反動?更要留給歷史評說。"

三天裡,他天天議論江青。他說:"江青就是藍蘋嘛。沈從文就認識她,也跟我談過她。一個三流電影明星,品質也差,非要稱什麼文化旗手,還成了叱吒風雲的英雄。她一登政壇,便用盡低劣之極的招數。我們英明領袖的‘英明',也真是少有。最讓我不明白的是,幾百萬的共產黨員,竟都能服從、容忍,甚至擁戴。"說話時,那無比憤怒的態度和膽量,使人覺得他根本不是什麼教授、書生而是俠客,壯士。

臨別時,他希望我能在羅宅多住些日子,說:"這個家太冷清,人太寂寞。從前可不是這樣的。"

再一個教授,便是黃萬里了。

那天下午,我回到康家,見一個學者風度的人坐在餐桌旁邊。他身材魁梧,相貌堂堂,約五十來歲,衣著得體,腳下那雙生膠底軟牛皮皮鞋,很顯洋氣。

羅儀鳳說:"你們該認識吧?"我們各自搖頭。

康同璧驚奇地說:"怎麼會不認識呢?一個是黃炎培的公子,一個是章伯鈞的千金。"

康氏母女哪裡曉得民盟的複雜結構與人事。父親與黃炎培的往來純屬公務性質,談不上有多少私交。反右以後,索性斷了聯繫。

黃萬里聽了老太太的介紹,立即起身,向我伸出右手,說:"我叫黃萬里,在清華教書。雖說我是父親的兒子,可現在是你父親的兵呀!"

站在一邊的羅儀鳳解釋道:"萬里和你爸爸一樣,戴了右派帽子。"遂又翹起大拇指,說:"他的學問特別好,在美國讀了三個大學,得了七個博士。萬里,萬里,他本該鵬程萬里。"

有了這個前提,似乎也就有了話題。我問黃萬里是因為什麼劃了右派。他告訴我:"是因為黃河,具體說就是反對三門峽工程。"原來,黃萬里認為黃河的特點在於泥沙。治黃關鍵在治沙,可那時蘇聯專家的方案是根本不考慮排泥沙的事。後來三門峽用於挖沙的錢好像比發電得的錢還多。大壩一次次改建,弄得千瘡百孔;庫區百姓上下來回搬遷,搞得苦不堪言。實踐證明,他是對的,可帽子戴了二十三年。

康同璧用稱讚的口氣,補充道:"小愚,萬里的詩是做得很好的!"

黃萬里笑了,說:"快不要提什麼詩了。1957年劃成右派,跟我寫的《花叢小語》(隨筆小說)還有很大關係呢。"

大約閑談了一個多小時,黃萬里起身告辭。說:"回清華的路太遠,要早一點走。"

康同璧非常捨不得他走,拉著他的手,一再叮囑:"你只要進城,就一定要來呀!"

黃萬里一再保證:"只要進城,就一定來。"

有了這句話,老太太才鬆了手。

 這三個教授與康氏母女都是老朋老友了。他們之間的往來,不涉"關係",也無利益原則,完全是傳統社會的人情信託。他們之間的相處親切,信賴,安閑,是極俗常的人生享受,又是極難得心靈和諧。他們之間的談話,因文化積累的豐富而有一種特別的情調,因有了情調而韻味悠長,像白雲,細雨,和風。

我每天是在晚飯後去東四十條羅宅。有時因為天氣不好,父親就叫我早一點離開家。康氏母女見我回來得早,總是特別高興,見面的第一件事,便要我說說當日新聞或小道消息。聽完以後,康同璧常說的一句話是:"現在外面太亂,人變得太壞,好多事情也搞不懂了。我經歷了四個朝代,總結出的經驗是‘以不變應萬變'。"

憶舊,則是我們的另一個話題。一提到過去,康同璧的話就多了,而且講得生動有趣。一次,大家坐在客廳搞精神會餐,羅儀鳳講發鮑魚和燉燕窩的方法;上海小姐介紹如何自製沙拉醬,我也聊起父親和我愛吃西餐的事情。

老太太接過話頭說:"先父也愛吃西餐。在倫敦生活的時候,有一次上街看見一家地下餐廳,他想餐廳開在地下,價格肯定要便宜,於是就走了進去。翻開菜單,那上面竟有龍蝦。先父大喜,叫來服務生說,我要龍蝦。飯飽酒足後,呈上賬單。他一看,嚇壞了,就是把口袋裡所有的錢掏光,全身的衣服當盡也不夠。他只好狼狽的坐在那裡,等外面的朋友送錢付賬。原來倫敦的地下餐廳是最貴的地方。"

老人講的故事,不但引來笑聲,而且引出口水。我叫嚷著:"羅姨,我想吃西餐!"

老人見我叫,便也跟著叫:"我也要吃。"

上海小姐說:"如果吃西餐,沙拉醬歸我做。"

羅儀鳳嗔道:"都鬧著要吃,可誰來洗那二百個盤子?"

