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融時報:中國企業海外投資的「真相」

如今,沒有哪場收購戰抑或哪宗資產出售交易在塵埃落定前,外界不會猜測可能有來自中國的競購者。過去數月,中國企業或政府機構已先後宣布投資巴克萊(Barclays)、貝爾斯登(Bear Stearns)和百仕通(Blackstone)--這3家機構在國際金融界都赫赫有名。從阿富汗的銅,到澳洲塔斯馬尼亞的鎢,中國礦業和能源企業到處投資。
湯姆森金融(Thomson Financial)的數據顯示,中國企業集團今年的海外投資額已增長近一倍。隨著美元走弱,美國金融體系遭受打擊,中國外匯儲備接近1.5萬億美元,這股投資熱潮加深了目前一種普遍的觀點:地緣政治軸心正在轉移。

鑒於這些交易背後的企業,幾乎全由一個熱衷詳細規劃的威權的共產黨政府控制,這些投資有時看上去像是有組織的、無情的全球擴張戰略,一如某個標題所稱的"大紅支票簿"(The Big Red Chequebook)。

"中國公司"不至於很快主宰世界

不過,儘管媒體大肆渲染北京所謂的"走出去"政策,但中國企業與政府之間的關係遠不如人們經常認為的那麼協調。交易的出發點更可能是利潤、威望和技能,而非外交政策目標。與許多報導標題給人的印象相比,中國投資的規模更小,而且更具試探色彩。中國企業的信心正在增強,但"中國公司"不至於很快主宰世界。

紐約研究機構--榮中戰略諮詢(China Strategic Advisory)的創始人榮大聶(Daniel Rosen)表示:"外部觀察人士通常將‘中國公司'描述為一個由多家企業組成、運作順暢、密切合作的統一團體,但真相完全相反。"投資海外的交易是"各種不同動機混合"的產物。

本世紀初,當中國開始鼓勵本國企業投資海外時,這通常是一項政府牽頭的舉措。2001年,當時在巴西政府擔任部長的羅伯托•詹內蒂(Roberto Giannetti)接待過一個由中共政府官員、銀行高管和國有企業老總組成的代表團。他們帶來了一項提議:收購全球最大的鐵礦石開採商淡水河谷(CVRD)。鐵礦石是一種對中國城市化進程至關重要的大宗商品。

此次接洽表明,中共政府如何鼓勵各界通力合作,以達到它眼裡的國家目標。它還帶有一絲天真的色彩:詹內蒂回覆道,淡水河谷不能由政府出售,因為該公司已在4年前完成了私有化。

不過,隨著中國投資的增長,一種不同的格局正在呈現出來。最近多數投資背後的推動力量是個別企業,而非規劃官員。大型交易仍然需要中國國務院(中央政府最高執行機構)批准,但企業有自己的具體動機和戰略。英國渣打銀行(Standard Chartered)駐上海經濟學家王志浩(Stephen Green)表示:"下一波交易浪潮的國家戰略含量更小,在更大程度上是混沌理論付諸實踐。"

國有企業在海外相互競爭

其中一個跡象是國家控股的不同企業之間對交易的競爭,特別是在銀行業和石油業。最近數月,3家中資銀行--中國建設銀行(CCB)、中國工商銀行(ICBC)和中國銀行(BoC)--分別與新加坡的淡馬錫(Temasek)進行了接洽,探討收購淡馬錫所持渣打銀行股份的事宜。中石油(PetroChina)和中石化(Sinopec)為蘇丹的一條輸油管道展開了競爭,儘管中共政府正試圖阻止中資企業就石油資產展開更多競購戰。

兩年前,當英國汽車製造商羅孚(Rover)進入破產清算程序時,破產管理人接到兩家中國汽車企業的報價--上海汽車(SAIC)和南京汽車(Nanjing Auto)。今年,這兩家企業在中國市場上推出基於羅孚技術打造的幾乎完全相同的車型,並且一度威脅要就羅孚知識產權問題在海外對簿公堂。

"要說(中國國有企業)各有特色,或多或少都有自行設定議程的權利,這肯定不假,"北京經濟諮詢公司龍洲經訊(Dragonomics)的葛藝豪(Arthur Kroeber)表示。"中共政府並沒有什麼秘密辦公室暗中確定全球最重要的50項戰略資產。決定追逐什麼交易的是企業自己。"

必和必拓(BHP Billiton)競購力拓(Rio Tinto),將對中共政府在海外投資方面的角色提出重大考驗。銀行家表示,幾家中國鋼鐵和能源企業擔憂,此筆交易會影響到它們能否獲得廉價的礦產資源。據稱,北京的政府官員也擔心,這宗合併交易與中國的利益不符。但中國企業要迅速發起競購,似乎在組織方面有難度,即便它們能夠籌措到收購資金。

一位最近數日會晤了幾家有收購意向的中國企業的資深銀行家表示,"中國需要政府有人出面,讓大家在該問題上集思廣益。中國目前擁有的外匯儲備足以收購力拓,但似乎沒有人在北京協調應對措施。就像西方一樣,要想把企業的董事長們集中到同一個房間裡,讓他們輕易同意採取一致應對措施,並非易事。"

中國國有企業對政府的依賴已經降低,原因是它們的財務實力更加強大。2006年,國有企業利潤增長了35%,達到1.22萬億元人民幣(合1650億美元),而且許多企業有外匯收益,它們可以將這些收益用於收購,避開中國外匯監管機構的官僚程序。

