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歸地獄親歷記(四)

看守所,有三寶

剛才韓哥口傳的「真經」我並不太認可,我天真地以為冤案離我很遙遠。但是韓哥的見識可是很難得。打了一針輕鬆多了,坐板靠著被垛,主動跟韓哥聊上了。

韓哥溜躂著,「老美,看守所有三大寶,你能猜出來嗎?」

「我試試吧。」

「你們都不許告訴他啊!從現在猜到晚上吃飯前,老美,保證你猜不出來!」

「那我要猜出來呢?」我知道我這點閱歷肯定猜不出,故意跟韓哥套近乎。

「你要猜出兩條來,就算你贏!我輸你一包榨菜!」

韓哥那神態讓我感到:榨菜在這裡就是「山珍海味」!我大方地跟進:「我要猜錯了,我來錢了,你們頭板兒隨便使!」

韓哥一聽就樂了,「一言為定!」

慘了!我一句巴結的客套話,他還拍板釘釘了。我賭注1000塊呀!他就一包榨菜,也太不對等了。

「打水」,筒道口一聲吆喝,給號兒裡送開水了。號兒裡接了一大盆,拿刷牙杯分給大家喝。打水每天兩次,其他時間就喝自來水。

不一會兒,筒道裡又傳來隆隆的車軲轆聲。

「飯車來了,下板兒!」韓哥一聲令下,大家呼啦一下子,亂了營一樣,亂得我發蒙。我跟在後邊去洗手,連用肥皂也限制。

通道裡的車軲轆聲走走停停,各號可憐兮兮地哀告:「阿姨,多給點兒吧,我們號兒人多……阿姨……」此起彼伏的「阿姨」聲,匯成了一個淒溝睦終隆?p>「小四川」把塑膠盆從前邊鐵門下邊的長方口伸出去,飯車還沒來,他就說唱起來:「阿姨阿姨好阿姨,我們號兒人多……」

推拉飯車的兩個婦女看來不是犯人,應該是臨時工。前邊的「阿姨」問:「多少人?」

「26人!」

那個女人往盆裡扔完了饅頭,小四川又哀告:「阿姨多給點兒吧,吃不飽……」

吃飯是要分地位的:床板上十來個人分兩組,前邊一組以韓哥為首,後邊一組自圍一圈;其他光腳站地上的應該是窮人。我自覺地赤足站到了最末一位——已經蹲到了茅台兒。

韓哥招我到前板兒吃,我趕緊客套,小龍一句「韓哥說一不二」,我也就「謝韓哥」了。前板兒吃飯的只有韓哥、陳哥、小龍和我,分享的美食,也就是兩根火腿腸,兩碗速食麵,一包榨菜而已。

「老六」在前邊分菜,塑膠碗擺了一床板,每碗一個塑膠杓,因為筷子可以作凶器,所以號兒裡沒有。「小四川」分完饅頭回來,饅頭盆就歸韓哥把持了。

海淀看守所只有饅頭,有的看守所只有窩頭。這個方饅頭也就我手掌那麼大,喧騰蓬鬆,一攥就成小雞蛋了。一人一天四個饅頭,犯人大多是干體力活的,哪吃得飽啊?

前板吃完了,韓哥問後邊:「誰還不夠?」

「韓哥、韓哥……」犯人們轉眼成了乞丐。得到饅頭的狼吞虎嚥,更多的悻悻然。

收拾的犯人順手把韓哥扒掉的饅頭皮一股腦地塞進了嘴裡。這就是這裡兒能幹活兒的好處,有機會多吃一點兒,所以幹活的都是平民裡有頭有臉的,幹活的地位依次是:洗頭、飯頭、地保、臺長[1]。

「韓哥,我猜這看守所三寶的第一寶是饅頭!」

韓哥很是詫異,「行啊!老美!接著猜!」

韓哥從前邊取來一卷衛生紙,只發給了我們幾個「柳兒爺」,看來其餘的放大茅都得水洗,連刷碗的都不例外。想到昨天被預審逼得水洗便溺的情景,我說:「韓哥,我猜第二寶是衛生紙!」