"怎麼要洗二百個?"這個數字讓我吃驚不小。

羅儀鳳答應了我們,並說:"你們不許催我,什麼時候準備好了,什麼時候吃。"

康同璧高興得直拍手。我回家卻挨了父親的罵,說我嘴饞的毛病走到那裡也改不了,也不看看現在是什麼局勢和環境。

第二天,我對康同璧說:"不想吃西餐了。"

"是不是爸爸批評你了?"坐在一邊的羅儀鳳馬上就猜出了原因。

我點點頭。

羅儀鳳說:"我一定讓你吃到西餐,不過,就別回家再說了。"

過了許久,我早把鬧著要吃西餐的話,忘在了腦後。突然,羅儀鳳告訴我,這天晚上吃西餐。她簡直就是一個能施魔法的仙女,在社會生活都已全部革命化的情況下,居然擺出了規範而正宗的西餐。長長的白蠟插在燭臺,高腳玻璃杯斟滿了紅酒,鍍銀的刀叉,雪白的四方餐巾。我不禁驚嘆道:"咱們好像到了一個神話世界。"

什麼都擺弄好了,羅儀鳳竟沒有在場。我問:"羅姨是不是還在廚房?"

康同璧和上海小姐都默不做聲。等了一會兒,羅儀鳳從臥室裡走出,那一瞬間,她漂亮得好似回到了少女時代。燙染過的頭髮起伏閃亮,並整齊地覆蓋著額頭。粉紅的唇膏襯托出一口整齊的牙齒。秀麗的眼睛上面,眉毛彷彿出自畫家之手。苗條的身材裹著白底藍色小碎花圖案的布質旗袍,跟盛開的花叢似的。散發著香水芬芳的她,溫雅又柔美。接著,又驚異地發現她的睫毛比平素長了,胸部也高了......這是怎麼弄的?我那時還真的搞不懂。

每上一道菜,必換一次盤,包括襯盤、襯碟在內。在刀叉的配合、唇齒的體味與輕鬆的交談中,我漸漸找到了西餐的感覺和舊日的情調。在橙黃色的燭光裡,真有種類似夢境的意味。

我把吃西餐的始末與美妙,講給父母聽。父親說:"你太粗心大意了。一個女性能如此操辦、打扮,肯定是在給自己過生日了。"

"那羅姨為什麼事先不說或在舉杯時講呢?"

"儀鳳是在迴避自己的年齡。"

我又問父親:"羅姨的生活環境那麼優越,怎麼她什麼都會?做粵菜,做點心,做西餐,燒鍋爐,種玫瑰。"

父親告訴我:"英德兩國的傳統貴族,自幼均接受嚴格的教育及訓練,都有治家的性格與能力。哪裡像你的那些幹部子弟同學,生活上的事共產黨一律包干,兩隻手除了會化錢,就什麼都不會幹了。"

縱不能惹起某個男人的熱烈情感,但足以引起普遍的喜愛,羅儀鳳就是這一流的女子。輕盈的體態,純良的品質,對日常事物處理的穩妥週全的才智,以及由此派生出來的大家風範,兼備於一身。難怪父親,章乃器,陳銘德、鄧季惺夫婦等人,都無一例外地喜歡她。我也喜歡羅儀鳳,但在我與她已經混得很熟的時候,仍覺自己並不完全瞭解她。她和自己的母親擁有一個很大的活動天地,交遊縉紳,往來鴻儒。但是當她一個人獨處時,又好像全世界皆與之無關。她與康老一樣地善解人意,卻很少將自己的事隨便告人。我至今不知她從燕京畢業後的幾十年,有著怎樣的經歷?她怎樣生活?工作過麼?被人愛過麼?--為了能解答這些疑問,我對她說想看看她的影集。羅儀鳳爽快地答應後,一頭紮進後面的書房。

我接過落滿塵土的老像冊,不禁叫起來:"羅姨,怎麼只有一本?"

"我自來就不愛照相。"她笑著回答。

本想從舊影中對她的過去尋些蛛絲馬跡,不料竟一無所獲。像冊裡面,絕大部分是康同璧的照片,屬於羅儀鳳的,很少很少。偶爾發現一兩張,那也是她與女友的合影。即使這樣的照片,她的相貌也是模糊不清,因為總有一副碩大的太陽鏡遮住半拉臉。在所有的照片裡,生活十分西化的她,身邊居然沒有一個男性。曾聽上海小姐說:"康老不願意女兒和男人往來,想把女兒永遠留在身邊,好照顧自己。一次,同仁堂的樂家大姑專門來給羅儀鳳說媒。沒幾分鐘,康老就把樂大姑攆出了大門。老太太惟有對羅隆基是個例外,始終視為貴客。"

我看完影集後,問:"羅姨,你為什麼不愛照相呢?"