利用股市繁榮充實小金庫

許多企業還利用中國股市的繁榮,充實自己的小金庫。過去一年,中石油、中國鋁業(Chalco)(鋁生產商)、中國神華(Shenhua Energy)和中煤能源(China Coal Energy)通過發行股票,各自籌集了10多億美元資金。銀行也是如此。幾年前還被視為近乎資不抵債的中國工商銀行,去年進行了全球有史以來規模最大的首次公開發行(IPO),籌集資金219億美元,為該行今年10月以55.6億美元收購南非標準銀行(Standard Bank)20%的股權提供了資金。

即使在石油領域,政府的實際影響力也沒有表面上那樣明顯。名義上,獲取石油資產是中國一項明確的國家戰略。隨著中國石油需求不斷飆升,能源安全成為北京熱烈討論的一個話題。例如,面對國際社會的強烈批評,中共政府堅持與石油儲量豐富的蘇丹保持密切關係。

中共政府還向石油企業提供了強大的財政支持。中國進出口銀行(China Exim Bank)的貸款幫助中石化獲得了安哥拉一個大型項目的部分股權。一些美國政府官員甚至指稱,中國試圖"鎖定"能源供應。"政府的財政和政治幫助對中國在安哥拉、蘇丹、讚比亞和辛巴威的投資至關重要,"美國外交政策委員會(American Foreign Policy Council)的喬舒亞•埃森曼(Joshua Eisenman)表示。

但企業的行為表明,它們更注重自己的利潤,而非國家戰略。在出自中國海外石油資產的石油中,約有三分之二以現貨價格銷售到全球市場,而非運回中國,然後以得到大量補貼的價格銷售。即使在蘇丹,中國企業銷售給日本的石油,也往往遠多於運往國內的數量。

質疑海外資產有助能源安全

布魯金斯學會(Brookings Institution)駐華盛頓的中國石油問題專家埃裡卡•道恩斯(Erica Downs)稱,一些中國石油企業高管質疑收購海外資產有助能源安全的說法。"但是,他們會在表面上迎合這種想法,表現出他們在努力增進中國的國家利益,"她表示。

北京大學中國能源外交專家查道炯表示,早在中共政府規劃機構開始提出這一構想之前,中國石油企業就在海外尋找石油資源,以增加自己的收入和儲量了。"據我所知,進行投資,然後把能源帶回國內,從一開始就不是一項政治命令,"他表示。

中國進軍海外市場的行動,往往也比新聞標題給人的印象更為溫和。中國企業很少進行全盤收購,而是更青睞收購部分股權。美國政界激烈反對中海油(CNOOC)2005年收購尤尼科(Unocal),是謹慎行事的一個原因,但中國企業也知道,它們沒有多少具備管理跨國業務經驗的高管。中國移動(China Mobile)去年放棄以53億美元收購盧森堡公司Millicom,原因之一就是難以管理這家業務橫跨16個國家的公司--其中幾個國家承認臺灣,而非中華人民共和國。

此外,如果說中國對海外金融服務領域的投資有什麼共同點的話,那就是渴望獲取經驗。幾年前,中國大型銀行邀請跨國銀行購買其少數股權,目的是獲得技能。它們投資外國金融機構也遵循了同樣的邏輯。如果獲得批准,中信證券(Citic Securities)收購貝爾斯登6%股權的交易,幾乎不會使其獲得對管理層的直接影響力,但卻打開了這家中國券商進入華爾街的窗口。同樣,通過收購南非標準銀行20%的股權,中國工商銀行希望學到更多管理跨國銀行業務的經驗--可能成為在歐美進行更大規模收購的演練。

在資源領域也有類似的務實趨勢。中國礦業公司迫切希望參與正在進行的行業整合,但多數公司目前都滿足於通過投資個別海外項目來獲取經驗,而非進行惹人注目的收購。

沒有跡象顯示敵意將有所消退

中國的投資沒有外界有時描述的那樣步調一致,抱負也沒有那樣宏大,可能使其在那些擔心中國崛起的國家看上去不那麼具有威脅。然而,似乎沒有跡象顯示敵意將有所消退。今年10月,當華為科技(Huawei Technologies)成為貝恩資本(Bain Capital)以22億美元收購美國網路設備供應商3Com的少數股權合作夥伴時,一位共和黨議員將其稱為"對我們自由人民的直接威脅"。

抵制情緒部分來自於對中國購買重要技術的擔憂,部分來自於抑制中國爆炸式增長的願望。然而,即使在通常不對中國持批評態度的圈子中,仍然存在對中共政府與企業關係透明度的巨大質疑。

在中海油競購尤尼科期間,批評集中在中國銀行提供的低息貸款上。如今,人們又對中共政府新成立的主權財富基金--中國投資公司(CIC)的角色感到擔憂。中國問題專家表示,他們仍然不清楚中國投資公司在協助中國企業進行海外收購中將扮演何種角色。即使當中國企業主導行動,並追求商業目標時,中國共產黨、中共政府和企業之間的模糊關係仍然會削弱人們對中國企業的信任。

"中國的問題不在於其規模或者經濟增長率,而是缺乏透明度,"榮中戰略諮詢的榮大聶表示。"世界可以應對中國的龐大規模,但無法應對圍繞其動機和系統實際運行方式始終存在的不確定性。"




(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立場和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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