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淚:第十二章 紅與黑,1968-70(2)
"原來是這樣!你舒舒服服坐了一天的車,還想再享一天的福。什麼‘感謝黨的寬大',什麼‘加強思想改造',說的比唱的還好聽。你想糊弄誰啊?你別倚老賣老,得寸進尺!好好反省一下,明早交一份檢討。"當夜,在我們借宿的縣立中學禮堂的講台上,吳老戴上老花眼鏡,在暗淡的燈光下寫了檢討。早晨出發之前,他向紅衛兵交上"家庭作業"。年逾七十的老共產黨人一瘸一拐地走完了最後兩天的長征,這時候校車上,除了兩個生病的女教師之外,空空如也,慢得像一輛靈車。
十二月二十五日,長征大隊到達目的地丶霸王別姬的烏江。革命師生按系別分別住在公社各生產隊貧丶下中農家。校管專政對象減為二十人,連我在內,被關押在鎮上一家老當鋪的庫房裡,當上了名副其實的抵押給命運的人質。住定以後,放假一小時,上街採購生活用品。我走進百貨公司去找牙膏丶香皂,碰上怡楷,在沒人注意時小聲說:"聖誕節快樂!"她聽了兩眼發亮。很多天以後,我才有機會再見到她。
第二天,十二月二十六日是"四個偉大"七十五歲生日。當典"牛棚"裡四名小組長開會研究決定,為了慶祝偉人壽辰,我們除了吃長壽麵,別無良策。採購員還是我。我上街買了十斤水面丶十斤醬肉丶二十個雞蛋丶四斤新鮮菠菜。棚友中有兩位烹調能手。他們把醬肉切成薄片,在兩個洗臉盆裡排成向日葵花瓣,當中放一個煮熟的雞蛋黃,構成一幅群眾心向"紅太陽"的畫面。大家飽餐了一頓,準備好好睡一覺,恢復疲勞。不料,值班的紅衛兵晚飯後回來,把我們狠狠訓斥了一通,罵我們以慶祝毛主席壽辰為藉口,滿足我們腐朽的口腹之欲。他大罵時,唾沫四濺,酒臭薰人。
第二天早飯後,我們二十人分成四組,由紅衛兵押解到小鎮的大街上,為本鎮居民搞批鬥演出。校長丶副校長丶校工會林主席丶和我為第一組,站在鎮中心的百貨公司門口。這是鎮上一天最熱鬧的時候,街上擠滿了附近地區趕集的農民,為我們提供了不少觀眾。演出還沒開始,站在前面的兩個男小夥子拉瓜了起來。
"嘿,搞啥名堂?"
"安徽大學紅衛兵演出批鬥牛鬼蛇神 。"
"牛鬼在大學都幹了些什麼?"
"干反革命!干修正主義!"
"他們搞那個幹啥?"
"別犯傻。是劉少奇讓他們幹的。"
"那毛主席怎麼不管呢?"
"別講蠢話。"
"他們到底干了什麼呢?"
