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久的棋盤 -- 懷念寧鉑(圖)
黃慈萍回憶在中國科技大學的歲月
13歲的寧鉑
(左起)謝彥波,周曙東,邱岫,崔春實,黃慈萍 (photo credit: 賈幹事)(用於中國科技大學招生廣告)
在我還年輕的時候,我會常常重複地作同一個夢:一個人正在給我吟詠一千年前的思想家、政治家和文人王安石的著名篇章《傷仲永》。夢裡,我聽不到任何聲音,卻完全理解每一個字。我痛苦掙扎,幾乎窒息。最後在夢裡我聲嘶力竭地叫喊: "不不,那不是我!"終於,我醒過來了,汗水淋淋,在拒絕的情緒中我禁不住問:這個人是誰?
當我聽到我的大學同學和朋友、當年最著名的神童寧鉑終於離開俗世,出家為僧時,我突然醒悟,突然釋然,為他,也為我自己。說來奇怪,從那以後,我再也不受那個夢的困擾了。
整整三十年過去了,"寧鉑"這個家喻戶曉的響亮名字,終於失去了它的光彩和吸引力。過去的歲月裡,每次我讀到有關寧鉑的謠傳般的報導時,都感到十分心痛。終於有一天,一個確切的消息傳來 --寧鉑削髮為僧,到山上修研佛學的"四大皆空"去了。"這樣更好",我對自己這麼說,也對其它人這麼說。我這麼說是因為除了好感以外,我對寧鉑的第一感情是作為中國現代最知名的"神童"的同情。從我少年起認識他到今天,三十年來我一直對他懷有深深的憐惜與同情。
當年,人們都知道幼年的寧鉑是個3歲能數數上百,4歲認識400多個字的"天才"。然而人們並不真正地瞭解他。後來,許多人,特別是中國的家長們對寧鉑印象不佳,特別是看到他情緒激動地爭論少年教育體系,痛苦地否定自己的神童教育乃至少年班的大學經歷的時候,他們更難以原諒他。的確,那些父母們很難理解,一個當時紅遍天下的神童怎麼會反對他受益非凡、讓他名聲鵲起的體制?不用說,寧鉑從來都知道,我也知道,他過去是、今天也是整個體制的祭祀品和犧牲品。因為他的犧牲,才有我們的倖存,也才有我對他的格外同情與憤世嫉俗,以致於我的一些朋友都難以接受我個人對那種教育體制的抨擊。
三十年前的中國,正處於一個熱火朝天的年代。當時的中國剛開始變革正在鼓吹"四個現代化",有人寫了"第五代個現代化"的檄文,鼓吹民主,因此而得罪了鄧小平並遭遇十多年的牢獄之災。相比較,我很幸運,有機會進入全國聞名的中國科學技術大學,和那些天下皆知的神童們一起學習。氣氛也是熱火朝天的。和我同班的神童們都非常年少,眾所周知的寧鉑才13歲。(主管中國的微軟副總裁張YQ說他是全班最年輕的,其實他是在我們後面入學的。當年為人知曉的最年輕的學生是我們班11歲的謝彥波。)和這些優選出來的少年相比,我的才華微不足道,我只是一個剛剛從初中畢業的學生,短期內參加了考試,得到高中文憑,進而得以參加全國統一高考,被這所著名大學裡最具競爭性的近代物理系所錄取。
那段時間裏有三件事情震動了我,對我一生及人生哲學影響巨大。