她撫摩著影集的黑皮封面,嘆道:"這些相片對留影人,當然是寶貴的。可你想過沒有,多少年後一旦落在陌生人手裡,那將是個什麼情景?恐怕不是當廢紙扔進紙簍,就是作為廢物賣掉。想到這樣的歸宿,即使面前是多美的景致,身邊有多好的朋友,我都不願意面對鏡頭了。"

"羅姨,一張好照片,可隨時欣賞。你現在何必擔憂幾十年後的事。"我想,羅儀鳳不留影的根本原因,恐怕是覺得自己並不漂亮。

她搖頭,說:"像我生活在這樣的家庭,又是一個人,是必須學會預算生活的。"

羅宅有一套看著大氣、坐著舒坦的英國沙發,而且被保養得很好。當那位上海小姐要搬離康家的時候,羅儀鳳毫不猶疑地把沙發送給了她。我問:"這麼好的東西,你也可以用,幹嘛要送給別人?"

羅儀鳳說:"我的小愚,你還年輕啊!許多事要提前做安排,不能等老了以後再說。特別是那些視為珍貴之物的東西,一定要由自己親手處理,不要等到以後由別人來收拾。我說的‘別人',甚至包括自己的兒孫和親戚。"

"淡生涯一味誰參透?"在我懂得她所持的這個觀點後,才漸漸懂得她的行事及做派。羅儀鳳給自己立的做事規則,猶如提前執行遺囑一樣,很有些殘酷。別說我接受不了,就是一向欣賞西方人生活原則的父親和羅隆基,恐怕也辦不到。然而,當我歷盡坎坷、不再年輕、並也做了孤家寡人的時候,對她的觀點和行為,不但深深地理解了,也徹底地接受了。

羅儀鳳愛香水。

她對我說過:"香水好,就連裝它的瓶子,也是美的。"由於都知道她的這個喜好,所以從她讀燕京開始,人們在送她禮品的時候,都不約而同地選擇上等香水。她把最好的香水作為藏品,裝入一個木箱。"文革"爆發,這個木箱再沒有打開過,就是說,她把香水"戒"了:不搽,不聞,不看。

後來,她把箱子送到我家,對母親說:"這裡面都是最好的香水,有的比黃金還貴。你有兩個女兒,她們可以用。"

母親執意不收。

羅儀鳳想了想,說:"算我寄放在這裡,總可以吧?"

母親答應了。那麼喜歡香水的她,自己竟一瓶不留。從此,她不提木箱的事,直到死。

羅儀鳳喜歡鞋。

我一直以為在她的服飾穿戴裡,最講究的部分就是腳下的一雙鞋。她穿鞋要配衣服,配季節,配場合,配情緒。一句話,把鞋穿到了審美的境界。所以,她的鞋既是用品,也是藏品。紅衛兵抄家、破"四舊"的時候,她不知該如何處置,又捨不得把它們丟掉。

情急之下,她把我的姐夫找來,急切切地說:"紅衛兵在‘勒令'中,只規定不許穿高跟鞋。你看,咱們是不是可以用鋸把所有的鞋跟兒都鋸掉?"姐夫聽後,同意了。

夜深人靜,羅儀鳳把鞋子統統翻出來,幾乎堆成一座小山。她又找出了鋸子。先是姐夫一個人鋸,後來是兩人一起對拉。十幾分鐘,卻連一隻鞋的後跟兒也沒鋸掉。羅儀鳳累得滿頭大汗,急得滿臉通紅。北大物理系畢業的姐夫觀察發現:羅儀鳳的鞋均為進口貨,別看後跟兒纖巧如一彎細月,可內裡都有優質鋼條做支撐。他擦著汗說:"國產鋸怎麼對付得了進口鋼?羅姨,我們這樣干個通宵,也鋸不了幾雙鞋。"

羅儀鳳坐在地板上,瞧著那些八方買來、四季穿著、一心收藏的鞋,什麼話也說不出來。最後,她屈從了現實,放棄了審美,把鞋扔了。一雙未留。

羅儀鳳愛花。

她家的庭院裡,栽有一片法國品種的玫瑰,還有十餘株品質極高的榆葉梅,排列於大門兩側。五十年代的春日,一位副總理級的高官驅車路過東四十條。那繁密似火、濃艷似錦的榆葉梅,綻露牆外。花樹之盛,引得他駐足而賞。後來,他的手下工作人員,含蓄地表達了首長意思。待花謝盡,羅儀鳳讓人把所有的榆葉梅連根挖出,送了過去。一株未留。

一個冬日的夜裡,我住在康家。惡夢把我驚醒,開了床頭燈看表,已是半夜三點多了。一片寂靜中,彷彿覺得有仙樂從天上飄來。細聽,那仙樂是一首小提琴獨奏曲。再細聽,那聲音是從羅儀鳳的臥室傳出。頓時,我睡意全消。月亮穿過窗幃,投下寒冷的光波。我躺在狹小的床上,忘記了外面的瘋狂世界。"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儘管自己知道此時此刻,是絕對不該叨擾她的。但我難以克制湧動的心潮,不由得推開了通向她臥室的小門--

羅儀鳳見我光腳散發,立在她的床頭,驚恐不已。原本就沒有血色的臉,剎時變的灰白,灰白。她的雙手下意識地抱住一個有整塊青磚大小的東西。那東西在月光映射下,閃動著金屬的光澤。我想,美妙的音樂該是從這裡流淌、蔓延開來。恰恰在這個時侯,小提琴旋律戛然而止,從"磚頭"裡傳出的是英語。

我問:"羅姨,這是什麼東西?"

