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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重慶二十一中的右派老師們

 2007-05-01 04:22 桌面版 简体 打賞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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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年,我在重慶市第一中學讀高一下,那是我生命中一個大轉折年。之前,他們老說我「只專不紅」,真的太抬舉我,「不紅」是事實,「只專」完全名不副其實。

我的「只專不紅」幾乎與反右運動同步,反右越高潮,我「只專」越深入。所以,學校放映什麼反右記錄片,林希翎穿著褪了色的軍裝,在台上慷慨陳詞,章伯鈞給憤怒的群眾吐了口水,狼狽躲進屋裡,語文課加了一篇「不平凡的春天」強調學生要認真閱讀,我根本沒有其他同學所謂「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感覺。要不是後來聽說我讀初中的二十一中,好幾個老師成了右派,這場扼住知識份子咽喉、打斷知識份子脊樑的反右運動,真的是掠我而過了。

令我震驚的是,當右派的全是我們最敬愛的最優秀的老師。

二十一中是新辦的初級中學,老師從四面八方調來,調來了不少全市最優秀的教師。

老師好是學生的幸運,但這一次,對老師而言,恰恰是大難臨頭。因為,二十一中是重慶教育系統反右的重災區。

首當其衝的是我們的校長王增慶。一個瘦高的中年男人,說話很斯文,冬天經常穿一件黑呢長大衣,臉色不正常,可能有病。有同學說他參加革命很早,是南下的黨員幹部,他教我們政治。他的太太姓宋,長得漂亮穿得闊氣,在二十九中教俄語。那時我覺得這對夫妻好像有問題,出身「資產階級」。

和王校長一起被打成右派的還有幾何老師易冠九,歷史老師張理,地理老師吳啟承,音樂老師阮永昭。我只知道教過我的老師,其他班也有老師成了右派,詳情我不清楚。

個子高大的歷史老師張理,上課時聲音宏亮,不由得任何耳朵開小差,下課後他留在黑板上的一手極其流利規範的板書,很不捨得擦掉。五七年初,我們結伴回校,張老師看著長高了的我們說,唷,我怎麼長矮啦?打成右派後不久,張理給關進了石板坡看守所,死在裡面,具體原因不詳。我後來也是進的這個看守所。

音樂老師阮永昭,她五二年被提名選拔參加國際青年聯歡節,因為幾粒有點發灰的假門牙影響面容而落選——想不到無產階級也吹毛求疵講漂亮。五七年她當了右派,發配到遙遠的苦寒之地,丈夫同她離婚,帶走了兩個只有兩、三歲的女兒。事隔二十多年,八十年代初,我和阮老師在街上一個大碰頭,她還不是我想像中那麼老。或許,她年齡不見得比我大多少。我從不諳世事的初中生,變成坐過十年牢還在為每日生活奔忙的中年人。這突然的會見,兩人都有點茫然,不知話從何處講起,加之匆匆忙忙有事,沒多聊幾句。阮老師問,齊家貞,你還唱歌嗎?我答,很少了。我曾經是阮老師最喜愛的學生,每學期音樂考試,她都給我全校最高分,表演獨唱或是歌舞劇,她總是安排我演主角,我很受鼓勵。

吳啟承教我們地理,沒幾個學生對這門功課有興趣。他當過一期我們班主任。年輕瀟灑,儀錶堂堂,有點剛愎自用。一次,我去交表給陳為君老師,什麼父母政治面貌、受過何種懲處等等。吳啟承也湊過臉來看表。他說,哈,你的爸爸是齊尊周?我們是革大(西南革命大學)的同學,你爸爸挑米抬炭,做(裝)起這麼積極。我當時對他這句侮辱我父親的話,心裏很不滿。他嘴巴有點打人,當右派大約由此而來。

我最想說的是易冠九老師。

我們初中二班進二十一中第一學期,就創造了一個很轟動的新聞,幾何考試全班五十四個學生,沒有一個及格,我算好的,五十八分。學校把宓廣斌老師換下來,易冠九接替。

易冠九來教我們時已經超過六十歲,那是五四年初,張理是他的女婿,孫兒孫女都有了。易老師一口湖北腔,寬皮大臉,剃光頭,穿中式長袍、布鞋,講課時元氣十足。相信他演過京劇,課堂上經常有京劇舞臺動作,舞袖閃腿等,他揮舞直尺像在揮馬鞭。

從易冠九第一堂課開始,我們這個班所有的調皮蛋,包括本人在內,全部收瘋。不光是因為他凶——他是有點很特別的威風,而是他精彩的講課和難以抗拒的幽默。

易老師似乎不費力就把一個如此糟糕,對幾何完全喪失興趣的差班提了起來。

我矮小,坐第一排,經常得非常專心地看著他,不然,他的「馬鞭」就可能從頭頂上揮舞過去,嚇我一大跳。我還不得不一改回家從不複習功課的懶病,起碼是幾何,第二節課我才不至於開黃腔。我已經因為開黃腔被易老師取了一個外號,不好意思再犯。那次,易老師問,三角形全等定理,我們上節課是不是已經講完了呀?我長聲幺幺吼出了一個不同的聲音,沒——有——!沒有?你站起來!是不是沒有?我看到他的臉很嚴肅,想起講過了的一些影子。我答,「低低嘎嘎(一點點)」。從此,易老師就叫我「低低嘎嘎」,直到我初中畢業離校,他未必記得我的真名。