韓哥驚得瞪圓了眼睛:「你還有這眼光?我看你第三個猜得著不?」

蘭哥在門口冒了出來,韓哥躥過去接了大板兒鑰匙,藏在背後去開風圈兒門,顯然是避開監控,回去的時候把鑰匙板兒貼在懷裡,嘩啷啷的像挂了狗鈴鐺。

風圈兒是個不到6平米的小院兒,四周水泥牆有3米,頂上封著拇指粗的鐵欄杆,靠近監室的部分是水泥的「馬道」,正好對著號兒裡的大窗戶,那是巡邏的通道。望著頭頂一方晴空,真是「坐井觀天」。

午休前統一關了風圈兒,風圈兒裡是不許留人的,以前曾有人在風圈自殺。韓哥排我中午值班兒,可是蘭哥回來親封我為三板兒,連值班也免了。

午休時為了能睡下,後板兒臥倒極其迅速,我到了前板已經沒地方了。韓哥又從板兒上抽了胖子值班兒,他這一起,後邊的犯人都跟起來,顛倒了一下頭腳的位置,這樣才能頭腳相對、緊密拼插,可地方還差一半兒。

韓哥不耐煩了,「老六,推土機!」

老六坐了起來上,雙腳蹬在一個犯人的後背,老陳頂著他,二人使勁往後蹬——這就是「推土機」。

後板兒的圖惜涼快,沒墊褥子,犯人就穿一小短褲躺光板兒上,被「推土機」擠壓搓蹭得齜牙咧嘴,直到給我推出了「半壁江山」。我這三板兒的地盤兒是後邊三個立板兒的寬度,平躺著彼此都挨不著。

「垃圾!」下午坐板的時候,筒道裡一聲大喝,是勞動號兒[2]來收垃圾了。

「地保」提著一袋兒垃圾,從牢門下邊的打飯口口塞了出去。

「哥!那個‘螞蚱’[3]給我踢一下?」「地保」對勞動號兒討好地說。

那勞動號兒瞟了號兒裡一眼,一腳就把煙屁踢飛了。「地保」悻悻而回,拎著空塑膠袋到便池裡涮洗,這兒連塑膠袋都缺。

老六罵著勞動號兒到了門口兒,馬上有了重大發現:「韓哥,那兒呢!」說著歡天喜地地把板兒布和地布接了起來,還不夠長,老六索性動員我們解褲繩,在盲區把巴掌長的褲繩接成長繩。

看這架勢,我說:「韓哥,我猜這兒的第三寶是香菸!」

「哎呀!」韓哥驚訝了,「還改嗎?」

「定了!這三寶就是饅頭、手紙、香菸。」

「輸了吧?學著點兒,這三寶絕對經典!

「看守所,有三寶:

睡覺、小炮兒、放大茅!」

原來,這裡每人兩個饅頭是不會扣的,沒多餘的饅頭也餓不死,沒錢、沒手紙也能湊合過,可是一直不讓你睡覺得把人折磨死——有時候整人就是不讓睡覺,晚上連著值班兒,白天去提審,三天就整垮了,這比刑訊逼供還厲害!5天下去不見傷能把人整死!何況睡覺做夢還是監牢裡最大的樂趣,所以第一寶當然是睡覺。至於第二寶:管教靠倒煙掙錢,用煙的發放來管理犯人,管住了煙,就能讓犯人聽話,所以小炮兒是第二寶;第三寶更是必不可少:一般號兒的老大讓兩天大茅一次,有的號兒三天一次,還有的四天放一次!讓你干瞅著號兒裡的便池,憋著脹肚子!把人整得一點兒脾氣也沒有。拿這個管人,你不服也得服,所以第三寶是「放大茅」。

常言道:「管天管地,管不著拉屎放屁」。共產黨的監牢,連這都管,拉屎竟然成了寶貴的人權!

「成了夥計!」門口的老六傳來了捷報,「地保」站著擋監控,老六甩出的傢伙已經把煙屁劃拉了回來。老六收了傢伙,伸手剛要夠,一個警察向賊一樣冒了出來!



