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淚:第六章 風雪北大荒,1958-60(2)

一個晴朗的早晨,我們的爬犁大隊像往常一樣向凍湖中心推進。但是,正當我們開始收割蘆葦,一場雪暴從不知哪兒刮起來,橫掃大湖。李隊長拚命吹哨子,嚷嚷:"收工回家!回家!"我從來行動遲緩,落在隊伍後面。雪暴刮得越來越猛,頂風前進成為艱苦的掙扎。我低下頭,我的眼鏡被刮走了。天哪!我趕緊追,又彎下身子,在冰雪上亂摸。眼鏡兒無影無蹤,再抬起頭來,一個人也看不見了。我驚慌失措,邊跑邊喊:"李隊長!你在哪兒?你在哪兒,李隊長?巫寧坤迷路啦!"我模模糊糊看到眼前有一汪發亮光的水,猛一下打住。我的天哪!再一失足,掉進冰窟窿,我就會葬身湖底的深淵了!我拚命大叫:"救命啊,李隊長!巫寧坤迷路了!救命啊!"又過了一會兒,我聽到他的聲音從遠處喊道:"巫寧坤!我們在這兒等你!順著我聲音的方向過來。不要驚慌!"過了幾分鐘,我就和大隊在一起了,讓李隊長放下了心。回到監房,他跟我說:"丟了眼鏡當然可惜,但總比丟了你的小命好。要是那樣,我很難向政府交代啊。你是自殺了,還是逃到另一個世界去了?我怎麼說呢?你可別再這麼干了。"我答應他下不為例。若是我淹死在湖裡,我會是白白犧牲的,因為大型造紙廠永遠停留在紙面上。

各種較輕鬆的雜活調劑了沈重的勞役。我們種過大豆。肥沃的黑色腐殖土的異香讓我又哼起當年牽動著億萬抗日軍民的心的《松花江上》,更加認同"漫山遍野的大豆高梁。"回想1937年冬,日軍逼近揚州,我高中還沒畢業,就含淚告別家人,一路唱著《松花江上》,隻身流浪他鄉。誰會料到呢,二十年後,日軍早已戰敗,中國大陸也已"解放",我倒反而在自己的國土上淪為階下囚,萬里迢迢,拋妻別子,在大豆之鄉哼唱同一支令人心碎的歌曲。

夏天,沒別的活兒乾時,我們就被打發到幾里外樹林裡去砍伐小樹,陽光暖而不熱,空氣透明,野草野花漫山遍野,這樣來回走動也可算一樂也。我們整隊出發,每次回程卻各人按自己的步調單獨行動。單獨背著樹捆往回走的路上,我有難得的機會私下和自己對話,或是和不在場的怡揩和一丁對話,一面嚼著我在路上摘的榛子,或是在樹林裡找到的野生龍鬚菜。就這樣,儘管背上壓著沈重的份量,我倒希望路更遠一些。我也覺得好笑,當我想到身上背著一大捆"枝葉的偽裝",看上去一定像《麥克白斯》裡從蓓乃姆森林來的"移動的樹林"的一部分,正在向被圍困在頓西嫰"紫禁城"裡的麥克白斯進逼。"我來到這裡了,你這血腥的暴君!"我大聲說,一面嘲笑自己的虛張聲勢。

自從回國以來,我領教了不知多少遍:無產階級不僅要解放它自己,而且要解放全人類。哪怕是它的敵人,只要不是無可救藥的,也將通過強迫勞動把他們從自身的反動階級立場和反動思想解放出來。強迫勞動只是手段,不是目的。公開宣布的目的是要把罪犯改造成新人。一個沒有人剝削人的世界,一個多麼美好的全是新人的新世界!從我的舊我解放出來!多麼美妙的思想!多麼光輝燦爛的明天!我感到心嚮往之 。