"這是現在世界上最好的一種收音機。"

然後,我不知道該對她說些什麼;她也不知道該向我解釋些什麼,二人相對無語。沉默中,羅儀鳳突然爆發出無比的激憤,她下顎骨發顫,眼睛像火一樣的紅了起來。她把"磚頭"護在懷裡,用一種類似詛咒的口氣,說:"小愚,我是一個軟弱的人,也是個無能的人。我無夫無子,這輩子只剩下一點兒愛好。我喜歡鞋,現在鞋都扔掉了。我愛花兒,可那些美麗的玫瑰是我在1966年夏天被抄家的夜裡,流著眼淚親手用開水澆死的。現在,花兒沒有了。我愛香水,香水沒有了。我愛音樂,音樂沒有了。我愛英文詩,詩也沒有了。我從來沒有、也不想妨礙共產黨,可共產黨為什麼要如此侵害我?這場文化大革命對我家來說,是釜底抽薪;對我個人而言,是經脈盡斷哪!"羅儀鳳仰望夜空,力圖抑制住心底的悲與痛。但我還是見到了她的淚水。燈下,她的淚水像玻璃一樣剔透。

待情緒稍有平復,羅儀鳳反倒起身送我回屋,並問我:"要不要吃點安眠藥?"

後半夜,我一直在琢磨康氏人家,索性不睡了。父親說過,她們母女是真正的貴族。我想,這些昔日貴族活在今天,日子太難,心也太苦。康同璧常說自己的處世原則是"以不變應萬變",然而,現實卻在逼迫她們做出"順適"。出於教養,也出於經驗,她們的"順適"往往表現為一種不自覺其努力的努力。這種努力和共產黨員努力"改造世界",當然其內涵各異。後者的努力是向外、向外、再向外,具體說就是去與天鬥,與地鬥,與人鬥。前者的努力,是向內、向內、再向內,具體說就是努力於自省,自律和克己。努力的核心內容便是:忍。在雲詭波譎世事不勝其變幻的年頭,誰都得忍。強權下的老百姓,以其渺小而忍。那麼,康氏母女所代表的老派家庭的忍,又體現出什麼呢?是閱歷太多、見事太明的無可奈何?還是抹殺自己、無損於人的智慧生存?--年輕的我無法判斷,但羅儀鳳的哭訴,卻讓我深深懂得:這種"忍",原來是最可痛心的,其內裡,有著怎樣的悲涼與沈重。因為任何分寸的"順適",都要毀損或抑制天性。想到這裡,我暗自發誓:這輩子決定保衛自己的天性,決不"順適"。而後來的情況竟是--我為這樣的決定付出了幾乎一生的代價。

康同璧自幼成材,遊學歐美,後投身社會,並從事藝術。有如此經歷的人,該是不迷信的。但不迷信的康同璧,卻很喜歡讓人給自己算卦,而且只信一個人的卦。這個人不是什麼風水大師、易經專家,是與之同住的一個女人。這個女人姓林,大家都管她叫林女士,我至今亦不知其名。羅宅跨院的兩間平房,是她的落腳之處。

從相貌到舉止、從打扮到說話都是個十足農婦相的林女士,平素只呆在自己房間裡做女紅,如納鞋底兒,縫棉襖,絮棉被。康同璧母女叫她,她才進到正院。在我們面前,她有些拘謹,極少說話。即使有人問她什麼,也是用最短的語句回答。而老人叫她,不外乎兩件事。一是治病,即按摩、針灸,拔火罐。二是算卦。隔幾日,康同璧必請林女士算上一卦。老太太什麼都算:如天下不下雨?有沒有客人來?某人今天是否平安?而林女士又是什麼都能算,而且從草梗、紙牌、硬幣到縫衣針,林女士都能拿來當做占卜工具。

我曾問羅儀鳳:"你媽為什麼喜歡算卦?"

她笑道:"哎,算著玩唄!八十歲的老太太還能玩什麼?現在我們能玩什麼?"

"林女士算得準嗎?"

"很準。"

"真的?"

"真的。"

"為什麼?"

羅儀鳳說:"因為她的命最苦,心最善。這樣的人算出來的卦,最准。"

"羅姨,你能給我講講她的身世嗎?"