[1]洗頭:洗碗、洗衣服的;飯頭:打飯、分飯的;地保:擦地的;臺長:擦茅台便池的。

[2]勞動號兒:在看守所服刑、勞動的已經判決的犯人。

[2]螞蚱:菸蒂。

融入社會(上)

「幹嘛哪?!」警察吼道。

老六拍螞蚱[1]的手僵在了牢門外。太突然了!「地保」在門口提著褲子傻了眼。

「高哥!」韓哥跑了過去。

「喲,磁器!」

班長這話一出,大家揪著的心才落了回去。結果韓哥竟然向那警察要了小半盒煙。警察一走,韓哥揀了煙屁,回身領受大家的馬屁。

晚飯後,大夥兒在監室裡自由活動。韓哥在前板兒打牌——兩副牌的「雙升級」,後板兒在下兩臺像棋。小龍在給「小四川」在講道,「地保」旁聽。我湊著聽了聽,小龍講的都是做人之道。

18:30,開電視了。大家面向電視坐成三列,前邊有個「性病」坐地下。我坐後邊挨著小龍,身後的柳兒爺繼續打牌。

新聞沒看完,就聽見大喇叭吼道:「牌給我扔出去!」

「劉所兒的班兒!」韓哥說話都嚇差音兒了。

「聽見沒有!?」大喇叭又一嚷,後邊都嚇呆了。

小龍轉身把撲克牌一斂,光腳下了板兒,往牢門外一丟,回來剛要上板兒——

「站那兒!」大喇叭一吼,號兒裡的空氣都凝固了。

「誒?這不小龍嗎?又來啦!?」大喇叭緩和了。

小龍笑笑沒說話。

「小龍,肥了!查完班兒,咱倆還聊聊啊!」大喇叭啪達一聲關了。

大家盛讚小龍的仗義,小龍說他上回來絕食的時候,劉所兒跟他聊了好幾次,談得很投機。小龍混得不賴,我可得學學,得努力溶入這個小社會。

韓哥他們也不看電視,閑扯解悶。我一時找不到話題,他們墊牌的報紙吸引了我的注意——整版報導石家莊爆炸案。這恐怖大案震驚世界的時候,我正在香港,看過《南華早報》的深度報導,現在再看看這國內的報導——簡直是誤導!我知道大家一定感興趣,就問:「韓哥,這石家莊大爆炸[2]你知道嗎?」

「何止知道?這兒還有‘烈士’家屬哪!」

原來「地保」家就在石家莊棉三小區16樓!他在北京打工,第二天趕回家,看現場就傻了,整個樓全平!他父母住他姥姥家倖免了,而爺爺、奶奶,兩個租住的女房客都死了。

我說:「中國官方報導的前後矛盾:5起爆炸案,1個樓是定向爆破,但是最後報導,成了4起爆炸。死了108個……」[3]

「屁!我們樓整個平了!」「地保」做了個下壓的手勢,「報紙上說我們樓才死93個,誰信!那是職工宿舍樓,閑房都租出去了……」

韓哥看著報紙說:「抓他30多天就帽兒了[4],這速度有問題!急著滅口啊!」

我說:「賣炸藥的、做炸藥的都槍斃,賣雷管兒的死緩……」

韓哥說:「這同案活不了。」

我說:「你不知道!那是1年前賣給他的!賣了33塊錢,那是個採石廠工人,說好炸土用才賣的。他犯啥罪?結果一審死刑,二審死緩!」

大家被我吸引住了,我侃侃大談:「最慘的是那賣炸藥的,她男人癱了十年,她還贍養倆老人,撫養倆女兒,背一身債。後來她才想做炸藥餬口——她們那兒都做土炸藥,開山採石頭,沒人兒管。她剛學會,就遇上姓靳的了,說好了採石頭用,賣了900多塊——死刑!還有那個提供硝酸銨化肥做炸藥的農民,也死刑!你說一個人拿菜刀殺人了,連賣菜刀的、打鐵的都死刑?