哪怕是在遭受審訊和批鬥的煎熬的時候,我從來不敢肯定錯不在我。或許是我冒犯了馬克思列寧主義的終極真理,或許是我經不起一場史無前例的革命的考驗。或許是由於我閉目塞聰,狂妄自大,以致無視社會主義制度的無比優越性。在我所認識的近年由英丶美大學歸國的留學生中,為什麼只有我一個人如今與小偷丶流氓為伍?他們當中有一些人,才華出眾,學識淵博,甚至已經入了黨。難道他們不是正直的人,既受到黨的信任,又享受優厚的待遇?而我呢?"長征"路上的英雄們,爬雪山,過草地,受盡了苦難,是為了一個他們堅信的崇高理想。我的苦難所為何來?而我可憐的妻子和小孩卻要為我輕率的言行承受後果。如果我死在這裡,我就會像任何其它人所不齒的囚犯一樣埋葬在這荒原上。我一定有什麼毛病。我多想知道,歐洲中世紀宗教裁判期間,那些被判以火刑處死的可憐蟲,他們心靈深處受過怎樣的煎熬?我私心渴望有一種魔術能讓我認識那"放之四海皆准"的偉大真理。雖然身敗名裂,我並不抗拒強迫改造,因為黨一再宣稱改造的目的在於"治病救人"。有些時刻,我幾乎迫不及待地渴望思想改造,哪怕是在強迫 勞動的條件下進行。

可是,一旦來到農場,強迫勞動就不給思想改造留下多少餘地。無限制的勞動時間,累得直不起腰來的勞役,各種軟硬兼施的手段,其目的都是一天接一天地榨取每個人犯的最後一點精力。伙食比關在京城教養所時強多了。主食還是窩窩頭,不過玉米麵沒有霉味。歇大禮拜或是放衛星,我們可以吃到大米飯丶小麥面饅頭,還有我們自己人種的蔬菜丶自己人捕的魚。後來,有了養豬場,偶爾可以吃到一口豬肉。既然吃得好一些,理所當然我們就得加倍苦幹。思想改造似乎是遙遠的事,屬於過去或者未來。目前,強迫勞動丶強迫苦役,就是一切的一切。馬克思列寧主義的立場丶觀點丶方法;階級鬥爭和階級分析;歷史唯物主義和辯證唯物主義,等等政治術語,大學裡的人經常掛在嘴上的,在這裡聽不到了。反正,勞教分子中,大多數人都是文盲或半文盲。

確實,不時也例行公事式地提到思想改造。每天晚點名,隊長們往往提醒大家,強迫勞動的目的是改造思想,雖然從來沒有人解釋過強迫勞動怎樣導致思想改造。沒有閱覽室,北京到處氾濫的《毛澤東選集》在這裡卻見不到。晚間,有時候,在用舊墨水瓶自製的小油燈下,班上一名有文化的分子讀報,讀的是一份皺皺巴巴的丶兩三個星期前的《人民日報》,讀多少算多少,從來不組織討論。

每三個月有一次為期兩天的政治運動,其用意據說是加速這些敵人的改造。分場領導號召大家互相檢舉,個人坦白過去隱瞞的罪行,或者最近犯下的新罪行。一個小偷舊病復發,受到"同行"的猛烈批判。那個和我一起抬過土的中學教師坦白,他餓得不行,從伙房偷過兩塊玉米麵包。那位舊社會的警察局長揭發我寫過一首"反詩",那是他"無意中"發現的。那首"反詩"是我在北上的火車上隨意塗寫在我那本《杜甫詩選》書後的,日期是1958年6月12日:

相識遍天下,知心無一人,唯有詩千首,天涯慰寂寥。

局長的檢舉沒有造成"立竿見影"的後果,但是我的檔案裡肯定又添了一條新的罪狀。另一名右派被人檢舉在說夢話時咒罵大躍進。(監聽說夢話是自動化的,因為我們十來個人像沙丁魚一樣擠在一張火炕上。大部分時間大家坐在地上,面面相覷,一言不發。偶爾一個有問題的人按捺不住,就站起來坦白交代。

一個巡迴法庭定期來分場舉行公審,宣判一名抗拒強迫改造的教養分子,讓大家從"反面教材"中吸取教訓。一名年青的右派,過去是一所紡織學院的助教,被判有期徒刑五年,因為他始終否認他的右派罪行。有一天,從導流堤收工回營的路上,我驚駭地看到一個快活逍遙的小流氓被綁在一棵樹上,身後插了一個牌子,上面用大字寫著:死不改悔的逃跑犯。後來公審時,他也被判了五年。過了一段時間,他二次企圖逃跑未遂,刑期延長到十年。