第一件事情是我得到我的高中文憑的經歷。我靠一星期內日夜不停地學習,獲得了高中文憑,目標是參加全國統一高考。因為我背著"出身不好"的黑鍋,直到我被大學錄取的前幾個月,我連做夢也不敢想自己能上大學,。正是這個上大學的夢想賦予我勇氣,以致於現在回想起來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對老師誇下的海口,揚言一週內可以修完高中課程。我的認真與以往出色的成績說服了老師們,並在一週後通過了各門考試。現在看來,背水一戰似的絕望有時真的可以讓人產生非凡的勇氣,讓人發奮圖強,並且有意想不到的收穫。因為那次經歷,那個態度成了我後來幾十年的一貫態度:我對中國的前途有了更久遠的信心,不管達到這個目的需要經歷多少挑戰和困境,我的信心和勇氣不變。
第二件事情是我核實了自己高考成績。1978年高考之後,我精確地回憶了每一道題目的細節並從頭做了一遍,計算出我的得分是420分(滿分500)。這件事情確實證明了我的記憶比我通常抱怨的好得多。當時還有不少人笑話我吹牛。結果成績公布了,我得了422分,在合肥地區近萬名高中生中排名第三。這件事讓我明白,任何參與和信心必須建立在仔細和求實的精確性上,也建立在對自己能力的樂觀自信上。
第三件讓我震動的事情是我在第一次大學數學考試時只得了40分(滿分100)。在這之前,數學是我最拿手的學科,如果不是粗心的話,我總會得100分。然而,這 40分對剛入大學年輕氣盛的我是一個巨大打擊。我驚訝萬分,連著好幾天無法入睡,突然間我明白了,自豪得意的我掉到了一群比我強得多的人群中!很長一段時間,我無法選擇:"是在小池塘裡當條大魚,甚至把自己的頭縮小,如同烏龜一般縮進自己軀殼裡去呢?還是寧肯在大池塘裡當一條小魚,但可以開闊眼界,甚至見識宇宙?"我的選擇很理性,很清楚,但也很痛苦。至今我依然覺得自己很幸運,我有了當時可能得到的最有競爭力的同學,包括"神童"寧鉑。
在我眼裡,寧鉑非常溫和、善良,聰慧,儘管物理並不必是他最拿手的學科。包括我本人在內的我們這些當年選擇物理專業的人們,其實並不一定是喜愛物理,而僅僅是因為當時物理是競爭最激烈的專業,還多少因為當時僅有的三個華裔諾貝爾獲獎人(李政道、楊振寧和丁肇中)都是搞物理的。當時,我的人生楷模是居里夫人。
但是寧鉑並不該學物理。可能我也不喜歡,雖然我還是在和物理相關的行業裡高高興興地干了20多年。寧鉑是個典型的中國知識份子,喜愛傳統中國文化和知識。
印象最深的是和寧鉑初次見面的那天,在科大的101大教室。我坐在前排,看到一群少年們正在嬉笑打鬧。其中有周曙東和干政,兩人都才12歲,是班上年齡僅大於謝彥波的學生。寧鉑也在其中,但是看上去文雅許多,面容也成熟許多。我回頭看他們,正巧寧鉑也在看我。他的眼鏡鏡片像玻璃瓶底,臉色蒼白,頭顱碩大,眼如銅鈴,盯著人的樣子讓我有些不自在,至今難以忘卻。
那是一種毫無掩飾的直視,和他謙和的本性相去甚遠。在那個男女授受不親的時代,這樣的注視是很奇怪的舉動。我不由地疑惑:他這樣盯著我,算競爭,還是好奇?感覺上,我迎接他的目光,彷彿是在迎接挑戰,宛如一隻驕傲的公雞昂起了脖子準備迎接的那種挑戰。也許,是我的眼光讓他有種挑戰感?寧鉑當時是全國知名的神童,被破例選拔到大學裡來,但我也有自傲的理由 -- 我沒有讀完高中,是在和一萬名高中畢業生競爭中贏得了第三名才進的科大。我用不著被破例選拔,我的分數為我說話!何況我是學生中只佔十分之一的女生!!