「更有意思的是那幫警察,爆炸之後,把那幾個村的人都抓了,他們知道那兒是炸藥基地,以前咋不管呢?」

韓哥說:「敢情你麼說,就那姓靳的該死啊?」

「地保」說:「案子沒全破,就殺人滅口!三處都是定向爆破,我不信一個文盲幹得了!」

一個唐山口音說:「沒準兒真不是定向爆破,豆腐渣工程遍地,一炸一震,弄不好樓真得酥嘍。」

「地保」反擊道:「45分鐘能炸5個地方?半夜開車跑一遍45分鐘都下不來!姓靳的還是打車呢。」

我說:「這案子要發生在美國,你們猜咋判?」

大家來了精神,我說:「美國很多州沒有死刑,要是判姓靳的就終身監禁了。要在有死刑的州,我記得有個州50年才判了一個死刑,他搞恐怖炸死150來人,要在那個州判,姓靳的也得死刑,可是他的同案——那幾個死刑的、死緩的農民無罪!但是,可能有四方得被起訴。

「第一,監控犯人的警察可能會被追究失職;第二,雲南警方瀆職,姓靳的殺了人,不通緝、不追查;第三,管小區治安的警察有過失,姓靳的搬了一晚上炸藥,沒人管;第四,市場監管的有罪,制賣土炸藥沒人管。陪審團八成會判他們有罪。花納稅人的錢,不給公民辦事,人民不饒他!如果真是豆腐渣工程,那蓋樓的、招標的也得坐牢!像中國這個,拿無辜百姓墊罪,國際笑話!」

「中國特色!黨是看這108條命說不過去,多斃幾個平民憤!」韓哥說。

我進一步問:「你們猜,在美國還要追究誰嗎?」

韓哥說:「市長、公安局長辭職唄。」

我說:「肯定!另外,還要譴責媒體,批評報紙、電視!因為媒體沒有把姓靳的殺人的消息登出來!這是對人民不負責!」

我看大家沒太明白,繼續解釋:「不用什麼通緝令,姓靳的殺了人,立刻,嫌犯的照片上報紙,上電視——這不就起到通緝令的作用了嗎?全國都知道了,他回老家就得抓起來,也就爆不了炸了!他還敢在自家小區沒完沒了搬炸藥?!為什麼經常西方老報導刑事案?是媒體要對人民負責,出了凶殺,第一時間就得提醒所有人注意安全,喚醒防範意識。中國哪報導,都是案子破了,才選擇的報導,還得上邊批准。」

「美國犯罪率比中國低得多!中國坐牢的名目五花八門,什麼拘留、拘役、勞教、收容、雙規……這些坐牢在中國都不算犯罪,都不統計。黑社會的大案子,法院判決的,一天至少1件,凶殺、死人的案更多了……」

一個犯人插話:「那也沒法登啊,那人們不都嚇壞了?社會就亂了。」

我說:「登新聞了天下大亂?報紙擴充幾個版面就得了。那樣老百姓反而愛看報紙,報紙說實話,老百姓相信政府,社會能亂?報紙說實話,腐敗能這麼猖獗?社會反而會安定。

「可是呢?姓靳的在爆炸前一週殺人,連通緝令都不發!他怕影響他‘大好形勢’。我看這張舊報紙上吹:第一聲爆炸後,5分鐘消防、搶險隊就開過去了,一看就是定向爆破——恐怖襲擊呀!當時戒嚴很正常——路口查凶手,小區戒嚴不讓凶手躲藏,那樣後邊就炸不起來啦!可是他不全市戒嚴,所以,就一次又一次地爆炸,老百姓一批又一批喪命!這些爆炸本來都是可以避免的!」

韓哥說:「穩定壓倒一切!戒嚴了動靜太大,影響穩定。」

「地保」憤憤地說:「你這一說我可明白了,我原來還佩服警察破案神速呢!」

我說:「你看這報紙,宣傳如何動用全國警力破案——宣傳他為人民負責,讓人民感激他;宣傳他關心災情——讓‘烈屬’對他感恩戴德!還不斷開慶功會,還攬功呢!把自己的罪行都掩蓋啦——這要在美國,這麼玩人民,人民不答應!」