我們大家最關心的問題是我們的教養期有多長。起初我們並不太著急,因為我們天真地認為那不可能太長,既然我們既沒審過,更沒判過。我們不是法律意義上的罪犯,我們的錯誤屬於"人民內部矛盾"。學院的領導不是跟我說過,勞教時間不會長嗎?在被開除之後,我不是還行使了公民投票權嗎?建國十週年,溥儀皇帝和一批國民黨將領獲得特赦。我開始幻想在不久的將來獲得釋放。畢竟那些傢伙都是戰犯,而我幹過什麼?國慶那天,我被分場張場長叫去談話。難道是要宣布釋放嗎?我有點動心了。
"你來這兒一年多了,巫寧坤。你對改造有哪些體會?"
"我學會體力勞動。"
"你來這兒就是幹這個的。你前進了很好的一步。"
才向前走了一步?我還得走多少步才算改造好?我決定試探他一下。
"張場長,我們勞動教養期還有多久?"
"那要看情況了。有一天你徹底改造好了,就給你解除教養。事實上你人還在這兒,那就說明,噢,巫寧坤,你是大學教授,你不難明白這個道理。 "
"那就說明我們還沒完全改造好?但是我們怎麼知道有沒有或是什麼 時候改造好呢? "
"你被解除教養的時候!"他接著說。"我說,你在這兒到底學會了幹什麼?"
"種大豆。"
"單靠大豆你能活下去嗎?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確實,第一年結束,有一兩個人被解除教養。一個是經常和人打架鬥毆的小流氓。有一天晚點名時,葛隊長當眾警告他,屢教不改,罪上加罪,決不許再犯。第二天晚點名,葛隊長宣布同一個小流氓 "表現出色,解除教 養,"並號召大家向他學習,加強改造,爭取早日解除教養。小流氓當晚搬進勞改釋放犯住的宿舍,繼續留在農場就業,當地稱為"老就"。另一名小流氓丶泰國華僑,用炸藥進行爆破作業時炸得粉身碎骨。第二天舉行大會,宣布死者解除教養,同樣號召向死者學習。我搞糊塗了,不知怎樣向這些榜樣學習。

有一天,我患重傷風,到醫務室去取藥。白大夫,過去在北京因強姦女病人判刑五年,居高臨下地對我說:"你們這些勞教分子以為你們比我們犯人強,因為你們沒有審過丶沒有判過。實際上,你們服的是無限期的刑期。無限期,你懂嗎?你們挨過一年又一年,永遠提心吊膽。不知何年何月解除了教養,你還是回不了家,從此留場就業,永遠留在北大荒。這是我剛從一位幹部那兒聽來的新政策。你看我哩,還有兩個月期滿。日子一到,拍拍屁股,歸去來兮!謝天謝地,我不在你們船上 。"

無限期的勞動教養會造成難堪的懸慮不安,他說得很對,而那正是無產階級專政在對付它的受害者的神經戰中一件殘酷不仁的武器。不過關於他本人的命運他卻說錯了,因為他還沒期滿就舊病復發,又判了五年,繼續改造思想。

我很慢才認識到,大肆標榜的思想改造無非是一種冠冕堂皇的說法。在勞改營裡,委婉的面紗被撕掉,思想改造等同於殘酷的強迫勞動和赤裸裸的脅迫和恐嚇。絕對服從是最根本的信條,對勞教分子和犯人都一樣,包括 "老就" 在內。

分場有一名統計員,年青英俊,不知為了什麼"反革命罪"服刑五年後留場就業,就是一個徹底思想改造的典型。作為過去的犯人,他一向對隊長們畢恭畢敬,一向一絲不苟地執行上級指示,一向把統計報表搞得準確無誤,整整齊齊。他從來不大聲說話,從來不多話。顯然還沒成家,他從來不談他的私生活。我多麼想知道,在那五年裡到底發生了哪些事情,把他變成了這樣一名通過強迫勞動改造思想的活標本。他不可能被改造好,因為從來不存在改造人的意圖,他只不過是接受了教訓,學乖了。若是當局真地相信過把罪犯改造成"新人",那麼他們為什麼不允許這些新人回到社會上,回到家人身邊和原來的工作崗位,而相反地強迫他們繼續留在勞改營當奴工?一次犯罪,終身罪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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