羅儀鳳儘管點點頭,卻一個字不說。我常站在一旁,看林女士給康同璧算挂。一般來說,都是好卦,至少是平卦。可到了1968年夏季以後,林女士算出來的卦,有時就不太好了。如果卦不好,康同璧往往是擺擺手,讓林女士離開客廳。

一天清晨,康同璧起床便說自己頭昏,心裏不舒服。剛吃過早飯,就叫女兒請林女士過來給自己的身體狀況卜算一下。那日的天氣特別地壞,狂風大作,烏雲蔽日,氣溫驟降。羅儀鳳建議等到中午再去請她。老人怎麼也不肯,非要立馬見人。林女士很快來了,算出來的卦,很糟。

"怎麼會這樣?"老人的眼睛直視對方。

"康老,就是這樣。"林女士小聲回答,態度謙恭。

羅儀鳳使個眼色,林女士即退了出去。

那日下午,我回到羅宅。剛跨進門,羅儀鳳便悄悄告訴我:"還不到吃午飯的時候,我媽又讓人把林女士叫來,又測一卦。"

"結果怎麼樣?"我問。

"假如早上的簽,是‘不好'的話,那麼中午的簽,就是個‘很不好'了。所以,你最好在客廳多坐些時間,多和她聊天說話,讓她把‘卦'的事忘掉。行嗎?"

"當然可以。羅姨,你放心吧。"

不一會兒,康同璧午覺醒來,走到客廳。羅姨趕忙取來木梳,給母親攏頭。我趕忙打開話匣子,東扯西拉。一向愛聊天的老人,對我們的談話失去了興趣。她將雙手攤在膝蓋上,看看掌心,再翻過來瞧瞧指甲。之後,便抬頭對女兒說:"你去請林女士來。"

羅儀鳳指著窗外,說:"外面颳大風,是不是明天再讓她過來?"

"不,你現在就去。"口氣堅決的不容置疑。

羅儀鳳無可奈何,也毫無辦法,只好去請林女士。

占卜是在書桌上進行的。康同璧神情專注,眼睛緊盯著林女士的手。羅儀鳳忐忑不安,站在母親的身後。我也跟著緊張,害怕再出壞簽。林女士的臉上則無任何表情。整個宅院像一座久無人住的古堡,四周沒有一點聲音,只有窗外的狂風在猛烈地呼嘯著。這哪裡是在做占卜的遊戲,簡直是兩軍對壘,決戰前夜。卦推出來了:下下籤,是個最壞的結果。

"你說說,這是什麼簽?"老太太面帶怒容,一下子把臉拉得很長。

林女士不語,康同璧氣得兩手發顫。羅儀鳳急得朝林女士努嘴,使眼色,意思是叫她趕快撤離。

康同璧繼續逼問:"我問你,這是什麼簽?"

林女士還是不說一字。

"我在問你,你怎麼不回答我?"老人嚴峻的表情,甚至有些刻毒,眼裡閃耀著可怕的光芒。她那佈滿皺紋的臉上,還流露出一種能打動人心的痛苦。

在林女士呆板的神色裡,含著一種不祥的鎮靜。大概是一日三卦,一卦不如一卦的凶兆和林女士一問三不答的態度,同時刺痛了老人。康同璧忽然滿臉緋紅,鼻翼也由於激動而張大。一條深深的皺紋從緊咬的嘴唇氣勢洶洶地向下巴伸展過去,她死死盯著眼前這個給自己三次預言厄運的女人。眼睛裡的那股可怕光芒,已變成了無法遏止的怒火。"啪!"老人猛地伸出右手掌,一記耳光打在了林女士的左臉頰。這個舉動發生得這樣突然和意外,瞬間的行為和一貫舉止的巨大差異,把我嚇呆了。而毫無表情的林女士,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羅儀鳳驚呼,道:"媽媽,你怎麼打人呀?!"隨即,從暖壺裡倒了一杯開水,遞給林女士。

康同璧也震驚於自己的舉動。她用手扶著桌子,閉上眼睛,彷彿眩暈了似的,額角滲出細細的汗珠,臉色慘白。

我膽怯地問:"康老,我扶您到沙發那兒去坐吧。"

"不用。小愚,謝謝你。"顯然,她在竭力約束住自己,慢慢地轉過身朝臥室走去,在掀門帘的時候,肩膀一下子靠在了門框。我覺得那個耳光,同時也打在了老人自己的身上,打掉了她全部體力和精神。

晚飯後,我們圍坐在壁爐前。這時,康同璧的眼神又恢復了清亮,像是烏雲散去後,那洶湧的波濤經月色的照拂,已歸於平靜。她讓女兒再請林女士過來一趟。我想,這次該不是又要算卦了。林女士在羅儀鳳的陪同下,進來了。她的溫和與禮貌,使我不由得想起了兒時在香港教會學校讀書見到的修女。

康同璧見到她,立即起身,走到跟前深鞠一躬,說:"林女士,請你原諒我下午的舉動。"

這個舉動也如那記耳光,同樣令我吃驚。林女士也有些驚恐。因為包括我在內的很多人慣常做法是:心裏認錯,嘴上不說,更不會低頭,搞主動道歉。站在我身邊的羅儀鳳則長出一口氣,臉上浮出了微笑。

事後,我問父親:"為什麼一個下下籤,就能讓康老失去常態呢?"