韓哥說,「中國這老百姓叫人民嗎?都他媽奴才!」

「不對!」小龍說:「中國的老百姓叫‘國家主人’!」

「老美,你還挺反華的啊?」韓哥的語氣並無惡意。

我說:「反共不是反華,指摘腐敗也不等於反共。」

韓哥說:「真愛國,我看就得反共!」

「械具!」筒道裡一聲大喝。



[1]拍螞蚱:揀煙頭。

[2]石家莊爆炸案,後來我查到了大陸官方報導,摘錄時間進程如下:

(1)2001年3月9日,靳如超在雲南馬關縣韋志花家中將韋殺死潛逃,韋的父母報案,當地公安竟未通緝凶手。靳如超在昆明、天津等地的旅店、航班上都留下了真實姓名,警方未追查。

(2)3月16日4:16∼5:01,5起特大爆炸相繼發生。

(3)3月18日,造(採石廠用)炸藥的王玉順抓獲。

(4)3月20日,賣(採石廠用)炸藥的郝鳳琴(賣得950元)抓獲。

(5)3月23日,靳如超在廣西北海被抓。

(6)3月31日,檢察院正式逮捕靳如超——正常程式逮捕要在被抓37天後,然後再經公安偵查6個月再提交檢察院。

(7)4月18日,中院一審判決靳如超、王玉順、郝鳳琴、胡曉洪(1年前以33元賣給靳如超雷管崩土用的採石廠民工)死刑——正常判刑要經檢察院調查3∼9個月,法院一審再2個月。

(8)4月29日,高法二審維持靳、王、郝的死刑,胡改為死緩——正常二審要2個月。

(9)4月29日,二審後立即槍決——《刑訴法》規定的「死刑覆核程式」沒有具體期限,因為覆核批准日就是行刑日,而大陸的死刑犯一般要被活摘器官的,所以需要等待移植器官手術的安排,需要等幾個月甚至一年不等。

[3]官方媒體:法庭認定了4起爆炸為靳如超所為,只報導死亡108人。但中新網01年4月19日報導《長篇:石家莊特大爆炸案的前前後後》的【相關新聞】有:《炸死168人,我不後悔》,該新聞已經被刪除,但題目尚在。

[4]帽兒了:槍斃了。

融入社會(下)

帶腳鐐的犯人慌忙下地,坐在地上雙腳伸出了牢門。三個警察過來抖了抖腳鐐就走了。

韓哥聽上癮了,還讓我講,我又講了一個「限期破案」的例子。這是我進來前幾天,剛在《北京週刊》上看的:昆明一個戒毒所民警,叫杜培武,他老婆也是警察,他老婆和一個縣的公安局長在一輛警車裡被槍殺了。市裡限期100天,必須破案!專案組就沒線索,就懷疑杜培武情殺。因為杜培武夫婦和那個被殺的局長都是同學,所以他老婆有可能跟那局長私通——這麼一猜,就把杜培武抓了。不承認就打,什麼刑具都使。姓杜的挺了倆月,實在挺不過去了。作為警察他明白,不打出來不算完,打死也能弄他個畏罪自殺,也算破了案了!他就按專案組的意思編。招供了就轉到看守所,看守所不收,傷太重怕死了,後來市裡發話才收監。看守所按正常手續給傷處拍照,怕自己擔責任。杜培武留了個心眼兒,把他血衣藏起來了。

他們聽入迷了。不少人低著頭,好像怕看電視一走神兒,少聽到一個細節。這個案子可是每一個犯人的借鑒啊!