然而不久,純潔的友情就代替了競爭。寧鉑變成我最喜歡的同學,因為他極其聰明博學又極其謙遜,極其伶俐又極其親和。直到今天,一回想他所具有的、那些那個時代的大多數青少年所不具備的知識和智慧,又回想起寧鉑的一貫低調和柔和,我自己的小小驕傲立即就被打下去了。
當我把同學們帶回家的時候,寧鉑是我媽媽最喜愛的同學,主要是因為他彬彬有理,善解人意。現在想來總為他可惜。別人給他刻畫塑造的神童形象,其實並不是他自己,不是他能夠達到的形象,也不是他想要的東西。人們真是不瞭解他啊!他比人們想像的要聰明許多,心底單純善良,卻也比較內向和怯懦。"名人"的磨盤一點點地輾碎了他。壓力使得他難以喘息,公眾的關注燒烤掉了他的童稚與青春。他是我們的代表。他是時代的縮影。時至今日,我還記得畢業離校前的那個夜晚,我們握手惜惜告別,相約20年後再見。那是1983年,25年前的事了。
在科技大學上學的五年,令人難忘,且競爭激烈。我從來沒有問過寧鉑的分數,這也許有助於我們的友誼。事實上我常常自問,為什麼我們非要上這別人認為我們非學不可的課程?這個想法寧鉑的腦子裡肯定翻騰過,這點我堅信不疑。比如,我們都愛圍棋,但都認為不必因為沒有學分就放棄。有個時期我想打橋牌,但是他說他情願下圍棋,打算放棄橋牌了。因為圍棋是明的,不受機會與概率的影響,更加公平。他還笑著說:"這樣我就不用被送到北京去,陪鄧小平打橋牌了"。他的話影響了我今後對類似事物的看法和判斷。
儘管寧鉑比我小兩歲,但某種程度上他似乎是我的師傅。我在大學裡得到的圍棋冠軍,事實上歸功於寧鉑。時至今日,每每聽到有些人聲稱當年他們如何教我下圍棋並幫助我贏了首屆科大女子冠軍的頭銜時,我就斥之以鼻。如果論及功勞,那是寧鉑的。雖然在眾所紛紜的"我給你當教練"的宣告聲中,他卻沉默無語。
我從五歲起就十分喜愛圍棋,但卻一直沒有一副完整的圍棋。在很長的一段時間,我不得不在腦子裡畫出一個虛空的棋盤,自己和自己下棋。沒有師傅,沒有對手,我只好自己又下白子,又下黑子,自得其樂。這種下法和思考問題的方式有其不可避免的缺陷,很容易被有經驗的棋手看出破綻,並致於死地。因為要參加在北京舉行的首屆全國大學生圍棋競賽,省圍棋隊的教練給過我們兩週的訓練。教練批評我:"你必須和你的對手下棋,而不是把對方當作傻瓜,好像人家不知道你在想什麼。你要以最大的智慧和勇氣來戰勝對方,而不是自欺欺人!"這位教練不僅教了我如何下圍棋,而且也啟發了我的人生。
1982年,我贏得安徽省大學生女子第二名後參加了首屆全國大學生圍棋賽。當時要在全省選拔兩名女生去北京參賽。一貧如洗的我為了能去夢寐已久的北京,努力奮爭得到了這個機會。到了北京,我才發現參賽的都很厲害,他們不是專業棋手,就是上過圍校,再就是圍棋大師和教練的子弟。所有人都有自己的圍棋。只有我兩手空空。我沒有興趣再下棋了,回到學校後也悶悶不樂。
寧鉑洞察我的心思。
一天,寧鉑找到我,要我去參加首屆科技大學的圍棋比賽。我不肯去。他便說:"可是你要是贏了,就能夠得到一套圍棋呢!"他的勸說讓我心動了,因為我很想得到那套圍棋獎品。但這很難。因為當時學校有個受專門培訓的女子圍棋隊。他們的教練黃K來自四川(最近還在美國東部贏了多次圍棋比賽),正在追求其中最有希望的種子選手劉H呢。那個姑娘又漂亮又聰明。他們天天練棋,而我卻很少下棋。我還沒有申請參賽,就有了"非圍棋隊成員不得參賽"的規定來排擠我。這使得我很生氣,反倒堅持要報名參加了。在這個過程中,寧鉑一直在幫我說話,讓我最終得到資格參賽並贏了冠軍。黃K和漂亮女生的戀愛到底不成功,相必不是我和寧鉑的責任。事實上,如果不是因為那個咄咄逼人的不公平規定,那個漂亮女生就是當然的第一名了。去年有朋友在網際網路上問了我這個問題,但我懷疑現在的黃K是否還對這段艷史興趣尚存。
學校很大方,在我得了第一屆科大女子圍棋冠軍後,果真獎勵了我朝思暮想的一套圍棋。這套圍棋太完美了,我根本捨不得使用,生怕被磨壞弄髒。但沒多久,我弟弟想去西藏,在父母擔心他的安全不讓他去的情況下,我變賣了包括食堂飯票在內的所有東西並將錢交給了要上路的弟弟。雖說那套身價非凡的圍棋換了20塊錢,我還是很心痛。也一直頗感惋惜,也未敢告訴寧鉑。
有一番對話也許反映了我和寧鉑的關係。有一次他問我:"你怎麼從來不沒要求和我下圍棋呢?"我說:"因為我根本下不過你啊。"他說:"但是那些人棋技並不高超的人還是會要求和我下啊。":他又補充說:"他們不在乎我的技術,只在乎我的名聲。"他嘆了口氣,露出一絲苦笑。
這麼一個低調禮貌的孩子,卻無法抗拒公眾的聚光燈。寧鉑對我說過在他走上神童明星之路的時候,他那個後來竟然譴責曾為自己掙得那許多榮譽的父親警告他可能成為犧牲品。"但是我還是上路了!"他懊悔麽?