易冠九老師匠心獨運,他把極其枯燥的幾何,魔術般地變得非常有趣。他常常把幾何定理,證題步驟等教學內容放進歌謠、順口溜裡,使我們容易記。比如,他講用等量代換(甲等於乙,乙等於丙,甲就等於丙)定理證題時,他唱,「這一代,真可愛,把要證的事兒代出來」……上課時有人放屁,大家會乘機放肆地笑,易老師就唱,「笑人屁,莫志氣!」笑聲馬上就忍住了。搞慣了易老師的唱,有的同學站起來回答問題也不自覺地唱出了幾何定理。

從此,我們盼著上幾何課,大家屏氣凝神一節課,倒更像是在津津有味看一齣戲,戲沒看夠,課已經上完,老師要我們理解的東西已經刻進腦子裡。二班的幾何成績一下提高了許多,連那個發育過份、有人說外面有男朋友的張姓女生,也得過一次六十一分。我後來對數學一直興趣濃厚成績很好,就從那時開始。

易冠九一眼看上去就有一股正氣,正直的人講真話,這就是為什麼他當了右派。聽說,他給開除出二十一中,全家放回原籍農村。記得他的太太在家沒上班,生活靠易老師。一介書生,年紀離七十不遠,到農村種地能拿幾個工分?接著是「自然災害」,種田的人沒糧食吃。我猜想,易老師和他太太不大可能闖過這場席捲全國的飢餓,他們可能很早就離開了人世。念及此,我就想流淚。

我們這些二十一中的第一批畢業生,是該校最優秀的學生,是二十一中的驕傲,以後的學生一批不如一批。反右運動把學校最優秀的教師驅盡趕絕,知識的聖地變成扼殺知識的場所。

下面我引用2000年香港明報出版社出版的我的書《自由神的眼淚》第七章上的幾行字:

「廿一中是我生命中一個重要的驛站,在那裡我得到許多一流老師的教導。唯一討厭甚至瞧不起的,是不知從哪裡調來的校黨支部書記,不是他的官銜,而是他的業務水平和舉止。這位姓張的書記教政治,口齒遲鈍,心神不定,翻來覆去講不清,摳了鼻子,鼻屎擦在講台下面。五七年反右,二十一中是重災區,包括校長王增慶到一大批最優秀的老師中箭落馬,與這位不學無術權大無比的書記有直接關係。」

這個寬腮幫戴眼鏡的張書記,名字我當時就沒興趣記,永遠不知道,來了不久就替代王增慶教我們政治,王校長倒臺後,張書記反右有功官運亨通,當了校長。好事成雙,他春風得意,還娶了我們少先隊總輔導員當老婆,她來我校時才十八、九歲,中專畢業,小張書記近二十歲。我們聽說後,都有一種癩蛤蟆吃到了天鵝肉的感覺。

孩子的天性是喜歡玩的,孩子的是非概念最早從家庭和學校而來。對於十二、三歲調皮搗蛋的孩子,老師的優劣實在太重要,他常常決定孩子的提升或沉淪,這方面我的體會非常深。在我書裡的第七章,我還寫了:

「廿一中座落在石灰市菜市場裡,教室外嘈雜喧囂的叫賣聲、討價還價聲、吵架打架聲令我難以抗拒,同時,老師們勾魂攝魄的精彩的講課又令我神馳心往。我的心經常在兩者之間徘徊,跑來跑去……老師們傑出的講課把我往學校裡拽,我想做個好學生;外面世界強烈的誘惑,令我腦子裡只想吃、只想玩,不想讀書。各種力量拉扯的結果,合力為零。我原地不動,既未變好,也沒有沉倫。」

沒有沉倫,就意味著我不會永遠在吃肆店門口守嘴,站就站個坑,坐就坐個凼,我不會永遠把時間花費在看猴戲耍官刀上,或者像同我住一條街的有的女孩,早戀、早孕、早婚……

沒有以易冠九為首的那一批重慶市最頂尖的老師們,吸引我在教室裡坐得住,我就不可能考進重慶最好的市一中高中部,哪怕我後來坐了十年牢,我仍然唸唸不忘我的老師們教給我的做人、做學問的道理。我沒有沉淪。

我絮絮叨叨講老師對孩子有多重要,講孩子離不開好老師,是為了說明老師們的恩德應該獲得社會的尊重,老師們的辛苦應該獲得全
但是,反右的惡行在中國大地發生,在毛澤東的操縱下,張書記這樣的人像蒼蠅一樣會繁殖,全國到處都是,越優秀的老師越受他們的迫害,二十一中只是個縮影,易冠九隻是個典型,五十萬、一百萬右派就是這樣製造出來的。

中國知識份子的悲劇由五七年始,中國孩子的悲劇也由五七年始。

我們要控訴反右運動的罪行,就要從一個人一個人的遭遇開始;我們要求政府對右派公開道歉、賠償經濟損失,就應該把一個人一個人過去的付出,和以後可能但是被早早扼殺的奉獻,彰顯出來,公諸於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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