父親認為,我提的可不是個簡單的問題。這其中有哲學內容,有心理學成分,還有社會因素。他說:"中國是一個沒有宗教的國家,中國人沒有信仰,卻迷信。窮人迷信,闊人迷信,貴人迷信,要人也迷信。康同璧自然也不例外。"說到這裡,父親用手指著後院的方向,說:"小愚,還記得我們家後院角門的四扇活頁門板上分別寫的‘元亨利貞'四個字吧。你知道它個是個什麼意思?"

我瞎猜道:"大概是說平安通泰吧。"

父親裝出一副神秘的樣子,故意壓低嗓門在我耳邊說:"這是卦辭。"

"真的?"

"當然啦!是《易經》裡的乾挂的卦辭。"

"天哪!卜辭都進了家門。"我叫了起來。

父親說:"你看,這不就叫迷信到家了嘛。再說,像康同璧這樣的老人,只想長壽、平安。所以一個凶卦對她來說,就是打擊。連續三次打擊,她老人家就消受不了。衝動下的那一耳光,與其說是針對是算卦的人,不如說是針對她算出來的卦。不過,康老在衝動過去後,便去鞠躬道歉,這是很有勇氣的。不像某些人明知自己錯了,卻從不認賬。"

以後發生的事情證明:林女士的卦是靈驗的;林女士本人也很不簡單。

1968年,康同璧過了最後一個生日。

羅儀鳳對我說,家裡還存有一些燕窩,準備在母親生日的時候,全拿出來請客。

我說:"我這輩子還沒吃過燕窩呢。"

"你怎麼會沒吃過它?"羅儀鳳吃驚地問。

我說:"1948年在香港,馬來的燕窩大王曾送給父親兩大口袋燕窩。回國後我爸忙,我媽也忙,誰都顧不上吃,一直擱在堆放雜物的房間裡。結果,紅衛兵抄家時把燕窩全抖落在地上,腳踩來踩去,都成了粉末。"

康同璧聽了,拍著沙發扶手說:"生日那天,你一定要在這裡吃晚飯,我請你吃燕窩啦!"

我高興地答應。可到了老人生日的那一天,父親胃痛,我陪著父母喝稀飯。天完全黑盡的時分,才趕到東西十條。一進門,我即向康同璧鞠躬祝壽。滿臉喜氣的老人趕忙拉我的手,走到平時吃早餐的圓形餐桌旁邊,端起小碗舉到我嘴跟前,說:"這就是燕窩。要不是我提醒儀鳳給小愚留些,大家早就吃光了。"

燕窩是涼的,但我願意當著壽星的面,趁著興奮勁兒一股腦兒吃下去。吃的時候,舌唇雖難察其味,但幸福與滿足的感覺,一起擠入了心底。

客廳裡坐滿了客人,令我驚詫不已的是:所有的女賓居然都是足蹬高跟鞋,身著錦緞旗袍,而且個個唇紅齒白,嫵媚動人。提著鋥亮小銅壺,不斷給客人斟茶續水的羅儀鳳,穿了一件黑錦緞質地、暗紅色軟緞滾邊的旗袍,腿上長筒黑絲襪,腳下一雙式樣極其別緻的猩紅氈鞋。頭髮也攏直了,用紅絲線紮成一雙辮子。不僅是女孩兒家打扮,而且紅黑兩色把她從上到下裝扮得風情十足。轉瞬之間,我彷彿回到了"萬惡的舊社會"。

我問那上海小姐:"現在,連花衣服都被當做‘四舊'取締了,她們怎敢如此穿著打扮?"

上海小姐說,她們來的時候每人手提大口袋,內裝旗袍,高跟鞋,鏡子,梳子,粉霜,口紅,胭脂,眉筆。走到康家大門四顧無人,就立即換裝,化裝,而丈夫則在旁邊站崗放哨,好在那時的居民不算多。

我問:"她們幹嘛不到家裡去裝扮,非要在外面?"

"這是規矩,也是對老太太的尊重。你想呀,進門就要行禮祝壽,穿著那套革命化制服怎麼行?"

我坐在客廳的角落,看著滿屋子貴客和康氏母女時而英語、時而粵語、時而舊話、時而笑話地熱烈交談著。在暖融融的氣氛裡,被強權政治壓癟了的靈魂,因頓獲釋放,而重新飛揚起來。其中最年輕的一位女性穿的是銀色軟緞旗袍,腳下是銀色高跟鞋,淡施脂粉的嬌好面孔,煥發著青春的光彩。

我問羅儀鳳:"她是誰?實在是太漂亮了。"

"她姓吳,芭蕾舞演員。上海永安公司老闆的外孫女。"

這時,我聽見康同璧問她:"你的媽媽好嗎?"