"別問我。紅衛兵會讓你明白的。你好好看,好好聽。"
主持批鬥的紅衛兵首先宣講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偉大意義丶毛澤東思想戰無不勝的威力丶毛主席各項最高指示的絕對權威。接著他解釋安大三千師生長征到農村來,是為了貫徹毛主席關於"斗丶批丶改"的最新最高指示。第一步就是鬥爭隱藏在大學裡的"牛鬼蛇神"。然後,他從張校長開始,一一痛斥我們四人的罪行。他不時停下來,責令被批的低頭承認自己所犯的罪行,包括藉口慶祝毛主席生日大吃一頓。演出結束時,觀眾和革命小將丶"牛鬼蛇神"一起高呼口號,不外"打倒"和"萬歲",如此等等。後來的幾個月裡,類似的演出成為標準的保留節目。
二
過了幾個星期,校管的大牛鬼奉命回本單位接受管制。冒教授丶孔教授丶和我走到離鎮四丶五里路的南莊生產隊,住進外語系的"牛棚"。這所磚瓦房的女主人金大媽的前夫是富農成份,雖然早已去世,而且她也改嫁了一個老貧農,她卻仍算富農。革命師生,主要是十幾名俄語一年級學生,都住在貧農家裡,"牛鬼"就都住在全村唯一的富農家裡。湊巧也只有這一家有一間大屋子容得下十二名牛鬼。"牛鬼"組長是一位俄語教師,本來是個積極份子,由於歷史問題也被圈了起來。鋪著稻草的土地上已經有九名"牛鬼"的鋪位,組長把我們新來的三個插在他們中間,每人鋪位不到一米寬。兩名紅衛兵睡在廚房裡一張竹床上,正對著無門的"牛棚",就近看管。我們每天清早首先列隊走到村子中心的"忠字牆",牆上繪有"四個偉大"的巨幅肖像。十二人在牆前站成一排,大聲背誦集體認罪書,懇求"大救星"寬恕,並保證徹底改造思想,重新做人。
"牛鬼"和革命師生在同一個伙房用餐。做飯的是學校學生食堂的一位中年男廚師,胖得流油,煙不離口,每天有兩名"牛鬼"幫廚。他用一個長柄大杓從大鐵鍋裡把菜舀到我們碗裡。可是,每餐前,人人都得先向毛主席"請示",對掛在牆上的毛主席像鞠躬,背一條毛主席語錄。吃完飯後,再回到像前"匯報",高呼"毛主席萬歲!"
南莊有二十多戶人家。由於地理位置好,水稻旱澇保收。小山上還有一座桃園,每年可以收幾百斤大甜桃。另外,每年養幾百隻鴨子,中秋節前後就沿江而下趕到九十里外的南京去銷售。全村絕大多數人家都是貧農,只有一個三十來歲的男人,大家笑稱"地主",因為他父親當年是個地主,"解放"後被鎮壓時他還是個小孩。正是這名"地主"被共產黨員生產隊長委以統率鴨子大軍的重任。婁隊長四十來歲,身材短粗,話不多,受到全體社員的敬愛,因為他有能耐保證他們有較好的收入。他尊重打著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的旗幟下來的工人師傅,常和他們一起喝酒。有一次,三杯下肚,工人師傅老李,唸唸不忘階級鬥爭,問他怎麼能把這麼重大的責任交給一個"地主分子"。隊長直截了當地答覆了他:"他在行,幹得好。"他對大學來的人都很客氣,不管是革命的還是不革命的。每逢紅衛兵為生產隊舉行"牛鬼"批鬥演出,他應邀發言,就批評挨斗的"牛鬼"不重視農民的艱苦勞動。"你能吃你在一張紙上圈圈畫畫的字嗎?"他總這麼問,挨斗的也總回答說"不能吃"。但是,儘管他的兒子如果上工可以和其它小青年一樣掙錢,他卻堅持讓他繼續上學,好學會"在一張紙上圈圈畫畫",因為他自己由於不識字上過當丶受過騙。
社員們不明白大學的師生所為何來,因為他們好像啥也不"干",儘管工人師傅和紅衛兵一再宣稱他們是來進行教育革命,同時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每次大會上都高呼"向貧下中農學習!"和"貧下中農萬歲!"的口號,但是一個三十來歲的男貧農,以講老實話聞名的,卻對紅衛兵說:"萬歲"得好!誰能讓一朝又一朝皇帝坐金龍寶座,又讓你們小少爺們鬧革命,若是沒有世世代代的農民"萬歲"?有些紅衛兵在背後罵他"思想反動",但是他們拿他沒辦法,因為他們下來是向貧農學習的。
農曆新年快到了,社員們忙著準備過年。本村的裁縫挨家挨戶給孩子們做花花綠綠的新衣服,屠戶給每家殺一口豬,石磨日夜不停地磨黃豆做豆腐。孩子們歡天喜地地玩鬧,嘴裡嚼著新做好的花生糖丶芝麻糖丶炒米糖。家家戶戶大門上貼上了寫在紅紙上的春聯。文革以前,人家往往選用吉祥如意的對聯。現在報紙上推薦了符合時代精神的新春聯。我們的女主人不識字,又不放心自己的階級成份,找我給她選一副無人可以挑錯的。為了讓她放心,我選了萬無一失的口號"共產黨萬歲"和"毛主席萬歲",又請冒教授用他那精湛的書法寫在紅紙上,再貼在大門上,也許可以辟邪吧。
與此同時,據說為了嚴防階級敵人在節日期間搗亂,紅衛兵不時舉行批鬥"牛鬼"大會,打亂了社員們準備過年的熱鬧活動,也更加襯托出我們賤民的處境。春節前幾天,怡楷來看我。她住在鄰近的生產隊劉莊,每月一次來送生活費,這時候已減到十五元。她告訴我,有規定,節日期間,每系可以放一名有孩子留在學校的女教師回家過節。我們的三個孩子都留在學校,舉目無親,她認為她最有資格回去一下。但是,這個機會卻給了"小辣椒",她的兩個孩子有她母親住在一起照料。她嘆了一口氣:"政治挂帥,連這件事也不例外!"