我繼續講:「破案了,市局、派出所開慶功會,姓杜的在裡邊是手銬腳鐐過日子。頭仨月根本不讓請律師!案子到了檢察院,翻供沒人理!開庭是冬天,他偷偷把血衣藏在腰裡,要不然不讓他帶!在法庭上,他抽出來血衣,說刑訊逼供,屈打成招。還說:看守所有他受傷的照片。檢察院可上火了,調檔案吧。結果看守所說:‘好像有這麼回事兒,但是照片找不著了’!」

「真你媽不是玩藝兒!」唐山人咬牙切齒地罵道。

我繼續說:「法院審判的時候,雙方對質那相當經典:

「第一條:公訴人說杜培武有犯罪動機,是情殺。他老婆和那局長通姦,證據是:杜培武家的電話,有不少是他老婆往那局長那個縣打的,足以認定。

「杜培武說:‘我們家的電話是分機,查不出來往哪兒打電話呀?不能把總機往那縣打的電話都記成我老婆打的!我還打過哪!’。

「法院認定,杜培武狡辯,公訴人的有效。」

大家都給氣樂了。我又說:「第二條:公訴人說杜培武袖子上有開槍後的火藥殘留,這是殺人證據。

「律師拿出十多份證據,證明杜培武有十幾次射擊訓練,當然袖口有火藥殘留,警服近期也沒洗。法院說證據很好補造,不予採信。

「第三條:公訴人說殺人的車裡的剎車上的泥,和杜培武襪子的氣味一樣。大家一看鑑定結果:兩條警犬鑑定過,只有一條警犬鑑定氣味兒一樣,好,有一樣的就行!

「律師說:案發後兩個月警犬才鑑定,怎麼還能聞出來呢?還有一條狗沒聞出來呢!

「法院說:那狗連味兒都聞不出來,能是好狗嗎?」

大家又給逗樂了。

「律師說:刑訊逼供的血衣,傷都在,刑訊逼供無效。法院說:看守所誰不挨打?沒有照片,你不能冤枉專案組!

「律師說:杜培武案發的時候不在現場,有戒毒所的人看見過他,拿出證詞來,法官一看,說:這吸毒的人也能做證?無效!

「律師說:戒毒所有個警察也能證明杜培武不在現場。法院問檢察院的:那是他同案哪?抓了嗎?嚇得律師不敢提了。

「律師說:口供上說在車上槍殺,車上都沒血,怎麼能在車上槍殺?槍也沒有,子彈也對不上,怎麼能定殺人?法官說:他就不說槍在哪兒,他就說在車上殺的,你賴誰啊?誰讓他簽字畫押啦?

「律師說:杜培武兩口子感情很好,拿出不少證據來。法院說:感情好,他老婆還給那個局長打那麼多電話?!」

大家笑駡起來。

「結果怎麼判?律師的辯護不予採信!死刑!」

一下炸了,犯人紛紛開罵。

「都給我歇×,聽老美講!」

韓哥平息了騷亂,我接著講道:「這傢伙不服,上訴。二審的時候,上邊一看,這口供一看就是編的,幾乎沒有一樣對得上的。有證詞沒證物——血衣也丟了!那個法官還算有點兒良心,改判死緩。」

韓哥問:「那麼大的案子,在警車上槍殺倆警察,還死緩?」

我點點頭,「2000年夏天,昆明一個做案4年的殺人劫車團夥告破,團夥老大也是個警察!審訓的時候,‘案屁’把杜培武頂罪的案子撂了!那把找不著的槍就在那個團夥老大的保險櫃裡,做案時間、地點、開槍的部位、角度都對上了。一上報——為這個案子平反都扯皮了 1個月,都擇清了責任,總結完教訓才放人!春風化雨呀,黨給你平反了!」

大家一片嘆息。

我繼續講:「杜培武坐了26個月的牢,打得他走道兒都不利索了,出獄先住院。公檢法說給你官復原職,補償 10萬塊錢私了。他不幹,上告,可是那些辦冤案的,從公安局到檢察院到法院,一個沒動,連個處分都沒有。他就上訪啊,告啊。開始還有人接待他,後來都沒人理他了。後來他找記者,發的這篇稿子。稿子在雲南報紙剛登一天,馬上,雲南的媒體就查禁了,可是外省開始轉載。現在他還上訪呢!」[1]