寧鉑上了他的神童明星路,我卻走上了完全不同的另一條路,走到了地球的另一半。但我常常想起他,對大學期間那些天真無邪的歲月越來越懷念。我視寧鉑為好友,而非神童。我想得更多的是他的中國文化底蘊而不是他的物理考試成績。
十多年前,我回到合肥,重返中科大。從其他同學口裡得知,寧鉑身陷困境,個人生活也有危機。他不再教物理,改教中藥學。可我卻覺得這更適合他。留校的老同學們為我舉辦聚會,寧鉑姍姍來遲。眾人嘩然:"我們天天在一個校園裡,卻很少見到寧鉑,你面子真大!"有人私下告訴我,寧鉑挺孤獨,沒有太多的朋友,和班裡的幾個神童的情形類似。我聽了很悲哀。如果不扛著這頂神童的帽子,寧鉑其實是很好相處的人。可是他卻有這許多負擔,包括和鄧小平這種人打橋牌。他實在不應該再承擔這些負擔了。
現在我常常會懷念我那套被賣了的圍棋獎品,也非常懷念寧鉑。在某種程度上,我對寧鉑感到歉疚。他花了多少力氣勸說我參加比賽,並幫助我贏得冠軍啊。我卻不能把冠軍獎品保存下來做個紀念......。但誰說沒有紀念呢?他對我的鼓勵,他幫我建立的自信,從來沒有離開我,一直陪伴著我。遺憾的是,我沒有任何可以回報的東西,他已經遠離紅塵,披上袈裟,登高遠去,在微弱燈光下詠經念佛了。
我遺憾,我悲哀,突然想起了英國歌星斯定(Sting)的歌《那不是我心的形狀》,那是一首關於打牌的歌:
他把打牌當作練氣功
隨意抽取並不用心
不為輸贏,也不為功名
......
黑桃是鬥士的利劍
梅花是戰場的武器
方片意味著藝術的價格
但它們都不是我心的形狀
......
他會把王牌握在手中,
隨著記憶慢慢退色
......
悄然地,淚水滑落到我的唇邊。突然悟到,寧鉑從來就是"不為輸贏,也不為功名"。當人們用心打牌、精心計算的時候,寧鉑其實一直握著他的王牌,他的心並沒有真正地在那個牌桌上,也不在那個世俗的世界裡。
而且,可能不該來吧?
他應當屬於另一個地方。
其實,誰能說他去佛山就一定是一個悲哀的結局呢?
那一天,我從夢裡醒來。夢中的最後一刻是我的右手正握著一個棋子,棋盤上黑白閃亮的棋子正嚴陣以待。那是我那套冠軍獎品,棋盤和棋子依舊嶄新,瓚瓚生輝。我那顆決定勝負的棋子正要出擊,一決雌雄......。對面坐著的不是別人,正是寧鉑,他稚童般純潔的面容依舊蒼白,但充滿了智慧,他笑了,以他淡泊而寧靜的心。。。
那是一個美滿的夢,一個永遠的夢。
寧鉑和我有一樣的攝影愛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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