然後,她給我看一丁寫來的信,是用鉛筆寫在一張從筆記本撕下來的紙上的。他的字體比蠅頭還小,密密麻麻,我仔細琢磨了一會兒才看明白。原來他等我們走了一週之後才有機會回家。不料學校已經派人用一根大釘子把大門釘死,據說是怕小偷撬門。幸好鄰居有人在家,他們家的涼臺和我們家的相接,他就從鄰居家翻涼臺過去。一進門,他就發現媽媽特地從市內長江飯店為他們買的小蛋糕都壞掉了,他只好忍痛扔進垃圾箱。又過了三天,他再回家,哪知道更壞的事情在等著他。屋子裡滿地是水,是從樓上人家流下來的,他們白天外出忘了關水龍頭。他好不容易才把水掃到樓梯上。然後,他一個人,使出吃奶的力氣,從床底下把幾個泡在水裡的重箱子搬到了床上。他又用洋灰在大門口外面筑了一道小小的防洪"堤壩"。一丁這時剛十三歲,身材矮小,不過是個大孩子,卻被時代"逼上樑山"為父母分憂了。
他又講了幼兒園裡的情況。廚師劉叔叔讓他幫廚,給他一些額外的東西吃。妹妹和弟弟都很好,只出過一個小事故。也不知是吃的東西不合適,還是夜裡著了涼,一村夜里拉肚子,把床單和褥子搞得一塌糊塗。阿姨罵了他一頓,嚇得他直哭,又讓一毛把床單和褥子抱到廢棄的游泳池去洗。褥子在水裡變得很沉,一毛被拽下水,幸虧有一個過路的人把她救出。不過,現在都好了,媽媽不用煩心。怡楷被這小事故嚇了一大跳,就把信拿去給工宣隊師傅看,滿心以為她有充分的理由在節日回家一趟。"你能想像那傢伙看過信說什麼嗎?"她激動了。"他說:‘李怡楷,你聽我說。你兒子確實把家庭瑣事給你寫得很詳細,但是沒有一個字講他怎麼學習毛主席著作。最要緊的事,不是和他們一起過年,而是在他們腦袋裡裝滿毛澤東思想。'第二天,他自己就帶著幾隻活雞過江,回馬鋼和家人一起歡度春節去了。"
一丁的另一封信也使我們捏了一把汗。"樓下鄰居吳阿姨也和你們一道去烏江了,留下兩個男孩讓老人帶。老人不識字,所以吳阿姨有信來由我念給他們聽,回信也由我寫。後來有一個同學對我說,‘吳阿姨已在烏江被揪出來了,是歷史反革命,而你還為他們家通風報信,家屬委員會已經提出你的問題了。後來我就沒再去過吳家念信寫信。媽媽放心吧。'"天哪,一個十三歲的孩子差點兒也會掉進"無產階級群眾專政 "的虎口!
春節過後,社員們開始準備春耕生產。我們上午下地,和社員們一起勞動。下午政治學習,為"落實政策"做準備。紅衛兵和工宣隊師傅們不時找我們單獨談話,或是在會上告誡我們要"竹筒倒豆子,徹底交代問題"。"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的口號重複到讓人作嘔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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