唐山人道:「老美呀!這杜培武萬幸啊,他還沒給整死。我哥都死在這裡兒咧,我都知不道上哪兒告去呀!」

「‘唐山’,停停停!」韓哥馬上打斷,「你的事兒管兒可囑咐了,不讓在這裡兒說。來來來,你放煙茅來吧,小武子,搓火兒!」

剛搓完火,沒抽一口,筒道鑰匙響了。他們迅速坐了回去。

一胖一瘦兩個警察停到了門口兒,胖子像狗一樣聞了幾下,瘦子厲聲道:「搓火兒哪?!」

小龍馬上過去:「劉所兒,你好!」

胖子說:「小龍!真肥了!」

小龍笑著說:「我這做好準備。」

「我操!可別!咱好好聊聊去!」說著把小龍帶走了。看來他是怕小龍絕食。

又一次歷險,我膽子都快練出來了。韓哥問我:「美國有冤案嗎?」

我說:「我就知道一個,一個黑人被冤了3年牢,出來陪了他300多萬美元。把他樂壞了,他說‘我在外邊,一輩子也掙不來這麼多’!」

老陳問:「韓哥,你說那個姓杜的能給他賠多少?」

韓哥說:「就算官司贏了,絕對賠不到10萬。」

「為什麼?」

韓哥說:「黨得告訴社會:還是私了好!」

「經典!」我一挑大指。

韓哥問:「你們知道那個處女嫖娼案賠了多少?」

這太新鮮了!

韓哥說:「麻旦旦,警察逼她承認賣淫,屈打成招。後來一鑑定她是處女,結果賠了她——74塊6毛6!不信你出去查,就今年的事兒,上報紙了!」

天大的笑話!

韓哥補充:「報紙上說那個小丫頭聽見這個判決,當場暈菜!」

老陳說話了:「這警察就夠人道的啦,還他媽給他驗個處女,你還沒見過更黑的警察哪……」

簡直讓我不寒而慄!真是地獄啊!不對,地獄還講個理呀……

「呤——」鈴聲響起。

「各號兒關電視!」大喇叭又發話了。

大家睡下,韓哥還想讓我講,看來我已經融入社會了。我還得提防夜審呢,就用身體沒太恢復推脫了。

閉上眼睛陷入沉思,今天聊雖然都是別人的冤案,可我身邊的「唐山」已經被冤案砸著了,一點兒也不遙遠。我抽空得探探底兒。千萬不能讓冤案也扣我頭上。

過了老半天,小龍回來了。他樣子很高興。

他湊我耳兒邊說:「還沒睡?記住了,晚上提你,可千萬不能鑽圈套兒。他們不會打你,你有美國身份,又不是大案!就要見大使、見律師,不讓見就不留口供,見了律師再商量。」

這對我真是莫大的安慰。



[1]我01年7月下旬坐牢,不知道杜培武案後面的事。後來查到大陸官方報導:

1.98年4月20日,昆明市公安局民警王曉湘(杜培武妻)及石林縣公安局副局長王俊波被槍殺,屍體在警車上。

2.4月22日,杜培武被扣押。

3.7月2日,杜被屈打成招,開始刑事拘留。

4.99年2月5日,昆明市中法一審判杜死刑。

5.99年10月20日,雲南省高法二審改判死緩。

6.00年6月,「民警楊天勇特大殺人劫車團夥案」告破,該團夥4年作案23起,殺19人,團夥供認了殺死王曉湘、王俊波的經過。

7.00年7月11日,雲南省高法改判杜培武無罪。

8.01年8月3日,昆明法院判處刑訊逼供者原政委秦伯聯有期徒刑1年緩刑1年、隊長寧興華1年零6個月緩刑2年——判緩刑不坐牢,等於沒判,而檢察院錯訴、法院錯判無任何責任!

9.01年10月,雲南省高法判定杜培武獲賠償9.11萬元,精神賠償被駁回。

令人憤慨的是,我在查證這些案子時,竟然發現了一堆類似的冤案,有的被冤獄14年,還有幾個被屈打成招的人,在真凶現身前已經被槍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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