吳小姐答:"媽媽被趕到一間閣樓,閣樓窄得只能放下一張床。每月發給她十五元錢。領工資的那一天,媽媽必去‘紅房子'(上海一家有名的西餐廳)拿出一塊錢,挑上一塊蛋糕吃。她說,現在上海資本家家裡最寶貴的東西,就是裝著食品的餅乾筒了。如果紅衛兵再來抄家,她說自己一定先把能吃的東西都塞進嘴裡,再去開門。"

吳小姐還說:"媽媽說話常帶出英語單詞。越是著急,英語就越是要蹦出來。為了這個,批鬥時吃了不少苦。"她還模仿了一番母親怎樣"英漢雙語"地說話。那活靈活現的表演,讓大家拊掌大笑。

另一個中年女性始終端坐在單人沙發,神情高貴,很少說話。即使對老人說上幾句,也是我一點也聽不懂的廣東話。羅儀鳳告訴我,她是自己的親戚,在北歐一個國家的大使館工作,月薪高達三百。"文革"開始不久,上邊就命令她回家。那個國家的大使夫婦曾手持鮮花,數次登門拜訪,一再表示希望她能回到大使館。因為現在外交部派了三個人來頂替她,也還沒把活兒干好。

在那麼一個既瘋狂又恐怖的環境裡,大家都在苟活著,誰也談不上風節。但他(她)們卻儘可能地以各種方式、方法維繫著與昔日的精神、情感聯繫。去康家做客,服舊式衣冠,絕非屬於固有習癖的展示,也非富人闊佬對其佔有或曾經佔有財富及文化資源的炫耀。他(她)們的用心之苦,的確體現出對老人的尊崇與祝福。然而,這種對舊式衣冠及禮儀的不能忘情,恐怕更多的還是一種以歷史情感為背景的文化表達。儘管這些人必須聽黨的話,堅持政治挂帥,讀毛選,背語錄,去過革命化、格式化的生活。但在他(她)們骨子裡欣賞並懷念不已的,還是風雅、細膩,高度審美化、私人化的日子。而康家老宅及舊式禮儀及衣冠所蘊涵的溫煦氣息和超凡意境,又使每個人自動獲得了精神歸屬和身份的確認。"感秋華於衰木,瘁零露於豐草。"--想到這裡,我不由得瞧了瞧自己身上的哢嘰布制服。別看住在康家,與之相比,歸根到底我還是個圈外人。

進入高齡的康同璧,是很少生病的,只是夜間尿頻。為此,羅儀鳳每天都要給母親砸核桃,剝核桃吃。不僅要她吃核桃肉,還要她必須吃掉兩半兒核桃肉之間的那片木質的"衣",說這個東西可以"攔"尿。老人吃得愁眉苦臉,然而起夜卻並未減少。由於我睡的房間緊靠盥洗室,所以她每次起夜,必從我的床邊穿過。冬天的後半夜是很冷的,康同璧照樣自己起身,打開床頭燈,戴好睡帽,披上睡袍,扶著牆壁或傢俱走進盥洗室。有一次,患有高血壓的康同璧白天就喊頭暈眼花,夜裡簡直就是跌跌撞撞地走路。望著老人一趟趟的艱難挪步,一次次地頻繁往返,我對羅儀鳳說:"幹嘛不在臥室裡放個高筒痰盂,偏要三更半夜地折騰老人?"

"哪裡是我折騰,是她自己不肯呀。"羅儀鳳一臉的委屈。

一天,我被上海小姐傳染上了重感冒。康氏母女無論如何也不讓我回家了,說這裡的條件要好些,也有現成的藥。我臥病在床的那陣子,康同璧每天都要走到床頭問:"現在是不是感覺好些了?"說罷,還伸手摸摸我的額頭,看看是否發燒。

羅儀鳳只要發現她進我的屋子,就要攆她走,並生氣地說:"小愚病了,好辦。你要再病了,我可就麻煩了。"

老太太乘羅儀鳳到外面張羅事兒的功夫,又躡手躡腳地走進來。她像個勝利者,很得意地說:"女兒總要管我,我不服她管。"隔了會兒,她從外屋給我端杯白開水。一路上顫顫微微,水也灑了一地。她還一定要站在床前看我喝上幾口,才肯離開。

和康同璧相處,使我在不知不覺中進入了一個高齡老人的天地,第一次體會到人生最後階段的種種心理及困苦。有豐富閱歷和教養的她,即使進入到老年,也竭力在維護著人的尊嚴與自由。她懂得失去獨立意志和自理能力的生活,是痛苦和羞恥的。所以,老人頑強地拒絕幫助和攙扶。這種不承認衰老,不向年齡妥協的心理,其實是老人與自己的命運在做主動較量。她過問我的病情、遞給我白開水時所表現出來的驕傲、溫情和快樂,一方面說明老人以自己尚能關懷別人,照顧別人為樂事,幸事。另一方面,是她用行為證明自己仍然可以獨立自主,進而嘗試到把握生活的滿足。總之,我在東四十條生活的日子裡,康有為這個最有才氣的女兒特有的個性、習好、自尊以及某種乖僻所合成的人生最後樂章,讓我無比的珍視與感動。以至於這種感動和珍視,影響了我的後半生--無論面對什麼樣的老人,我都能體味出落日餘暉的傷感和美麗。

