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故事 記憶裡的正月十五

正月十五是新年的尾巴,當藍布新衣的領子不再摁痛脖子的時候,正月十五也就到了。

十五的早上吃湯圓,做湯圓的糯米漿是頭晚磨成的,糯米泡透後和著水磨,成漿裝在白布袋子裡,吊在房樑下,漿水從布袋裡滲出來,嘀嗒一夜,早上用半干的糯米粉糰子做成湯圓。

三叔是最聽不得這嘀嗒聲的,這聲音太考驗他的耐心,而他最沒有耐心了,他會對著白布袋自言自語:「幾時等得到天亮……」三嬸聽不下去,一把摘下袋子,紮緊袋口,扔進屋角的灰堆裡,那草木灰噝噝地扯起水來……十五的湯圓,我們吃一餐,三叔趕兩餐。

湯圓捏得最好的是八婆,左手摳下小團糯米粉,從右手的掌側塞進去,捏幾下,溜溜圓的湯圓從虎口吐出來,不停地塞,不停地吐。她湯圓做得好,孫子孫女的名字也安得有趣---大孫女叫「阿攣」,二孫女叫「哩哩」,三孫女叫「阿好」,孫子叫「停當」。

吃了湯圓,年輕人們便從村裡庫房的閣樓上把那陳年獅子抬下來,放在晒場上,一群人鼓起腮幫子把獅子頭上的灰塵亂吹。掉了色的補色,斷了絲的換絲---這叫「挂紅」。六叔公一桿毛筆蘸得墨飽,在獅子右眼上點一筆,左眼也點一筆---這叫「點睛」,點了睛的獅子頓時怒眼圓睜起來。又燒了香,一把柚子葉蘸了酒灑在獅子身上,旁邊那牛皮大鼓「咚」的一聲響,有人把獅子頭扛在頭頂上,獅尾也有人鑽進去了。接著「咚咚鏘」一句鑼鼓,獅子對東南方一鞠躬,再一句「咚咚鏘」,二鞠躬,又一句「咚咚鏘」,三鞠躬!

拜天的一陣鑼鼓已把獅隊的人招來了,各人從筐裡扯起彩帶紮在自己腰上,又各拿了棍棒,打起鼓點,引獅的「大頭」把獅子帶出了晒場,眾人跟在後面,浩浩蕩蕩,拜廟去。

那獅頭本來就重,舞獅的人扛在頭頂上,又要搖頭,又顧甩膆,腳下還得踩鼓點,一般人舞不了幾下,就會扯氣叭哈的喊換人。換得出來,在原地上撐著腰,喘氣不已。要是旁邊站個不利索的人,那神氣的獅子便逡巡如病貓,趴在地上連連扯地氣。

孩子裡只陸鼻涕一個人有資格舞獅頭,輪到他鑽進去,二叔那鑼鼓便擂得如電閃、如雷鳴,他倒也爭氣,把那獅子舞的喜則和氣春風,怒則迅雷烈火,哀則儀態萬千,樂則歡天喜地。

看到陸鼻涕出了風頭,陸老跳也想露一手,他沒資格舞獅頭,便一頭鑽進獅尾裡,剛進去也還弄得有模有樣,把那獅尾搖得像剛出水的鴨屁股。畢竟他一條腿長一條腿短,不一會,那獅子便如景陽岡上挨武松敲了一悶棍的大蟲---腳掰了。掰腳的人都走弧線,加上看不見前面的路,到了塘邊,他「嘣窿」一聲掉下去了,害得舞獅頭的陸鼻涕也差點兒仰八叉。

拜了廟,又從村西到村東,逐戶採青。這時各家各戶院門大開,堂上點了香蠟,桌上供著瓜果魚肉……當然少不了紅包,紅包裡有封一毛兩毛的,也有封一塊兩塊的。獅子進得門來,叩頭拜了堂上祖宗,家主便把手上的炮仗點起,院裡屋裡頓時火球滾地,那紅包也被舞獅的人趁火拿起。

八婆的紅包不放在桌上,她拿在手裡,陸鼻涕的獅頭對那八仙桌上的死雞拜了三拜,看不見紅包,一隻手把獅頭頂過頭頂,探出頭來,另一隻手猛扇那雙煙眼,還是看不見,正想著八婆的紅包是不是就這隻雞呢?旁邊的人說:「紅包在門口外面呢!在八婆手裡!」獅子倒退著出來,到了門口,對八婆拜了兩拜,第三拜還沒下去,獅子喉嚨裡伸出一隻手來,把紅包捉了去!

陸鼻涕私下裡練過鷹爪功的,留的指甲又長又硬,敲在八婆手上,八婆哎喲跺腳喊痛,也不顧新年過了沒過,大罵陸鼻涕:「是你的總是你的,搶什麼!」

拜了一圈下來,天色已經黑了。獅隊的人並沒有散去,他們全到陸老跳家裡聚餐---老跳的媽媽是本村人,今天的夜飯由嫁在本村的幾個女人出份子,她們殺了一頭豬,打了五十斤酒,款待獅隊的老少爺們。六叔公說:「我們的獅子到別村拜年,也是嫁過去的姑娘們請吃,以後就這規矩了。」陸老跳說:「打死我也不在村裡討老婆,虧死了。」

吃飽飯又把鑼鼓鐃鈸敲起,獅子還是由「大頭」領著,到晒場上舞起來。先是表演「下山」,接著「採青」、「吃青」、「醉青」、「醒青」,繼而「攀崖」、「滾球」。六叔公舉起一根長竹竿,竿頭上挂一把柚子葉,柚子葉裡裹一隻紅包。陸鼻涕們搭著人梯扛著獅頭爬上去,摘到手裡,落地打開一看---一分錢也沒有!問六叔公,六叔公說:「有吃有喝的,要錢幹嗎!」沒人敢吭聲。

舞獅停下來了,人們又拿起棍刀鞭戟,騰挪滾踢地打起來。

壓軸的是六叔公,他會耍「螳螂拳」,他的「螳螂拳」講究的是「進退有度,擒縱有法」,他的一招一式我學不會,但口訣卻諳熟於心。

他出了場,在場中央紮起了馬步,來個「前擺後擺」、「流水閃騙」,接著表演指法,又來個「鯉魚掃尾」、「棍牛鞭之」……腿法他只做到一半,便蹲大馬步,兩手臂夾緊褲頭---收式!

我說:「為什麼呵?還沒耍完呢!」

陸老跳說:「再不下來就該到‘和尚撞鐘’了。」

黑暗裡,六叔公在找草繩……繩頭掉在屁股上,如一條短尾巴,也如我返校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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