也就在這一年,按毛澤東的偉大戰略部署,社會總動員,開始狠挖階級敵人,抓現行反革命。我必須返回成都的工作單位。離京前夕,我去和康同璧母女告別。

"小愚,你為什麼要走呢?陪著你爸爸媽媽多好!"康同璧邊說邊搖頭,分明流露出不滿。

我不知道該向老人家如何解釋自己的危險處境,羅儀風見我面帶難色,便對母親說:"小愚的工作單位在四川,在北京住了那麼久,當然要回去一下,至少該把這幾個月的工資拿回來。"

"去,把工資拿來,再回北京。回來還住在我家,我隨時都歡迎。你領回的工資,留著自己用。再不,送給爸爸媽媽,我這裡仍舊是吃住免費。我這個人是施恩不圖報。"

我們三個人都笑了。我答應康同璧,一旦把雜務事料理好,立即返京並仍住在她這裡。

老人很滿意我的回答。隨即伸出一個手指,問:"你去一個禮拜,好嗎?"

見我沒有反應,又伸出兩個手指,問:"要不,去兩個禮拜?"

見我仍無反應,便再加上一個手指,直聲直氣地問:"三個禮拜,你總夠了吧?"

羅儀風朝我眨巴眼睛,我忙說:"康老,要不了三個禮拜,我就回來了。"老太太樂了,高興得雙手拍巴掌。

其實,我很明白自己的返川之途是凶多吉少,一踏入川劇團的大門,即會被革命群眾專政。鬥我,關我,怎麼收拾我都行。我捨得自己的命,卻捨不得父母。父母比天大,比命重。只要想到年邁的父親,我便心神不定,很悲哀,很迷茫。和康同璧的相對寧靜安穩比較,我簡直不敢揣測父親本已不多的未來。難以克制內心憂傷與恐懼的我,低聲對羅儀鳳說:"我這一走,不知道爸爸以後的日子會怎樣?"

儘管把耳朵湊過來,康同璧仍然聽不清我的話。她迫不及待問女兒:"小愚在說些什麼?"

羅儀鳳用粵語大聲地重複了我的話,她聽懂後,一隻手拍著自己的胸膛,說:"小愚,你放心地去吧!你的爸爸只要不生病,今後就不會出問題。我敢打包票!"她的口氣堅定無比。

我感謝她的快慰之語,卻情不自禁地問:"康老,您憑為什麼這樣說?又還敢打包票。"

老人說:"是命運告訴我的。先父的經歷,證明了命運是存在的。你大概知道戊戌變法的事情吧?"

我點頭,道:"中學歷史課就講了,大學又講了一遍。我還根據譚嗣同獄中題壁的情節,寫了一折戲呢。"

"望門投止思張儉,忍死須臾待杜根。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崑崙。"老人隨即大聲背誦出譚嗣同那首寫在監舍牆壁上的絕命詩。

她叫我移坐到她的身邊,又叫女兒給自己倒上一小杯水。見此情狀,估計這是要跟我認真談談了。果然,她開始了關於康有為命運的講述:"戊戌年(1898)的八月先父變法失敗,假如我還沒有記錯的話,是初六清早發生的政變。皇上(光緒皇帝)被囚,西太后臨朝聽政,下諭抓維新人士,南海先生是情罪重大的首犯。他恰恰在這一天的上午11點鐘,把自己的行李從招商局的海晏輪搬下來,改乘英國太古公司的重慶號輪船,離開天津。榮祿派飛鷹兵艦追,飛鷹兵艦的速度比重慶號快一倍。可是走到半路,兵艦的煤不夠了,只好折回天津。小愚,你說這是不是命定?初八船過煙臺,先父上岸買了水果。榮祿向上海道、煙臺道發出‘截搜重慶號,密拿康有為'的密電。恰好煙臺道有事外出,隨手把電報塞進了口袋。等他掏出一看,馬上返回煙臺時,重慶號已經開走。小愚,你說這又是不是命定?上海道得到密旨,連日親自坐鎮吳淞,凡來自天津方向的輪船都要上去搜查。上海的維新黨人士看見許多兵勇守在那裡,以為康有為這一回是死定了,大家痛哭而返。可就在這個時候,船上一個叫普蘭德的英國人用對照片的方法找到先父,把一道‘皇上已崩,急捕康有為,就地正法'的電旨拿給他看了。然後,這個英國領事館的人,讓先父馬上和自己一起坐小輪船登上英國兵艦。剛上了兵艦,上海道派來搜拿小船便靠了重慶輪。小愚,這又是不是命定?先父在船上情緒很壞,以為皇上已被西太后和榮祿殺掉了,便也想去死。在船上他寫了一首詩,我現在還能背出來--‘忽灑龍翳太陰,紫微移坐帝星沉。孤臣辜負傳衣帶,碧海青天夜夜心。'先父做完詩,又寫家書,和大家訣別。那個英國人看到這個樣子,就說:‘皇帝的死訊還沒有證實,請康先生忍死須臾。'在英國兩艘兵艦的護送下,先父到了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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